作者:风停雪
当初王清霁于书中见得此言时,心中甚为不解,道观的空坟应该是当年道人看着心中仰慕的女子所亲手立下的,此处应该无有差错。
故而道人才能挥毫书落如此肯定的一笔,但她本以为此六字只是不希望后来人打扰此处清静,直至如今才是明白书上所言确实不假。
坟中葬的不是随身之物,而是此间王清霁所见得的这一道残存执念,纵然时光流逝数百年也未曾消散一空的恨意。
既然以孤坟埋葬此念,换而言之这道执念也就是被当年那人所弃之不用,故而才会偏执疯狂扭曲至极。
于此,王清霁心中再无困惑可言,一声轻斥后没有丝毫言语,任由那不可一世的模样的恶念幻化出无数可怖之状,道出再多诱惑,皆然不动于心。
王清霁双眼合上,青色衣裳随风飘拂不止,无念无想无意,一心空明不染尘埃,迈步迎向那道执念,轻然挥剑斩落。
剑落之刻,万线俱焚,一切重归于寂静之中,随之逝去的还有那条被她斥之为‘邪魔外道,不足道也’的天人之路。
“不后悔吗?”那是一道平静的声音。
“有何可悔?”王清霁反问道。
“也是,这些都太早了。”那声音笑了笑。
王清霁停下脚步无有理会之意,世间依旧漆黑,于是她再次挥下一剑,一道崩碎的声音响起之后,她走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夜尽天明,走进了黑暗,亦是走进了光明之中。
有秋风穿山过水而来,拂动了她的青丝,三千摇晃之间映有朝阳金色。
王清霁不知何时已然站了起来,清冽如寒水的眸子里倒映着满是浓郁枫红的山光水色,而那山下平静的湖泊里头还有着她的身影,轻声说道:“真是寻常。”
她转过了身,少女孤鸾已经躺在石凳上昏睡了过去,而顾弃霜站在她的身前,秀眉紧蹙挂虑着她,欲言又止。
“我只是见到了一些东西,无须担心。”
言罢,王清霁迈步走向简单道殿之中,只是顾弃霜再三思虑之后,终究只是做出了目送的决定,没有随之而行跟过去。
道殿之中,已经无名的道人坐在蒲团静候着她的到来,没有清茶没有微笑,有所预料。
王清霁没有坐下在那个早已经准备着的蒲团上,居高临下看着无名道人,平淡道:“所以你才无能为力。”
无名道人点头道:“正因如此,所以我才无能为力。”
王清霁忽地笑了起来,笑意微冷,说道:“从来就没有什么得天独厚,一切的发生只不过是你的一己私欲。”
无名道人长叹一声,坦然道:“当你站在了真境巅峰,可数十年过去都见不着天人之路时,你也会生出这样的一己私欲,又或者说任何一个习武之人也然如此。”
王清霁敛去笑意,漠然道:“你此生都不可能迈出天人一步。”
冷漠到像是刽子手斩下的那一刀,直接断定了旁人的生死。
无名道人没有半点怒意,神情落寞道:“不错,当我害怕去面对的那一切,从而向后退去一步时,此生已经注定困在了真境不得迈出半步。”
王清霁将手搭在了剑鞘之上,说道:“我见过元季风,他在过于因为一件事情追悔莫及,以至于境界如日落江河,无有丝毫挽回之地。”
她沉默了片刻,认真道:“而且你说错了,你后退的不是一步,而是一千步,而且还要后退无数步,直至身死一刻才能停下自己的脚步。”
道人不置可否,笑叹道:“元季风他着实可惜,贫道当年劝他不要着急眼前方寸得失,可终究是拦不住他的一意孤行。”
王清霁平淡道:“元季风依旧在真境之列,可我觉得道长你不一定还在真境之中。”
道人目光落在素手握着的剑柄之上,沉默了片刻,温声道:“贫道还是觉得事不至此,最起码比起亥岁对你动的杀意,这事情来的要温和上许多。”
王清霁漠然道:“亥岁要杀死我,而你做的则是要误去我的路,两者固然有高下之分,可其中的恶意没有丝毫的区别,温和不过是一种遮遮掩掩的修饰。”
此间寂静到如同死去了一般,秋风带着肃杀的意味落在了一站一坐的两人身上,吹动着她的衣袂如刀,落在了无名道人的心上。
发须皆然苍白的老者再次轻叹,随着这一口气的离去,他在刹那间老去了不知多少,沉声道:“你是在玄都看到的那本游记,知晓这一处孤坟的所在,那你也应该明白要误你前路的人不是贫道,而是另有其人。”
王清霁平淡道:“我不相信你的话,若是相信我不明白为什么有这样的事情生出。”
玄都已然对各自拥有一位天人的王谢二家示好,误她前路无疑是会生出极大的间隙,哪怕是要做这样的事情,也不该是两家举棋未定的此刻来做。
无名道人长身而起,转身将后背坦然露出在王清霁的剑锋之下,不管不顾的朝前行去,“先随我去看看那座坟头吧,为何拐弯抹角绕这么一大个圈子,自然是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又或者说你害怕再次面对那道执念?”
