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爱丽丝威震天
你得赶别人办画廊的时候想办法把你的画塞进去一起展出,那大致是在画廊的角落给你留一小块地方,游客们看大作看腻了,可以看你的东西放松放松。
如此一来,你在圈子里的评价会从“久经钻研的苦修者”一跃升为“有资格和某某大师一并展出的潜力新人”。
实力和名气达成完美的融合,到这一步才算站稳脚跟,可以说能靠摆弄颜料争名夺利。然后接下来就是混日子熬资历了,熬到年纪上来,成为“前辈”,你就也有资格提携新人。
平庸家庭是走不了这种路的……穷人走这行只有一条出路,这也是希茨菲尔给夏依冰说过的,叫做“殉道”。
“无论他们画的多好都没用。”她还记得少女说这话时沉重的语气,“萨拉多少人连填饱肚子都是奢望,怎么出得起钱去买好画?所以注定了会追捧这些东西的都是富人,而富人……他们不可能去买一个从屎尿泥坑里挣扎出来的人的作品。”
“可我见过的底层绘者并不少?”夏依冰一开始没听懂,“我看他们都觉得自己能成功。”
“哦,那大部分是痴心妄想,是被这行的光鲜给骗了。”
“怎么说呢。”
“艺术总是和富贵纠缠在一起嘛……你看,哪怕是暴富的土商也不愿意被人看出底细,那提升底蕴的渠道是什么呢?自然是学着大贵族们攀附风雅。”
“但实际上那只是谎言。”说到这里时希茨菲尔声音放低,“平民画家一生都无法得到真正的认可,他们唯一能成功的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死——而且是最痛苦的那种死亡。”
“饿死?”
“我说不好到底是哪一种更残酷一点……饿死的话,这个过程至多持续几周吧,但这种死亡却需要你以真正的苦修者——以这样的姿态在你接下来的余生即每一天里都认认真真的对待艺术,并且你压根不可能从这种努力中得到任何回报,直到你枯竭而死或者受不了某种冲击自杀,他们才会认可你,才会觉得你终于用死亡升华了你的作品。”
初次听闻这些解析,夏依冰说实话有点震撼,她光看到那些画廊酒会的光鲜亮丽,没想到那厚厚颜料的堆积之下居然藏有这么多血。
事后她问希茨菲尔是不是因此才没有钻研这条路,因为她觉得少女画的也很不错,在她心中不比那些名家们差。
希茨菲尔则是赶紧表示她还差得远——黑暗确实存在,但正如她开头和夏强调的那样,至少在这个时代,在路还没有被走通的时代,再黑暗,你至少得具备一定的实力。
不像现代社会的地球,很多画派道路早就被古典大师们踩烂了。有些人发现自己穷尽一生也无法在这个领域超越前人,那他们要么摆烂,要么开始发癫,想出来一些稀奇古怪的新流派、新道路,美名其曰那也是艺术。
毕竟——穷人的命是命,大师的命就不是命了?
噢你穷人死了能让作品升值,人家可是名家,是大师,人家死了作品更是百倍千倍的涨,再加上时代加成、背景加成……一个还活着的现代人拿什么东西去超越啊。
回归现实,把现实情况代入这套逻辑,很轻易的就能发现乌木里-道奇的地位和逻辑不符。
他资历是老,画的也不错,但他还没死呢。
他怎么比得上那些已经死掉的名家大师?
夏依冰当即举了“布莱克-沙朗”①的例子,表示人家一幅画能卖几百万瑟拉,不信这个道奇也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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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莱克-沙朗:《生命之树》的作者,曾在《智慧禁果》、《死寂林地》等案件中被多次提及,该画作成为追查真相的有力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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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一样。”詹姆斯快给她搞无语了,“布莱克沙朗的画稿几乎全遗失了,加上他本身也是不逊色于道奇的名家,更是开创了‘阴影派’,仅剩的那幅画当然值钱!”
“那这个道奇一幅画能卖多少呢?”
“像这种大画一幅大约能有个几万瑟拉吧。”詹姆斯有些犹豫,“这只是我估计的……因为目前阶段它们很少被交易,大多数是作为礼品赠送……”
差那么多?
