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也有好静的人,便到潭柘寺、卧佛寺去,和当家的老和尚扯一扯禅门的公案,再享用一桌做得极精细又质朴的素斋。
当京城人最喜欢的牛乳葡萄开始出现在酒楼的雅间上,书斋的果盘里,便有久居京师的京官开始抒发故乡莼鲈之思,顺道为这南方少见的佳果写几笔竹枝词。
而随着牛乳葡萄的出现,人们也就明白,夏日已尽,秋日已至,也该将箱子底下收藏起来的夹袍拿出来晒一晒了。
而就在九月初四的日光中,李林一行人驻足在了崇文门外。
435 朕,朕,狗脚朕!
京师南路崇文门,以地为名,不大不小也算是个衙门,被称为崇文门税关。
这个衙门在顺治年间草创,隶属于内务府下的满缺,有没有品级还是两说,属于是打发闲人去的地方。
然则时光流转至乾隆年间,仅仅只是崇文门税关这一个衙门,每年便是数十万两雪花纹银的进项,号称是京官中最肥之缺!
而这肥缺,自然是只能落在咱满人大学士,或者是八旗都统这种一等一忠心的爱新觉罗家奴手中,过去崇文门税关的职位被大学士傅恒牢牢把持,在他死后,这一职位落到了他的儿子富察·福长安手里,随后便一直被和珅把持到如今。
崇文门税关和别的衙门还有所不同。
河道衙门,盐事衙门也是一等一的肥缺,莫说是河道总督、盐务监督这种首脑,就算是下面的经办官员,都是赚的盆满钵赢,吃得脑满肠肥——但那些真正付出苦力的巡河兵丁,盐丁衙役,却大抵没有这些好处,还不如这些俗称二老爷的看门人收门房红包来得多!
然而崇文门税关却大大不同,别说是把着这一个衙门的大老爷,就算是下面看门的衙役兵丁,那也是根正苗红的八旗子弟,要是不入八分的镇国公、辅国公,就连当衙役的资格都没有。每日过路费固然先要孝敬和珅、福长安这些大头们,可下面的宗室子弟却也少不了。
旗人大爷礼节多,开销大,且不说远的熬鹰、遛狗、遛黄雀儿,就连嚼槟榔、抽鼻烟这种小事也要撑得起排场来——能用四面糖皮和田玉的鼻烟壶,那便绝不用水晶内画的,要是换了俏色玛瑙或是掐丝景泰蓝的,那他一准和人急眼。
让这么一群看也看不得、碰也碰不得的大爷们看门,那崇文门过路税可就是天高三尺,令人发指了。
只要打崇文门前过,别说是活人,就连死人出殡的棺材皮都能给你刮下三斤钉子来,而如此做派,八旗大爷们却仍然尤嫌不足,就连外官进京述职,都得被刮下一层皮——戏文里唱穷州县被堵在京城门口进不去,可是来源于生活的。
“当然,站在这群八旗大爷们的角度上,这么做也不难理解。”李林看着帘子外吆喝着的兵丁们,“毕竟这可是祖宗们提着辫子打下来的金瓯江山,爷们在这里拿几个税钱,那真真是连个利息都算不上。这天底下谁不知道大清江山永固,乾隆爷盛世万万年,就连两百多年后,还有阎崇年之流捧臭脚呢。”
陈寿亭在对面听得冷汗涔涔,嘴唇颤抖,一言不发。
“不过现在暑气未消,恐怕这些看门的兵丁,也不是那些好闲的旗人大爷,这些人,应该是旗人大爷们雇的。”
李林拍了拍陈寿亭的肩膀:“想来这些人又要给税关搞足银子,又要把旗人太爷们喂饱,还要给自己弄到好处,下手就更黑了好几倍。希望你有足够的钱。”
陈寿亭脸上的冷汗又流了下来。
此刻崇文门前早已排着了好些骡马车,那些车把式的头上小帽沿上,都插着小锭银子,这是方便税丁们按人头抽税。
这帽上银子也有讲究,一概用山西钱铺造的方锭子,而不是南边的小圆银锭,怕的是旗人大爷们手滑,这银子落地那就算白给了,还得重新备上一份。
而这些被旗人大爷雇佣来顶班的税丁,身上一个个不是葛纱就是羽缎的褂子,鞋袜也是一水的青缎面,比平头百姓用的浏阳夏布不知道贵了多少倍。
这样一身气派行头对比下,那些瘟头八脑的车把式,就只能更是小心谨慎,只是低着头,让税丁们挨个摘银子。
陈寿亭苦笑一声,掀开帘子从车上走了下去——李林这幅头生鹿角、身披云霞的模样,如果被那些兵丁们看见,那才叫真真的了不得。
如此一来,那些税丁们便不至于冲撞了磨刀霍霍的李林,陈寿亭一边挨着这些颐气指使的税丁们盘剥,一边暗中咬牙,脑补着李林将这些小鬼们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的情景。
足足一炷香后,陈寿亭才脸色苍白地回到自己的马车上,只觉得内心甚是滴血——他这两年以来的银子,足有五成花在了上下打点的过程中,而剩下的钱,还没见到上官,就被盘剥了一圈。
“好了,上仙。”陈寿亭感受着车马咕噜咕噜向前的动作,搓着手掌,“您接下来是要......”
