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惰天使
不知从何时起,萧云的想法里,已经不再思考那些得不到答案的问题,唯一保留下来的,只有察言观色的习惯吧。
不过,这样的习惯已经不是用来思考了,而是用来回避争端,确保利益,获得些对生活更有用的东西。
……
萧云开始努力工作,毕竟房贷和一家人的衣食住行都在身上,当然需要努力工作。
在这个时代,老婆自然也需要努力工作,不过对于老婆让他管钱的事情,萧云都是一口回绝,纵然接受过很多父母的提议,他依旧有种绝对不要像父母一样的想法。
每月还银行的钱,衣食住行,生活似乎就这么平稳地过着,偶尔泛起一些小波折。
在不知不觉之间,家里的气氛和每个人的状态开始发生变化,萧云正在成为家里的支出,父母正在开始变老,妻子偶尔开始管着家里的事务,同父母之间有些波折的小冲突。
“强娃,我之前借了一个同学的钱,现在身上钱不太够……”
父亲又来借钱了,语气姿态比以往显得有些心虚和拘谨:“我的股票要下个月才能取出来,之后会还你。”
萧云没有说什么,一直是父母需要多少钱,他能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既不追问理由,也不询问对方要做什么。
妻子对此颇有质疑:“炒股票?做那种事情和把钱打水漂有什么区别?你把钱借给爸去干这种事情干什么?!”
“父亲不甘心,想要证明自己。”萧云偶尔会和妻子说一些自己观察来的东西。
“他都一把年纪了,还证明自己?拿着你的钱证明自己?”
“以前学到的能力,有些因为年纪太大,用不了,有些因为现在不一样了,赚不了多少钱,有些事情没有本钱,自然也做不了。”萧云想了想,说道,“现在的他,经常买彩票,也会去学炒股,都是我偶然发现的……这还是他第一次告诉我,他要钱做什么。”
妻子对此颇为不解:“爸要你就给?那我们以后呢?以后我们生孩子,养孩子不也要花钱?”
“小时候,我也是这么找他要钱的。”
萧云只是这么回道。
妻子显然不是很开心,但对此也没有再说什么。
因为孝顺是应该的,她也认可这种道理,所以现在不能反驳,便沉默着当这件事情没发生过。
只是继续被妻子发现这样的事情,总会在某个时候,家人产生激烈的矛盾和争吵……
亲人之间的争吵和愤怒,往往比萍水相逢的矛盾更加刺人。任何以前发生过的事情,都会成为言语上的利器,恶狠狠地刺向对方,那个时候应当保持的家庭和谐,亲人关系,都会显得无足轻重。
利益能战胜爱,利益能战胜恨,利益战无不胜。
萧云看得明白,所以学会了隐瞒,不再和妻子聊一些她会不开心的事情,他也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开心——赚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然而因为困难,所以好像代表了自己的时间与价值,将钱就这么随便给父亲,任由他继续去尝试翻身和成功,可能性并不大。
萧云能够理解到,时代已经不一样了。如今已经不是乡村人进城,只要想干,能干,努力干,就能有很大概率赚钱的时代,事实上无论如何,成功的人永远是少数……也许在不断碰壁和发现自己的局限,父亲将发财的希望寄托于彩票和股票的时候,父亲也应该发现了这种事情。
但是发现了,不代表父亲就会放弃和认输,反而会认为没有钱,就需要更加努力地得到钱。
金钱,代表社会对一个人的认可,代表一个人的成就。
国家都以经济水平决定国力强弱,何况于一个人的成就。
心血来潮地思考时,萧云忽然感觉自己像是网里的一条鱼,看似生活在熟悉的水里,自由自在,实际上总是会和其他鱼碰碰撞撞,有时努力想要游动一个只有自己的地方,不知不觉碰到看不见,让自己离不开的网。
很快,这种感觉就在孩子的出生里消失不见。
当第一声啼哭在医院里响起,男人露出兴奋与欣慰的笑容,当看到那张皱巴巴的丑陋小脸蛋,男人觉得有种莫大的欢喜由心而生,涌向四肢百骸,当其他人也在开心和祝贺时,男人忍不住露出同样的开心与雀跃。
我的孩子。
我不会成为父亲那样的父亲,不会试图将我的价值复制成你的价值,不会一味地给你的行为定义对错,不会在伤害你之后,因为自己的老迈而展露温情……我想要陪你玩,想你开心时笑,悲伤时哭,成为一个真实的人。
他忽然有很多想法,又觉得那些想法如闪电般掠过天空,来得快,去得快,看不真切,带着余音未绝的震撼与惶恐。
萧云也不知道自己在这瞬间想到了什么,大概是他太久没有思考过那些没用的问题,只是父亲的身份标签,强而有力又突然迅速地贴在了身上,让他一向沉稳的心情,再度泛起了喜怒哀乐。
继续努力工作吧,为孩子提供一个更好的未来。
父亲没有做到的事情,我会以父亲的身份做到。
……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雪之下阳乃突然评价道:“要被一个虚假而不自知的家伙,教育成一个真实的人,实在是太可怜了。”
白影点头道:“确实可怜。”
“哪怕你作为一个足够慈祥的父亲,真正做到了将她教育城一个真实的人……”雪之下阳乃不由一笑,“也不过是让她以后的人生,注定生活在痛苦之中。”
白影笑道:“按照我的记忆来说,最后结果还不错。”
还不错?