夏依冰一怔,随后觉得这才合理。
《生命之树》能卖那么多是有不少附加值在里面的,如果布莱克-沙朗还活着,而且画作多到也能摆满这一条长廊,一幅画估计也就值几万瑟拉,可能还不到。
“很神奇。”
感慨来自黛瑞尔。
很少有什么人造物能让机械使徒感慨的,但艺术除外,黛瑞尔必须承认,有些东西不是靠机械工业能复制的。
就拿黛瑞尔自己来说,她有很强的学习和复刻能力。一套针对人体的格斗动作,她每一次做能做到分毫不差,手指尾端都不带抖的。
那同理只要给她时间学习,画画这种东西也难不倒她。
她不是没试过,但画出来的东西……怎么说呢,和人家比怎么看都觉得差了点什么。
“应该是差了人气,或者可以说是差了‘画味’。”
希茨菲尔听了她的想法,立刻知道她在纠结什么。
“拿这些画举例——‘超写实’是在‘写实’的基础上继续突破,像是将那层迷雾拨开,将事物最真实的模样展露出来。”
她在几人当中侃侃而谈:“这种风格是有其内涵的,意义还挺深……但真正想要钻研精深,一定不能只盯着‘技’。”
“只盯着‘技’,画的再好也没什么意义,这些画的真正内涵在于揭露真实,而真实往往是……比较丑陋的,所以这个派系真正要追求的应该是‘在个人情感和丑陋现实夹层中的宣泄或表达’。”
“你必须让人能看出这一点……换句话来说,你必须让人能意识到,你画的是既是画又是现实。”
这番话说出来,一群人已经不是有点震惊而是大受震撼了。
谁也没想到,她对这行的钻研有这般深刻!
连詹姆斯……他这从小就混迹各大名家画廊的富家少爷都有点懵了,只觉少女伯爵说的很多名词组合到一起就再听不懂——这不是他老子那辈人点评的口吻吗?
“我还是有点不明白……”黛瑞尔踌躇着开口。
“什么叫‘画味’?”
“就是这个。”
停下脚步,希茨菲尔伸手指向一幅画作。
那也是‘超写实’风格的一幅作品……当然了,萨拉的超写实和地球比还不够超,她只是入乡随俗跟着叫的。
其他人看向那幅画,发现是一张白天的街景。
早间薄雾在空中蔓延,车夫、小贩和行人混杂,不远处是喧嚣码头,拉远看俨然就是一张彩照。
“看起来很真实是不是?”
所有人点头。
“再看这。”希茨菲尔指向其中一个行人。
“拉近看,他的帽子其实就是混杂的颜料随手一勾。”
“类似的笔触近距离看其实到处都是,你拉近看甚至会觉得这种笔触很脏很乱,怀疑可能干脆就是没处理好,但实际上那是故意的。”
“故意?”
“近和远——虚假和真实。”少女点头,“说故意也不贴切吧……是故意这么做的,但这种笔触,每一笔,都是绘者在进入某种状态时的灵光一现。”
“你得做到这样,留下刻意的破绽,完美又不完美,来告诉别人这是画而不是照片。”
“否则画的意义就失去了。”黛瑞尔顺着她的话继续说下去,“……那还不如拍照片了!”
原来这就是“画味”!
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悟了。
具体悟了什么她也不懂,但好像就是很厉害……她对殿下的崇拜又更深邃了!
至于希茨菲尔……她并不觉得她说的东西有多深刻。
任何一个大学生,如果他有认真翻看那些枯燥无味的美术史课本,他都能对画派啊,风格啊有个基本了解。
而关于“画味”的理解也不稀奇,任何一个打算考美术的考生在进入专业学院后都会被导师强调类似的内容。
只不过是混杂了一些她的个人理解,她丝毫不敢居功自傲。
“我没想到伯爵你对艺术的了解有这么渊博!”
但糊弄詹姆斯是毫无问题,至少在艺术鉴赏这一块,这位拉伦斯的大少爷对她已经心悦诚服。
他开始觉得他没资格当希茨菲尔的向导了。
除了知道这些画的典故,是在什么情况下被画出来的以外,他懂的丝毫不比她多。在理解和修养这一块更是遭到无情的碾压。
想到这里,詹姆斯自然是很好奇的,他顺势问道:“伯爵知道这么多,相比也喜欢钻研画道?”