也难怪陈寿亭会这么一问,他们接下来是要去专门接待地方州府的府邸中住,然而李林这幅头生鹿角,身披云霞的神仙模样,去哪里都注定会引发他人的围观。
难不成真的要让李林变成鹿,先去珍稀动物的林苑里呆上两三天?
“我去后宫住。”李林丧心病狂地说道,“顺便找场子。”
“啊?”
......
圆明园。九洲清晏殿。
作为乾隆在圆明园的寝宫,这里的陈设比起养心殿来,更多了一分皇室奢华。
案上白玉炉中香烟淡淡涌起,乾隆正侧坐在塌上,身边是一个穿着素色旗装的妃子,正侍弄着一壶上好的茉莉龙井,正是旗人所谓的“龙睛鱼”。
这种掺茉莉花的龙井茶里,一向是茉莉放多了,花香就压过了茶香,本来只受不知茶味的旗人推崇。乾隆对这种味道向来不好,只不过因为身边这个妃子喜好,才挨不过脸色勉强喝上几口。
“翠莲。”
乾隆伸手盖在那仿佛圣洁如莲花的女人肩上,将她揽在自己怀里,湖风清凉,带着夏末秋初的最后一缕荷香而入。
就在此刻,仿佛有斤斤的伐木声从远处而来,让乾隆的脑袋一阵清醒。
动作更大的,则是乾隆怀里名叫翠莲的妃子,她警觉地看着门口,眼中戴上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慌乱。
很快这种慌乱就变成了十足的惊恐,惊惧的颜色也就从眼底遍布了整张姣好的面孔,甚至连身体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然后,身披金紫云霞,头生纯白鹿角的李林推门而入,眼中深紫色的光几乎满溢而出。
“说来话长,咱们纠缠了也不下几万年了。”
李林顺手把冲过来的太监苏拉们捏成星之卡比的模样——整个人就像是被压缩到了一个篮球大小,那张脸还活灵活现地,只是连接着脑袋的只有两只脚掌。
自从在“衡山悟道”后,李林对铸的理解已经出神入化,只可惜出神入化的地方很是恶趣味。
李林轻叹一声:“没想到你居然真会用罗翠莲的模样。”
“既然已经被你找到了。”罗濠,或者说,借用罗濠模样的“命运”冰冷地回敬道,“那你还不动手吗?”
“咦?”李林顾左右而言他,“你在和我说话?”
命运气不打一处来,胸口起伏不停。
“够了!”终于想起自己身份的乾隆喝道,“你到底是谁?!”
“喔,差点忘了正事。”李林摩拳擦掌,短暂蓄力后一拳砸在乾隆脸上,“让你说话了吗?你这个老东西!”
乾隆猝不及防被一拳从塌上砸到地上。
“大......大胆!竟敢袭击朕......”
被李林一拳打得七荤八素的乾隆头昏脑涨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刚想开口质问,又被李林揪起胸口衣襟,邦邦邦邦连续四拳砸在脸上。
“朕,朕,狗脚朕!”李林又觉不解气,揪着乾隆辫子咣咣两巴掌,“你这个汉人不要太嚣张!”
