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雨季
安多恩很明白这一切,他至始至终都很理性。
只是在理性之中,他那长期压抑着的丰富感性,始终在嚎叫着不甘:
“我无法接受......我怎么能够接受呢?拉特兰是如此的美好,萨科塔一族是如此的超然。我生而为萨科塔,头顶着能与同胞互相理解的光环......那又为何,我还能理解其他种族?”
“若萨科塔才是圣子的选民,我们天生就与外族不同,那我为何还能体会他们的苦难?......那些与我朝夕相处的人们,为我这个毫无关系的孤儿倾注了爱意,将本就稀少的生存资源分给我的那些人......他们的人生意义是什么?他们在世间行走一遭,除了经受苦难外又得到了什么?......难道他们的人生,仅仅是为了让我活下去不成?”
说着说着,安多恩自己都笑出声了。
他忍不住的发笑,让嘴里的伤口很快崩裂,一口血痰染红了枕头。
这男人当然不笨。
他能理解所有的前因后果,也知道两个国家之间不可能轻易插手彼此的事务。
他所寻求的那种,让拉特兰来拯救伊比利亚村镇的想法,从一开始就是个天真的妄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实现的。
......那假设如此,那一整个小镇,从大静谧之后努力存活下来,却又无声无息的被荧光海吞没的人们......他们的存在意义是什么呢?
人为何而生,又为何而死......
若世间真的有神,神明为何要导演这一出滑稽戏?
安多恩的诘问,没任何人能给他回答。包括圣子。
在之后的时间里,他应该也尝试过了解圣子,亲眼看看那位传说中的神明是怎样的存在。
但这个聪明的男人,恐怕在知道【圣子是通过肉体凡胎生下的】这个时间点开始,就意识到圣子不是什么形而上的神明了。
只是怀着微小的希望,他继续矜矜业业的工作,成为戍卫队的队长带领莫斯提马她们,脚踏实地的增加的自己的贡献。
......然后嘛,就到了他背叛的那一夜。
“是我的贪念铸就了这一切。罪人安多恩,没有什么要辩解的。”
安多恩从激动的情绪中平静下来,平静的告解着。
那也是莫斯提马得到她那黑白双杖的日子,她们小队就是从一个遗迹里发现它们的。
那个遗迹里有着许多诡异的雕塑,沙子构成的人形似乎都被凝固在活生生的时间中,历经无数的岁月依旧栩栩如生。
安多恩很坦诚的说道:
“在见到那奇异的法杖时,我感受到了超越时间的力量。仗中之物......那庞大的【兽】,拥有着能看破时空的眼睛。”
“所以我忍不住想向祂询问。我想知道人类诞生的意义,想知道萨科塔与外族的区别根源,想知道人心是否能互相理解......也想知道拉特兰这个地上天国,是否有朝一日,能够保护到世上所有的生灵。”
罗真:“所以你袭击蕾缪安,只是为了夺取那对法杖而已。只是因为被巨兽的力量诱惑了?”
真是何等可笑的理由......罗真是真的没话说。
41.伪·文明的存续
罗真对安多恩此人,实在无话可说。
他自己冷静下来一回想,肯定也会明白,自己袭击蕾缪安的事情是毫无意义的。
巨兽的力量没有任何保证,他也无法确保巨兽能给他想要的答案,一切可能只是个骗局。
而以他的能力,如果那场任务顺利结束,封印着巨兽的法杖被送到拉特兰保管的话,那他将来迟早有机会能正式接触它的。
可他偏偏就是急于那么一时,以至于把所有理智都抛之脑后。
他的迷思或许有其道理。
谁碰上这种不讲理的经历,都会感到绝望和愤慨。
而偏偏他这个人,还有着能压下自己绝望的忍耐力,没有自暴自弃。
只是这也同时让他承受的苦难继续发酵,到最终承受不住、破裂开的那一天,后果会更加严重。
他会在那个场合,毫无意义的偷袭队友,或许可能只是恰好听到了巨兽的低语吧。
只是那么一瞬间,因为这前所未有的诱惑,他积蓄二十年的绝望仿佛找到了个宣泄口,因此不顾一切的就想去抓住那根救命稻草。
这种人绝对会被奸奇喜欢的。
他越优秀,就越是会被无常的命运玩弄,最终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
“......我知晓自己的可笑。可陛下......即便如此,正因为如此。”
安多恩带有血丝的眼睛望向罗真,深深的凝望着。
他苍白的指节微微颤抖,努力想握住罗真的袖子,但最终依然卑微的放下:
“大罪人安多恩,竭尽一切恳求您,请您解答我的疑惑......请您告诉我,萨科塔为何如此特殊?我们是否真的是圣子的选民,是否天生就该与其他种族不同?”