雪之下阳乃有点诧异,饶有兴趣地继续看着,难道这个已经不知不觉只会生活的萧云,遇到了什么特别的意外?
少年的叛逆和痛苦,青年的迷茫和纠葛,还能说让她有些触动与共鸣,那么中年的对方,就显得格外让人失望,又让人感觉理所应当……
谁又能躲过生活为你编织的罗网呢?
你应该孝顺父母,你应该工作赚钱,你应该爱戴国家,你应该遵纪守法,你应该照顾家庭,你应该结婚生子,你应该和老婆关系更近……你做了应该的事情,就应该感到开心,你做了不应该的事情,就应该被指责和愧疚。
人大抵如此,注定被洗成一片空白,再由生活为你注入喜怒哀乐。
毕竟,你的妻子生孩子了,难道不应该笑,而是悲痛或者愤怒?你成为了家里的经济来源,成为了家里的顶梁柱,难道不应该为其他人的迎合与讨好,感到自信和骄傲?
背离规则的人,只会被称为疯子和小丑,带来矛盾与冲突。
雪之下阳乃忽然有些迷茫起来,自己摆脱了母亲的约束,难道还能摆脱生活的约束吗?我离开网,找到自己的池塘了吗?还是落入了另一张更大的网?我……不对……我感觉自己是找到了某些东西……不应该仅仅是雪乃酱……
“喂,你让我们看人生大型模拟剧,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没有。”
“我不信。”
“真的没有。”
白影失笑道:“我就是想让你们看……非要找个理由的话,大概是公平吧。”
公平?
雪之下阳乃表面笑嘻嘻,暗地瞎琢磨。
老实说,从对抗应该和传统的角度上,自己的性子其实不在乎多人关系,而是很难想象自己怎么去喜欢上谁……萧云的一生,或许对自己有感触、共鸣和喟叹的地方,但真的不存在喜欢。
太熟了,从小看到大,实在是太熟悉了,根本没有感情上的悸动。
非要说有什么感觉,顶多是……啊,一个人的故事原来是这样子的。
那么问题来了,萧云这个人生阶段,会在哪儿绝望?老婆出轨了?家人矛盾冲突到彻底炸锅了?孩子不幸早死了?
雪之下阳乃琢磨了一下,将其抛开——反正从之前开始,自己遇到的萧云の绝望,都是保持沉默以对,这次也一样就是了。
她看看萧云,忽然恍然,难道是父亲离世的绝望?
……
父亲躺在病床上,神色萎靡不振,和蔼地和孙女说着话。
年龄尚小的女儿,无法理解老人的言辞与表情,只是乖巧地坐在一边,自顾自玩着手机。
萧云没有打扰他们,同样安静地坐在一旁,做一个孝顺儿子应该做的事情——请假几天,陪伴父亲最后一程。
很快,女儿背着书包离开医院,她要准备去上学。
病房里安静下来,父亲靠着床,偶尔开口问些‘最近吃得怎么样?’‘工作还顺心吗?’‘不要熬夜,少抽点烟,照顾好身体’之类的话语,萧云坐在旁边,依次回答父亲的问题,‘吃得还好’‘工作没问题’‘嗯,我会试着戒烟和不熬夜’。
如果非要说真心答案,那大概是‘没注意’‘工作犯了几个错误’‘要赚钱和习惯了’。
萧云陪伴着父亲,要说对方有什么病,病例上的病都不只是表象,内里的病才是根源。
也许是股票大亏特亏,一时间气急攻心,也许是不断想要翻身和成功,积累下来的身体与精神压力,终于压垮了这个男人,也许是年龄渐长,终于产生了疲倦和放弃的念头,一口气松下来,也松开了紧握住的稻草。
萧云感觉到自己的心情很复杂,以前那些渐渐不再思考的问题,正在心里泛起波澜。
父亲或许要撑不住了,就这么陪对方到最后吧。医院的费用很贵,自己还能让父亲住多久?你这辈子掏空了爷爷奶奶的钱,也掏空了我的钱,最后又做到了什么?人死债消,借来的钱终究要不回来了。借钱不还和偷窃又有什么区别。你让我去相亲结婚,又和我的老婆闹矛盾,真是荒唐得很。父亲,你赚再多的钱,我也不会找你要一分,同样也不会因此尊重和爱你。你知道我什么也不会问地借你钱,是为什么吗?我还记得努力给你做的第一顿饭菜,是红烧牛肉。当年那个巴掌,是你心情不好的发泄,还是你觉得我要重视人情世故的劝诫?你这一辈子和我说的道理,自己做到过吗?我……
“哥,你回去歇歇吧。”
来到病房的妹妹说道。
“我请过假了。”
萧云摇摇头,心里默默闪过一个习以为常的念头。
算了,就这样吧。
过了一天,妹妹离开病房,她也有着自己的生活与家庭,失意与琐碎,来了一趟,分摊一下费用,就算尽到了孝心。
夜晚,萧云趴在床边睡觉,隐约间听到了什么。
“强娃……”
萧云睁开眼睛,父亲大抵是睡不着,窗户透过的月光,隐约间洒在他的脸上,和蔼虚弱的声音说着:“回家去休息吧,天天这么陪着也累。”
花白的头发斑驳交错,岁月在脸上涂抹了皱纹,印象里精神奕奕的双眼,不知不觉染上了浑浊,稍显佝偻的身体,对不上记忆里挺直的背脊,他的表情温和而简单,不知为何,已经让自己没有以前的拘谨和沉默。
父亲是一个代表着质疑和训诫的符号,自己理所当然会感到压抑和沉闷,所以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从来不会正面去看父亲的脸和神态,会下意识避免和父亲产生目光上的对视。
上次这么看父亲的脸和双眼,是在什么时候?读高中?