“朕是汉人?!”被打的满脸青紫的乾隆大惊失色。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其实叫陈家洛。”李林冷笑,把已经有些精神错乱的乾隆丢在一边,一屁股坐在命运身边,“从今天起,直到九月初九,我就住这儿了。”
命运低头不语。
看见这一幕的乾隆爷也意识到了李林恐怕是来者不善,当下也不顾及自己是否有被戴绿帽子的可能,当务之急是保住自己的脑袋。
问题是李林看见他这幅怂怂的样子,就有些手痒难耐。
“我刚才打了你几拳来着?”李林掰着手指算了一会儿后问道。
“七,七拳。”乾隆敢怒不敢言。
“多诚实啊。”李林含笑点头,“现在这样诚实的老东西不多了。”
于是李林箭步上前对着乾隆左右开弓又是三拳。
“朕......我已经如实回答了!”乾隆委屈。
“是啊,你不是自称十拳老人吗?”李林活动着手腕,“给你凑个整。”
436 竖起大拇指不只是夸奖,也有可能是瞄准
命运,或者说“命运”的具现化。
作为贯穿弑神者世界过去未来的中枢,甚至一度在最后之王未曾苏醒时,代替其作为联通下属无数平行世界线的“座”,它本身是无实体的。
然而它的确会回应来到它面前者的愿望,以他们想象的模样出现。
——如果是成为弑神者的草薙护堂在这里,那么命运就该显化出“命运三女神”的模样;倘若是身为最后之王的罗摩在此,那它就该显化出印度神话中纺织宇宙万物命运“梵”的模样;假如是韦勒斯拉纳在此,那么命运就会以“密特拉”的面目与其相见。
归根结底,命运的视线开阔无极,一条时间上的胜败得失不足为虑。
然而李林的特异之处远胜于以上所有人,他既偏执又随意,既善良又暴虐,既谋求变化又彰显毁灭——在长达数万年的回溯中,李林每一次的抉择都不同,他所做出的决定就像是上帝扔出的骰子,无休无止的膨胀,直到将庞大的时间线都纳入自己的掌心。
他轻而易举地吞没了草薙护堂的历史,盖过了罗摩和韦勒斯拉纳的存在,最后将密特拉的世界线也吞吃殆尽。
所以命运以这副形象显示出来,并非是命运自己的恶趣味,而是李林将其所有的可能性拘押在了这一具躯壳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命运能做出的抉择也越来越少,就像是被堵死所有去路的水。
命运垂下眼睑,她穿过了李林不设防的精神防线,看见了那颗前所未有炽盛的太阳。
它亲眼看着李林的恒星吞吃着属于它的一切,将它所有的可能性如同薪柴般投入这颗太阳般的铸炉中。
“吾之光明,不如尔远矣。”命运冷笑着说道,它还能有什么选择?
“然而我还是好奇......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命运坐直了身躯,直视李林:“你真的有想过自己究竟是什么吗?与禁忌的知识纠缠越久,自己也将异化为不可名状的禁忌,你和我厮杀了两万年,而论起回溯、跳跃、平行历史重置等,则要去到数十万年之多——不要说一般的人,就算是最后之王的精神,也会在漫长的时光中腐朽......”
李林身体微微后仰,像是被命运的话说的陷入思考。
命运心中微喜。
下一瞬间,一记重拳破风而来,砸在命运左脸上,将她的身体从床上砸到地上,和无辜的乾隆滚作一团。
“我是你爹。”李林活动手腕,冰冷说道,“你知道这几十万年我日不到老婆有多煎熬吗?”
倒在地上的命运张嘴,什么也没吐出来。
按剧情发展这里应该吐颗牙齿,或者吐口血什么的。
可惜命运这具身体比较抗揍,只有两种状态——要么保持完好,要么保持死亡。
想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的李林又转手,抓起边上无辜看戏的乾隆一顿痛打——比起没有打击感的命运,还是乾隆打起来更有手感一点。
......
