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漱梦实
“先生,还没好吗?”
蹲坐在青登的身后,给青登背后的伤口敷药的医生,头也不抬地说:
“橘大人,很痛吗?”
“嗯。我刚才差点以为你在拿针扎我。”
“觉得痛就对了!这是我的这味药的特性!被敷到伤口上后,会有很强烈的刺激感!”
“这刺激感未免也太强烈了吧……嘶……!”
“橘大人,您再忍一忍。”医生换上哄宝宝般的温柔语气,“很快就好,很快就好……”
青登觉得自己和这位医生在“很快”这个词语上,有着天悬地隔般的理解差异。
青登数着时间,直到足足20分钟之后,医生才从脚边的布袋里拎出一卷干净的麻布,以极其熟练的手法将青登的上半身裹成一个大粽子。
“好了,橘大人。”医生说,“你身上所有的伤,我都帮你处理好了。直到彻底痊愈为止,都不可让伤口碰水,知道了吗?”
“嗯。”青登轻轻点头,以示自己已听到了,“先生,谢谢您。”
“橘大人,您客气了,我只是做了一名随军医生该做的事情而已。”
话说完,医生一边提起他那装满医疗工具的布袋,一边向青登略施一礼,然后朝不远处的下一位等待治疗的伤患走去。
青登活动了几下四肢与腰身,确认身上的麻布既没有被绑得太松,也没有被绑得太紧后,深吸一口气,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
这时,一道清越的男声在青登的身后响起:
“橘君,晚上好啊~~”
“我孙子君?”
青登转过身,与正满面微笑地朝他走来的我孙子忠太郎四目相对。
青登还未来得及回应我孙子的那句“晚上好啊”,我孙子就自顾自地继续对青登说:
“伤势怎么样?没受什么大伤吧?”
“托你的福,都只是一些轻微的皮肉伤,休息一阵子就能痊愈。”
在今日的战事里,因全副身心都集中到眼前的战斗上,无暇多顾其余物事,外加肾上腺素飞速飙升,以及战场过于混乱,身体感官受到影响,故而青登一直不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
直至战斗结束,医生来给他疗伤时,青登才惊觉自己原来受了那么多伤——从头至脚,总计有5道被利器划伤的创痕。
要知道,青登可是穿着全副武装的。
锁子甲、胸甲、手甲、臂甲、腿甲……一应俱全。
在武装到牙齿的情况下,都能受那么多伤。那要是没有这些装备……啧啧,难以想象届时将会是怎样的一副情景。
好在今日所受的这些伤都并不深。
就如青登刚刚对我孙子所说的:都只是一些连缝都不用缝的轻微皮肉伤,歇息一阵子就能再度活蹦乱跳的。
“没受大伤就好。”我孙子轻轻点头,“今日真是辛苦你们了~~”
话说到这,我孙子的脸上冒出快慰的神色。
“多亏了你执意坚持追歼残敌,我们才能在短短一日之内,将相马众布置在山道上的所有据点全部拿下。”
青登微微一笑:“你谬赞了。这并非我一个人的功劳。若没有金泽君、水岛君、以及其他队士的配合,单凭我一人,是绝对没可能创下如此耀眼的战果的。”
就结果来看,讨伐军今日的战绩,不可谓不辉煌。
开战首天就收复了山道,把相马众的匪徒们全数赶回他们的最后一座据点,即他们的山寨。
据统计:今日之战,讨伐军共战死18人,重伤5人,轻伤14人。而相马众至少伤亡过百。
在对方占据优势地利的情况下,仅付出这么点代价就打下了这样的战果……完胜!毋庸置疑的完胜!
