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漱梦实
全吉原上下共有二百多家游女屋,但是大见世的数量一直维持在六、七家左右。
因为大见世的规模大价格高,所以大多数江户人来这里是消费不起的,也就只有像青登这样的俸禄殷实的上级武士,或是家境阔绰的富商们有能力在大见世里玩乐。
等级稍次的便是中见世、小见世。白菊所在的千花屋便是中见世。
最低级的切见世价格最便宜,位置也最偏僻,基本集中在位于吉原最西边的“西河岸”以及最东边的“罗生门河岸”。
不同规格的游女屋,其一楼橱窗的样式也各不相同。
大见世的栅栏全部是红色格子,并且完全包围住橱窗。
而中见世和小见世的橱窗栅栏都是残缺的,前者是右上角的四分之一空了出来,而后者则是整个上半部分都是空的,只围住了下半部分,腿长一点的客人伸一伸脚就能跨进小见世的橱窗中,与里头的游女们亲热。
大见世也好,中见世、小见世也罢,总之——青登和瓜生秀每经过一座游女屋,该店橱窗里的游女们都必定会向瓜生秀热情问好。
每一道问候声都充满着真挚的情谊,察觉不到半分的虚情假意。
尽管早就知道“吉原里同心”在吉原游女们中享有着极高威望,但在亲眼见到此情此景后青登还是不由啧啧称奇。
不论对方是谁,只要是向她打招呼的,瓜生秀都会积极地予以回应,或是微笑,或是招一招手。
飒飒——!
倏忽间,寒风乍来。
近日的气温一直很低。
虽未下雪,但空气里一直散发着阵阵阴冷的气息。
半透明的寒雾被北风吹散,浓淡不一地漂浮在空中。
行人们瑟缩前行。
橱窗里的游女们一边冻得直打哆嗦,一边将赤裸的双足悄悄藏进衣摆里。
吉原的游女们是不穿袜子的——也不知道提倡此项“赤脚文化”的人是不是一个资深足控。
游女们只要穿了袜子,就会被打上“土包子”、“不懂风情”的标签。
虽然她们的嘴上也喊着冷,也想用袜子来暖活自己的脚,但她们还是坚持一年四季打赤脚,哪怕是在大雪纷飞的数九寒天也不例外。
于是,在江户民间流传有这样两句川柳诗:“倾城之美女,年至芳龄二十八,终可履足袋”、“向来不知晓,自己足袋之大小,二十七余载”。
依吉原行规,游女28岁可退休。
因为吉原的游女们都是不穿袜子的,所以只有到她们28岁……也就是终于恢复自由之身时才总算是可以穿袜子,但因从未穿过,所以也就无法知道自己脚掌尺寸的大小。这两句川柳正体现了游女们那种悲喜参半的复杂心境。
“瓜生小姐。”
青登一边紧了紧自己脖颈上那正被寒风吹得上下翻飞的黑色围巾,一边朝身旁的瓜生秀投去关心的眼神。
“您穿得那么少,没问题吗?”
在初次见到瓜生秀时,青登就有发现这位老妪的衣装极单薄,她只穿了一件普通的女式和服。
虽然和服的布料夹层里有塞着棉花,但与时下的气温相比,这么薄的一层棉花,实是杯水车薪。
面对青登的善意提醒,瓜生秀莞尔一笑。
“多谢关心。不过不必为我的‘体温状况’而担忧。”
瓜生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如此说道的同时,伸手轻掖其上装的衣襟。
“我是那种天生不怕冷的人。对我而言,这身衣物已足以御寒。”
说到这,她突然一转话锋。
“花田君,你不需要对我那么恭敬,怪让人不自在的。”
“毋用称我‘瓜生小姐’,你就像其他人那样喊我为‘瓜生婆婆’便好。我比较喜欢这个称呼,既顺耳又亲切。”
青登对待“称呼”这种东西,一向抱持着“怎么样都好”的态度。
既然瓜生秀如此要求,那他也乐于遵从。
……
一番赶紧赶慢之下,二人总算是抵达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地处吉原西南角的一座神社。
自打成了新御庭番的一份子,频繁地出入月宫神社后,神社便成了青登最熟悉的建筑设施之一。
“瓜生婆婆,这里是?”
青登朝四周投去疑惑的视线。
“这里是槺旧裆纭!�
瓜生秀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吉原里共有4座神社,分别是东北方的‘黑助稻荷神社’、东南方的‘赤石稻荷神社’、西北方的‘开运稻荷神社’、以及我们此时脚下的这座‘槺镜竞缮裆纭!�
“因为未获赎身的游女们不得踏出吉原半步,所以游女们平日里就在这4座神社里参拜、祈福。”
“这4座神社既是她们聊以慰藉的娱乐场所……也是她们的墓地。”
“所有不幸往生却又无人来认领遗体的游女,都会被安葬在这4座神社附近的空地里。”
说来也巧——言及此处时,瓜生秀恰好把青登带至槺旧裆绲暮蠓健�
青登放眼望去,只见前方耸立着数以百计的卒塔婆。
卒塔婆:梵语的中文音译,日本直接借用。原为灵庙、灵塔之意,在日本演化为直长条形木牌,作为类似佛菩萨加持的牌位,上面书写佛经名或法会名、欲超度者之名讳、供养者等资料。
望着这成群连片的“卒塔婆丛林”,青登不禁怔了怔。
“瓜生婆婆,这里是……白菊常来的地方?”