“圣城拉特兰,遗世独立的纯白之城......那座乐园,建立在萨科塔的共感与戒律之上。正因为有共感的互相理解,以及戒律的绝对判罚,圣城的繁荣才得以延续。那为何只有萨科塔拥有这些权能?我们的共感与戒律,当真不能容纳其他种族?”
罗真:“那确实不能。想靠共感和戒律让全世界人都团结一心,世上没这么便宜的奇迹。”
罗真果断的回应,让安多恩绝望的垂下了手,低沉哽咽起来。
他当做最后一丝希望坚持下来的问题,支持他活到现在的动力,到头来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而已。
这让虔诚的男人痛哭流涕,脸上的绷带沾满了血与泪:
“那为何,要让我以萨科塔的身份出生呢......为何不让我与苦难的世人一样,和亲人们一起迎来结局......!”
罗真:“......觉得萨科塔和其他种族不一样,那才是根本上就错了。”
算了,罗真叹了口气。
他从床边起身,手指抵住安多恩的额头:
“看在你这五年来一直在做好事的份上,我就给你看看吧。所谓萨科塔的真相。”
在罗真的瞳孔被金色光芒笼罩的下一刻,他的光环也进化成了圣王天轮,化作繁荣璀璨的模拟创星图。
他将安多恩的思考加速了千倍,转瞬将他带到了拉特兰正中心的大教堂中。
恍若隔世的安多恩呆愣半响,才摸上自己意识中完好无损的脸:
“这是什么奇迹?瞬间移动?空间的转移?......不、不。我的身体完好无损,大脑更是无比清晰......这是我的【思想】本身?我是在思维的世界里?”
罗真:“你确实领悟力很快嘛,难怪都说你是首席枢机卿的最佳人选。”
同样化作思念体的罗真耸了耸肩,示意安多恩跟上自己。
现在他们的肉体都还在几十公里外的安魂教堂里,只有思维到了中央大教堂。
哪怕是罗真,要将自己的感知扩展到这么大的范围,也只有在拉特兰周边才做得到。
这正是他生而为圣子的证明,比任何废话都有效的铁证。
安多恩恍然的瞳孔地震,乖乖跟着罗真,进入到地下陵墓中。
这里沉睡着拉特兰的历代圣人,为圣城做出过杰出贡献的英雄,以及这千年中的历代教宗。
罗真开口说道:
“你觉得萨科塔非常特殊,和别的种族都不一样。从共感的角度上来说确实如此,但这区别也没大到你想的那么夸张。”
“萨科塔人的七情六欲和生理构造,也没和别的种族差太多。甚至比起那些寿命很长的长生种,还有天生就有极强肉体和法术的优势种族,都还差得远了。你觉得一个普通的萨科塔人,在不依靠铳械这种外力的情况下,能赢得了一个瓦伊凡吗?”
......安多恩沉默不语,默默摇头。
如果没有铳械,那萨科塔人除了共感这个特点外,对比其他种族都没什么明显优势,更别说和瓦伊凡这种公认的强悍种族对比了。
罗真接着说道:
“比起萨科塔,那些动不动能活几百年的萨卡兹才更作弊。什么血魔、温迪戈、女妖,比起其他种族简直是降维打击。既然他们都会在争霸中败北,那你觉得萨科塔为什么能例外?”
安多恩略显困苦的摇摇头。
这么多年来,他确实都在践行自己所能做的事情,思考着怎么帮助更多人。
他以为萨科塔是最优秀的种族,能在遍布苦难的大地上创造出拉特兰这种圣城,那理所当然是最完美的。
但这就叫一叶障目,安多恩太过于“崇拜”萨科塔了。
萨科塔并不是不想让别的种族也拥有光环,而是光环只选择了他们,甚至不允许混血。
罗真带着安多恩,经过了最初建立拉特兰的一批圣徒的棺椁,到达了地下的最深处。
哪怕是在思想加速千倍的世界中,唯独那地下主机的轰鸣依然如此清晰,跟随着罗真的思考一起同步加速了。
罗真推开厚重的大门,将安多恩带到了拉特兰最大的秘密面前。
“这......这......!”