“偶尔喜欢描两笔。”
“那为什么不精深呢?”青年大为不解,“有这样的见地,我相信伯爵继续深研下去,不说达到道奇的水平,超过一些名家是很轻松的?”
“没有那么容易。”希茨菲尔只是摇头,“你把干这行需要的天赋看的太简单了拉伦斯先生……还有就是,我并不喜欢钻研画道。”
“啊?”
看到他无比惊诧的表情,希茨菲尔在犹豫后面这番话到底适不适合拿出来说。
但气氛确实到了。
我现在是伯爵……得罪人好像也没关系?
这么想,她索性就直说了:“因为艺术这东西天生就是既美好又罪恶的。”
“美好是因为,智慧生命天生有对美的追求。”
“就好像人们喜欢漂亮脸蛋,喜欢年轻的胴体……喜欢精美的珠宝以及服装那样,也许当我们还是野兽的是美只是拿来求偶加速繁殖的工具,但有了智慧,美还可以被我们拿来锚定心灵。”
“它其实是一种很深邃的概念,不局限于艺术,不局限于画作,只用这些东西来诠释美其实是很片面的一种观点。”
夏依冰很贴心的帮她引导话题:“那罪恶又该怎么说呢?”
“罪恶就简单了!”少女对她笑笑,“因为艺术家们不生产嘛。”
詹姆斯瞪眼:“……啊?”
“就拿画画的来说,无论是富贵家庭还是穷苦家庭,你要研究这东西,你基本是没法从事生产的。”
希茨菲尔继续给他举例。
“别人种田你画画,别人做工你画画,别人打扫你画画,别人做饭你画画。”
“画到入魔,给自己搞东西吃的心思都没有,这例子应该不少见吧?那你该怎么活下去呢?还不是要靠人照顾,要么是仆人要么是家人……总少不了劳民伤财。”
“但对社会来说,你本身却创造不了实际的价值。”她抿紧嘴唇,“我不是说艺术家有罪,不是说画画有罪,但这确实是一种现象,一种现实。你其实是在消耗社会的生产力来满足自身对美的某种追求,而我……”
说到这,希茨菲尔顿了一下。
“因为人类确实需要美学,需要有人引领他们去发现美、探索美,我对这种人——对能做好这份工作的人抱有敬意。”
“但我不想成为这种人。”
“所以我不打算深研此道。”
一番话,包含的信息量算不上多,但这个概念、说法可太新颖了。
不止詹姆斯愣住,其他几人也都一阵恍惚。
像夏依冰,她更是想到了和希茨菲尔多次历险,想到她战斗的理由……那个信念。
原来是这么解读的。
她果然还是。
太善良呢……
谈话间,走廊差不多到了尽头。詹姆斯如梦初醒回过神来,指着最角落的展区说道:“应该就是那。”
“我上次来的时候,道奇最后的转型就放在那里。”
其实希茨菲尔注意到了,从中后段开始,走廊两边放的画作就不再是“超写实”风格。
而是偏向于那三幅失窃的画作,笔触更随意,甚至显得过分潦草。
唔,就是偏印象派那种,而且从这个地方开始,绘者更多将画面留给了社会底层的穷苦大众。
如同三幅失窃的画作。
《牧羊人》。
《鞋匠的妻子》。
《参加广场会议的农人》。
只听名字都能猜到,内容描绘的都是朴实之物。
所以这是一种理念上的进化,或者说升华吗……
希茨菲尔暗中沉思。
乌木里-道奇的的风格转变是有规律的,有迹可循的。
最开始他沉迷于“技”,只追求画得像,画得好。从这里发展,突破写实主义的桎梏,变成“超写实”,并在这条道路的后期转变想法,更多融入那种随心所欲的“画味”进去。
这里蕴藏有绘者的思考,她几乎能看出来一个萎缩的人影是如何钻研,苦思冥想,最终醒悟——原来最真实的丑陋就是被掩藏的阴暗面,是底层的人民,是他们的呐喊!
如此,他的风格再次转变,开始画《牧羊人》之类的作品。
所以她真的越发好奇了……这样一个极富精神追求的画家,他的第四次风格转变,画出来的东西,会长啥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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