“哈啊~~哟~~”
忽然,冰凉的夜风捎来了一缕缕虽无甚技巧,但情感却很饱满的歌声。
表情一怔的青登,循着歌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原来是队士们唱起歌来了。
一名参加了今日的战斗,脑袋上正包着一圈麻布的士兵,不知是太开心了,还是怎么回事,突然放开歌喉,唱起江户的民谣。
古往今来,不论是在哪个国家、哪个地区,“唱歌”都是一种有着很强感染力的社群行为——尤其是在这种庆祝胜利的场合里。
因为火付盗贼改的队士,基本都是土生土长的江户人,所以对于江户的民谣都并不陌生。
因此,在这名突然唱起江户民谣的队士起了个头后,许多受歌声感染的人纷纷跟进,一块儿开腔跟唱起来。
极个别好动之人,甚至随着歌声手舞足蹈。
歌声乘着晚风四处传扬。
村内外充满了欢悦的空气。
看着此情此景,青登心中感慨万千。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那小徒弟——艾洛蒂的小圆脸。
为何会突然想起艾洛蒂?这都得从1个月前的某件小趣事说起。
上月中旬,青登照往常那样前往居留地,教授艾洛蒂剑术。
练习结束之后,在休息的同时聊聊天——这基本已成这对年轻师徒的日常惯例。
那一日也不例外。
在当天的课程圆满结束之后,二人坐在大厅的法式沙发上,一边喝着女仆勒罗伊送来的红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不知不觉间,聊到了音乐的话题。
艾洛蒂貌似对音乐很感兴趣。
一聊到这个话题,整张脸都红润了几分,噼里啪啦、滔滔不绝地讲着。可爱的红唇几乎就没闭上过。
从最近听的歌曲,一直聊到自己对时下流行的音乐的看法。
末了,艾洛蒂兴冲冲地对青登说:
“师傅!我来教你一首我家乡的歌曲吧!很好听的!”
艾洛蒂的家乡……那自然便是法兰西了。
青登虽不讨厌音乐,但对学唱歌实在是没什么兴趣。
然而,见艾洛蒂如此兴致勃勃,青登也不好意思坏了她的兴致,只能抱着“算了,学点音乐、陶冶下情操也不错”的心态,对艾洛蒂点点头:
“好啊,你要教我什么歌?肖邦的歌吗?”
青登话音刚落,艾洛蒂的两只嘴角就立即耷拉下来,弯成一个“∩”形,一脸嫌弃,身子下意识地朝远离青登的方向缩了缩。就连当时正站在一旁的女仆勒罗伊,也朝青登投去异样的目光。
这还是青登第一次在艾洛蒂的可爱脸蛋上,看到这种像是瞧见不妙东西的表情……
“师傅……首先,肖邦先生是波兰人,跟我家乡没有半点关系。其次,肖邦先生是钢琴家,他所作的曲子是没法用舌头和喉咙唱出来的。”
恕青登没有文化……对音乐兴致缺缺的他,前世的音乐课基本都是睡过去的。对于19世纪的西方音乐家,他只认得肖邦和贝多芬。
青登尴尬地抓了抓头发,连忙生硬地切换话题:“呃……咳咳!那你要教我唱什么歌呀?”
“我要教你一首我最喜欢的歌!”
艾洛蒂的声音激昂有力,当说到“最喜欢”这个形容词时,声音里表现出一种独特的神圣感。
“它叫《莱茵军团战歌》!因为在推翻路易十六的期间,马赛人常高唱这首歌曲,所以这首歌也叫《马赛曲》!”
“《马赛曲》?”青登惊叫一声。
青登剧烈的反应,引得艾洛蒂和勒罗伊双双露出疑惑的表情。
“艾洛蒂,你……最喜欢《马赛曲》?”