九月初九,提心吊胆的陈寿亭仿佛上刑场般上了东华门。
从东华门开始,就是各路州府进京面圣,参加朝会的场地,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哪个敢违乱了次序?除非是有特别上贡的地方官,才允许走入东华门,隔着几百上千米的距离“面圣”。
这是往日他这种汉人文官求也求不来的机缘,可现在陈寿亭却巴不得自己离京城越远越好,一想到前天晚上,李林将他带入后宫,冒着大不韪的罪孽,坐在乾隆爷和妃子的背上吃晚饭,陈寿亭就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提前搬了家。
心里也不自觉在埋怨李林:既然有这种本事,为什么不直接把乾隆宰了,偏要将他留到今天?
当然这种小情绪,陈寿亭也不过只是在心底转了一圈,无论是脸上还是眼底都不敢露出半分,生怕被人看见,拿着这点情绪做文章。
而就在百官们吵吵嚷嚷的时候,一阵喧嚣声突然从太和殿中传来,像是浪潮般一声声迭起。
......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从后殿走出来的太子,即将登基的嘉庆皇帝,脸上带着一块明显的淤青,脸上压抑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气。
如果说嘉庆这幅样子,还可以说是老佛爷发怒打的,诸位官员也还能当做没看见——那么某位十全老人,就已经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的惨烈了。
一顶玉草织成的夏用朝冠,端端正正地戴在乾隆的头上。
朝冠是清宫造办处的上好手艺,金线为缘,红纱作里,帽檐上的金佛、金舍林、东珠都是宫中最好的一批。
朝冠顶上那颗珍珠有寸许大,形如葫芦,是乾隆年轻时候泛舟御园偶然得到的,向来被他视为祥瑞之兆而镶在这顶大朝所用的朝冠上,轻易不肯戴出来。
此刻的乾隆,虽然那一点身为雄主的俨然气度尚在,可是脸上的皱纹却是多了好几层——仿佛一夜之间,那些被保养而掩盖掉的流逝岁月,转眼间就回到了他的身上!
就连他主持大朝会才穿的明黄朝服,此刻都有些晃晃荡荡地撑不住架子,只有朝服上那些五爪的金龙,五色云包裹的十二章纹,依然灿然如金,展示着皇家的威严。
如果没有他身边那个妃子的搀扶,此刻的乾隆就连站直都困难了。
到底是谁把乾隆爷折磨成这个惨样?
就像是在呼应和珅,福康安这些中堂们心中的疑问一样,一道身披金紫色云霞,头生纯白鹿角,眼瞳中满溢紫色的身影从乾隆背后转出。
“闹够了没有?”
大概是这里的文武百官给了乾隆信心,他居然推开了命运的搀扶,强撑着转过身来,怒目直视李林。
“朕乃大清之主,你难道真能以为,挟持了朕,便能一窥神器之重?”乾隆冷笑着甩袖,“博格达汗的勇士,成吉思汗的子孙们,还不出来将这妖人给朕拿下!”
清宫侍卫里,蒙古八旗从来都以其悍勇好斗,最得赏识,此刻听见乾隆召唤,大殿两侧顿时传来蒙语的回答:“主子,奴才们来啦!”
这些蒙古王公子弟,一个个拔出刀,越过班列向着李林冲来。
大概是觉得自己胜券在握,能狠狠出一口这几日被折磨的恶气,乾隆皇帝冷笑着说道,义正词严:“你这妖人,自觉懂得些妖法,就敢冲进来挟持朕,为了自己一时权名功业的妄想,行此青史未有的悖逆之举,不计较身后之事,更不在乎这天下万民,一心要将朕缔造的这个太平盛世变作修罗地狱,实在是利令智昏!”
乾隆这边还在说话,那些凶悍的蒙古侍卫们距离李林只有数米,然而在他们接触到那看似柔和的金紫色云霞时,却毫无征兆地软了下去!
叭——
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像是活物般咕涌着。
一时间,乾隆得意洋洋的声音,就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一样戛然而止。
大殿中文武百官,全都心惊胆战地看着那滩曾为人的事物,看着被抽去所有内脏、骨头的血肉皮囊敞开着从玉阶上流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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