那难以言喻的神秘结构,让安多恩一时间思考宕机了。
他应该猜想过许多可能,想知道萨科塔的共感和戒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但他应该怎么都没想到,这一切的来源竟然会是【机械】。
罗真看着那通过磁力悬浮在空中,模拟双螺旋结构持续运作的DNA计算机,由此对安多恩解密:
“萨科塔是被收容的流浪者。或许千年前最早的一批圣徒,就是意外找到了这个前文明的遗物。然后通过它的力量,新生的萨科塔一族得到了自保的力量。但也只是自保而已,这力量远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神秘。”
“这主机的影响是有限度的,所以世上永远只会有一个拉特兰。它或许能通过DNA,把特定种族的人链接进共感网络,但不可能负担地上的所有人。而且你真的想让所有人类都通过一台机器链接在一起?万一哪天它坏掉了怎么办,那就真要出大事了哦。”
罗真毫不客气的敲敲这电脑的主机,有点怀念当初和莫斯提马在这里奋战的经历了。
“......竟然,是这么回事......”
安多恩颓然的跪倒在地,面如死灰。
他心里应该多少有点期待吧。
他期待着萨科塔是真的有神明庇佑的,这神奇的天使一族如果想要出手,是真的能够拯救世人的。
他不愿意去想象,萨科塔其实只有自保的能力......而且这能力也是通过千年来,历代族人的全力奋斗得来的。
他想要一个简单的答案,但最终现实还是给了他狠狠一巴掌,告诉他世界就是这么残酷。
安多恩颓丧的低笑出声,像是要把这二十年积压的东西全吐出来:
“这是何等的可笑......萨科塔的繁荣和圣洁,其根源是来自前文明的遗迹,一台冰冷的机械......是这些金属,把我们的情绪连接在一起。是这些高级的计算机,在评判我们的行为,给我们构筑戒律......”
“这当然不可能拯救所有人,当然不可能啊......连能创造出这种奇迹的前文明,都已经淹没在黄沙黑土之中了......那仅仅是拾人牙慧的我们,除了苟延残喘外还能做到什么?......生命,根本就没有意义吗......”
罗真:“你这人真是悲观啊。你是那种人吗?看到杯子里有半杯水的时候,就会想着【只剩半杯了】的那种?”
罗真大咧咧的靠着主机,一副辣眼睛的模样看着安多恩。
这人的想法是真的多,极端也是真的极端。
他明明能够脚踏实地在荒野上活过五年,尽可能帮助所有人。
却又在见到这么高科技的机械之后立刻绝望,让罗真实在没法理解。
对怅然若失的安多恩,罗真就敲敲自己背后的主机:
“你说前文明已经淹没了,但这不就被挖出来一个了嘛。我是不知道现在的萨科塔,是不是符合这主机的创造目的。但它给萨科塔的戒律只有一条:【延续种族的生存】。”
“所以你明白吗,这机器本身就是为了求生而造的。萨科塔就是它的成果,它现在依旧在发挥它的功效。我们正站在前人的肩膀上,那个先进到能创造出共感和戒律的文明,他们的后继者就是我们。”
后继者......听到这个词,安多恩若有所感的睁大了眼睛。
一个生命的死亡并不是终点,人活着也绝不只是为了肉体的生存。
人的思想、感情......通过繁衍生息,一代代延续下去的文明本身,就是智慧生命的存在证明。
所以嘛,罗真能够大言不惭的说:
“我们就是前文明存在过的证明。我们用的铳械,维系我们存在的主机,都是确凿的证据。我们该做的就是继续生存下去,发展下去。然后总有一天到达前文明的高度,再超越他们。”
“如果你把这一代代的循环,当做是受苦的绝望,那倒也是你的自由。但只要你不碍着别人想活下去就行,最起码我会做该做的事情。”
说完,罗真就打了个响指。
只是这么轻易的,罗真解除了思维加速,两人刹那间又回到了安魂教堂中。
实际的时间只过去了一秒不到,但安多恩的主观上已经是十几分钟。
这奇特的经历,让他的心脏忍不住的加速狂跳,连连咳嗽。
“请、请等一下!陛下!”
在罗真结束谈话,想离开房间的时候,安多恩慌忙叫住了他。
他勉强下了床,忍着脸上伤口的疼痛,真诚的跪在罗真面前:
“我安多恩,已经明白自己有多愚蠢了......前路本不该是某人赐予的东西。而是世人一步一步,自己寻觅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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