“是啊。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艾洛蒂一脸奇怪。
“呃,没有没有……就、就只是觉得有点惊讶而已。我几天前刚从胜先生那儿听说过《马赛曲》的故事。”青登打了个哈哈,随口忽悠道。
哪怕是对音乐一窍不通、了无兴趣的青登,也知道大名鼎鼎的《马赛曲》。
《马赛曲》:一首超越了国家和民族界限的著名革命战曲。古往今来,不知激励过多少志士积极投身反帝反封建的伟大事业。
18世纪末,为了推翻以法国国王路易十六为首的波旁贵族们的腐朽统治,法兰西各地爆发了史无前例的大革命。
为支持革命,进军巴黎去搭救同情改革的议员,马赛市民积极参军,高唱着由一名工兵上尉所著的曲子:《莱茵军团战歌》向前进发。
因为这首曲子最先是由马赛人传唱的,故该曲又得名:《马赛曲》。
整个法国大革命期间,出现过数不胜数的鼓舞斗志的战斗歌曲,其中就数唱词朗朗上口、旋律激昂无比的《马赛曲》最受群众们喜爱、流行极广。
可以说:法兰西人是高唱着《马赛曲》,将波旁王朝推翻的——只可惜没过多久,波旁王朝就又复辟了,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青登在得知艾洛蒂居然喜欢马赛曲后,会表现得那么吃惊。
毕竟艾洛蒂的全名……可是“艾洛蒂·德·昂古莱姆”啊。
从姓名来看,艾洛蒂是实打实的贵族后裔。
在法兰西,名字里带个“德”字的,基本都是贵族。
一个贵族的后裔,钟爱歌词内容是呼吁百姓们拿起武器,把贵族们的狗脑子打成猪脑子的革命战歌……这着实是有些魔幻。
“哈啊?师傅您知道《马赛曲》的故事吗?”
艾洛蒂的双眼闪烁起无数小星星,语气很是兴奋,神色激动莫名。
“呃……只知道一点点。”青登继续扯谎。
“那这么看来,师傅您和《马赛曲》有着别样的缘分呢!”
艾洛蒂双手叉腰,露出一脸大义凛然的神情。
“既如此,那我就更得教会师傅您唱《马赛曲》才行了!”
……
那一天……不,应该说是那几天,对《马赛曲》有着种狂信徒般的爱的艾洛蒂,一直缠着青登,瞅准每一点空暇时光,见缝插针地教青登唱《马赛曲》,摆出了一副“师傅您什么时候学会,我就什么时候收手”的强硬架势。
虽说在当了艾洛蒂的家庭教师后,青登在昂古莱姆一家的耳濡目染之下,不再是个对法语一窍不通的小白,但他对法语的掌握,仍停留在只会说Bonjour(你好)、Au revoir(再见)等简单日常词汇的级别。
因法语基础薄弱,所以青登在学唱《马赛曲》的过程中吃了不少苦头。
光是练发音,就练得青登的舌头都快抽筋了。
但好在,马赛曲的歌词很通俗易懂,在“鬼之心”的加持下,青登最终还是把该曲的唱调、歌词,尽数烂熟于心。
就这样,青登在江户幕府治下的日本,学会了一首法兰西的歌曲——一首封建统治者们听了,定会神色大变的革命战歌。
在队士们突然唱起歌来时,我孙子以跟青登完全同步的动作,于第一时间循声看过去。
“啊,这首民谣我也会唱~~”我孙子微笑。
“你要不要走过去加入他们?”青登半开玩笑地提议道。
“我就不必了~”我孙子耸耸肩,“在这么多人面前唱歌……怪害臊的~~”
我孙子嘴上说着“不要”,但身体却是很老实——他用宛若蚊吟般的音调,轻声哼唱队士们现在正齐唱的这首民谣的调子。
我孙子今晚的心情,显而易见地良好。
这也难怪,毕竟刻下大局定鼎,相马众已经不可能再翻起什么风浪了。
相马众的总兵力,满打满算也就200余人——今日一战,他们的受伤、死亡人员,起码以百计。
死伤过半……这样的伤亡足以使一支百战强军的士气完全崩溃。
一帮贼的战斗意志,还能强过一支精英部队不成?
青登猜测:相马众的匪徒们,现在肯定都缩在山寨的深处瑟瑟发抖。他们还有没有勇气再拿起武器,继续跟讨伐军战斗都是一个问题。
这时,一名同心神色古怪地匆匆过来:
“我孙子大人,请速来村西口,金泽大人有急事找您。”
“村西口?金泽君?”我孙子挑了挑眉,“他找我做什么?”
“这个……”
同心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将嘴唇靠向我孙子的耳畔,对我孙子耳语了些什么。
待同心结束耳语,挺直腰杆时,我孙子脸上的表情霎时变得怪诞起来。
“……我知道了。”我孙子挥挥手,示意这名同心退下,“我立刻就去~~”
青登看了眼同心离去的背影:
“我孙子君,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