萧云闪过这些念头,却没有说什么。他已经习惯了让心情保持平稳,没有什么大悲大喜的情绪,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顺其自然地表现出理所当然的情绪。
父亲去世了。
当看见对方静静的,不会再说话,不会再出声的时候,萧云莫名感到心里空了一大部分。
自己见证了父亲三分之二的人生,意味着父亲见证了自己至今为止的人生。
这样的人,从此少了一个,这样的他,从此再也没有。
那些纠葛自己至今的疑问,终究没有了能够回答的人,那个我好像已经看得透彻的父亲,又想抹着一层迷雾似的,好像还是没能看清他的全貌……心的空洞里流出悲伤,顺势将那些愤怒、不解、疑惑、讥讽、轻蔑、质疑全部带了出来,混杂成一道得不到答案的难题。
我无法再以父亲对照自己的人生了。
那个将感情、金钱和意义挂钩的人,那个会因为金钱成就而傲慢放纵的人,那个家里顶梁柱说一不二的人,那个试图用自己的价值裁定孩子对错的人,那个也许根本不爱母亲的人,那个不断试图成功的人,那个宛如时代柴薪的人……
我照着镜子,忽然从里面看到了父亲。
萧云操办着葬礼,不禁有些恍惚——我,理解我自己吗?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我难道不是以为孝顺就是父亲要多少钱给多少钱的人吗?我不是因为成为家里的经济来源,于是说一不二的人吗?我难道不是用自己认为的真实去教育孩子的人吗?我难道不是试图成功,给女儿更好的未来的人吗?我难道不是为了避免家庭纠纷,干脆很多事情瞒着妻子,也许根本不爱老婆的人吗?我难道不是这个时代的柴薪吗?
本已静静漂浮在网里的鱼,突然又碰到了网。
萧云莫名感到一种深沉的自我厌恶,感觉到人和人之间的扭曲关系,沉重狭窄的网紧紧绑住身体,灵魂乃至对一切事物的看法。
各种想法在躯壳里激烈地冲突着,却始终无法突破自己的躯壳。
自己难道能不工作,从而违背契约,让银行收回已经快要还完贷款的房子?自己难道能离婚,摆脱一个根本不爱的老婆,让女儿面对父母二选一的纠葛?自己难道要朝令夕改,告诉女儿自己教她的都是错误?自己难道要装聋作哑,坐视母亲老年无所依靠?
不能。
所以就别想了,想得越多,只会越痛苦和纠葛。
解决一个问题的方法,那就是不去想这个问题。
萧云回到循环往复的生活里,他能察觉到自己的精力和身体逐渐衰弱,有些无法支撑工作的强度,也看着一批又一批年轻人,满怀希望和自信地踏入生活,他什么都不去想,努力过着眼前的生活,就当自己舌头已经麻木,能从苦涩里嚼出甜味。
直到生活告诉他,你已经没用了。
网不会捕捉没有价值的鱼。
“是肺癌,但是情况不算太严重,如果进行手术治疗的话,能够压制住病情,再好好修养一下……”
医生看着呆呆的中年人,照本宣科地说着应该说的话。
对方眼睛一红,喉咙吞咽了几下,抬手捂嘴低头,好像在哭。
医生见得多了,除了心中一声叹息,也帮不上什么忙。
中年人抹了抹眼睛,抬起头来,脸上是一片笑容。
医生愣住,谨慎地往内侧靠靠——卧槽!笑出来的还真没见过!
“医生,谢谢。”
萧云笑着点点头,拿着检查报告走了。
他觉得自己多少有点精神分裂——悲伤与放松同时在心里炸开,一边是妻女和母亲,一边是长久以来的压抑,很快两者就达成了统一与协调。
一个需要花钱的绝症病人,无法再支撑生活,只会成为生活的拖累。
生活不需要这样的角色,自己除了另一个角色之外,还有什么可以选择的吗?没有。
萧云收拾了东西,留下了一些生活所需的钱,将剩下的全都交给母亲,然后准备回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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