王清霁默然不语,缓步随着无名道人前行,始终保持着相当的距离,那握剑的手没有片刻离去。
路很短,出了道殿走上些微时分后无名道人已然停下了自己的步伐,一处只有简单修缮的坟头出现在王清霁的眼中,一如她想象之中的那么寻常,看不出半点的怪异之处。
唯一值得说道的大抵是此处的风水极好,哪怕是不懂其中讲究的王清霁,一眼也能看出这里确实是安葬先人的好地方,可正是如此好地却生有一种阴寒之感落在肌肤之上,拂之不去。
无名道人朝着坟头鞠了一躬,再是说道:“不管你相信与否,这一次的事情远非你所想象的那么恶劣,甚至于连误你前路也算不上,只是一个趁势而为的尝试,没有谁会觉得你会踏上那样的歧路。”
王清霁目光落在孤坟之上,平静道:“无论如何,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不会因为本身的出发点有丝毫的改变,这样的说辞什么也不能改变,只是显得做事的人矫揉造作,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两人皆然面向那处孤坟,一者淡漠,一者尊敬之中隐约藏有惧意。
无名道人苦涩笑道:“确实如此,这是无法更改的事情,所以你要什么补偿,贫道可以为你转达,哪怕是之后的冬处那场立储之礼,他们亦然愿意给你需要的帮助,只要你开口这些都不是问题。”
王清霁笑了笑,说道:“我很是好奇,这到底有什么样的意义,值得你们为之付出代价。”
无名道人依旧没有转身,沉默许久,缓声道:“登天路重开,不只是给了修道练武之人一个渺茫的希望,更为这个世界带来了不少的变化,所以他们才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王清霁摇头道:“冰封三尺并非一日之寒,如此可怖的执念确实是数百年的孤寂才能孕育而成,姜天主为众生开路不到一个春秋。”
“既然已经开了口,那话就说明白一些。”
无名道人说道:“有些事情总需要去踏出第一步,你出身自王家之中且身份地位高绝清贵,想来是知道姜天主斩碎天道碎片后所带来的影响,而白玉京耗费了数百年的心血,才是造出了被你父母夺去的那枚戒指,这是当年未竟的之业,如今不过是再次捡起来做出尝试罢了。”
“已然成为过去的天道碎片之中,曾有一段过往属于赵无涯与皇甫姜的海角湖一战,白玉京曾有人将那段往事推至极为恶劣不可往复的境地之中,合以此间数百年的执念相辅相成,重现且加深当年摆在皇甫姜面前的道路,这是他们做出的第一个尝试,也是给贫道去看一眼那云端风景的机会,只是贫道最后退缩了一步,以至于如今的境地。”
王清霁冷声道:“所以,这道所谓的机缘就被得天独厚的落在了你徒弟孤鸾的身上,让那些人做出了第二次的尝试,接着再是算计肯定会来看上一眼的我,有错吗?”
无名道人长叹一声,点头道:“不错,这一切都是为了天人之道而做出的尝试,到了此刻相信小友大概是明白这一切来龙去脉的发生了。”
他终于转过了身子,神情肃穆,认真问道:“话已至此,小友你想明白自己的选择是什么了吗?”
秋风卷起漫天金黄落叶,再是纷纷扬扬朝着大地归去。
一叶蔽目,不见前人。
王清霁拔出了腰间雨霖铃,有青紫剑气冲霄而起,朝阳不能掩其色彩。
无名道人愣在原地,看着那举剑的一袭青衫不知作何言语,最终还是决定站在了那处坟头没有离开,劝说道:“如此不是明智之选。”
王清霁问道:“你可知姜天主为何要斩去天道碎片再行离去之事?”
无名道人沉默不言。
王清霁答道:“既然已是前尘往事,那一切就该归于幽泉,人间事是人间事。”
一剑递出,剑气洞穿了道人的身体,再是湮灭了那处不曾葬有一物的孤坟,连风也不曾带起半点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