瓜生秀轻轻点头。
“白菊的好友……一位连真名都没有,只有一个花名‘红梅’的年轻姑娘,因半个多月前的一场意外而长眠于此。”
“事发后,白菊每逢闲暇时候,都会来此地缅怀挚友。”
没有真名,只有花名——很显然,这是一位游女。
许多游女以前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或是因家计贫穷双亲无力供养更多小孩而被卖掉的女孩。
大见世及部分中见世为了保证自家店内的姑娘们的质量,会四处收容资质尚佳的孤儿与被家人卖掉的女孩,然后从小教导她们,把她们培养成专精于“讨男人欢心”的职业游女。
部分游女屋的老板会因懒得给孩子取名,索性只给对方起一个花名,不取本名。
瓜生秀领青登到墓园的一角。
“这就是红梅的墓。”
青登循着瓜生的目光望过去。
半人高的卒塔婆上,不见佛经名与法会名,只写了死者的名字:红梅,以及供养者的名字:白菊。
“白菊也没有真名。”
瓜生秀补充道。
“意外……”
青登呢喃,然后下意识地问道。
“她是因什么意外而往生的呢?得了病吗?”
要说游女们最常见的死因是什么,那当属得病了。
当前的日本尚未建起先进的卫生观念,也没有安全套这种方便的工具,不论是游女还是嫖客都极易得病。
时下青霉素等抗生素尚未被发明出来,一旦得了梅毒、淋病等花柳病,那基本就只能等死了。
“并不是。”
瓜生秀摇了摇头。
“她是与其情人心中了。”
“啊,心中吗……”
青登咋舌。
心中——此词在日语中,可以有两种意思。其一,情侣一同殉情;其二,二人及以上的集体自杀。
因为游女的社会地位低下,所以受此世风的影响,娶游女为妻……特别是良民男子娶游女为妻的这种行为,在普罗大众们的眼里,乃难以忍受的禁断。
顶多将游女纳为小妾,娶其为妻则是万万不可,否则定会饱受周遭人的耻笑与白眼。
世俗的偏见以及爱而不得的痛苦,使得游女跟情人的心中事件一直层出不穷。
墓园的面积很大,不管看往哪个方向都是一眼望不到头。
为了找寻白菊,青登在瓜生秀的牵头下,踏访墓园的每一处位置。
途中,瓜生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向青登缓缓道:
“唉……这事儿还得从半年前另一个女孩的心中事件开始说起……”
“半年前,见铃屋的当红头牌风花与一个仙台藩出身的浪人相恋。”
“他们虽彼此相爱,但却因大如鸿沟的身份差距而无法在一起。”
“难以忍受离别之痛的他们……最终相约一起在秋叶山常灯明下心中。”
秋叶山常灯明——吉原的著名地标。顺着贯彻吉原中央的道路……也就是顺着仲之町走到尽头,便可看见这架祭祀秋叶权现的巨大灯笼。
“游女和情人心中——这本不是一件多么稀奇的事情。”
“然而……见铃屋乃吉原最顶级的大见世之一,风花身为此店的当红头牌,拥有着极高的名声。”
“她与情人的心中吸引了不少小说家的注意。”
“像闻着腥味的猫一样聚拢而来的小说家们,有选择性地删改、夸大了事实,把风花与那浪人的心中改编成极其哀婉的爱情故事。”
“什么那个浪人是一个身材颀长,面容俊美的大帅哥啦……”
“什么那个浪人是北辰一刀流免许皆传的持有者,曾帮风花打退无良的嫖客啦……”
“什么风花是一个容貌不输‘江户第一美人’千叶佐那子的大美女啦……”
“统统都是放屁,没有一条是对的。”
“虽然错漏连篇,但架不住市井百姓们就喜欢这种‘才干过人的帅哥与绝世大美女相恋,但却因种种原因而没有办法在一起’的悲剧。”
“不少游女在听了这与现实严重不符的故事后,纷纷起了效仿之心。”
“风花往生后的这半年来,模仿风花死于秋叶山常灯明下的的心中事件频发——红梅便是其中的效仿者之一。”
说到这,瓜生秀又叹了一口气。
青登静静地聆听到最后。
这就是所谓的“维特效应”吧……青登心想。
维特效应,即自杀模仿现象。
1774年,德国大文豪歌德发表了一部小说,名叫《少年维特之烦恼》,该小说讲的是一个青年失恋而自杀的故事。小说发表后,造成极大的轰动,不但使歌德名声在欧洲大噪,而且在整个欧洲引发了模仿维特自杀的风潮,“维特效应”因此得名。
从人伦的角度来看,这种二人一起殉情的行为自是不可取的。
但谈论事情的利弊时,是不能脱离大环境的。
青登不是专门研究吉原文化的学者。对吉原游女们的悲惨生活的了解,他仅限于道听途说。
不过,从今夜首次踏入吉原至现在,短短不到一个小时的功夫里,青登就已从种种细节处体察到游女们的不易。
对那些被现实的苦痛折磨得濒临崩溃边缘的游女们而言,与喜欢的男人一起自杀,说不定反而是种救赎自身的手段。
青登自知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去评判风花、红梅等这些可怜女孩的对与错,故他不置一词。
……
约莫3分钟后,青登和瓜生秀走遍了墓园的每一块角落。
青登不知道白菊的长相,所以只能靠瓜生秀来认人。
尽管偶见数名前来祭扫的男女,但据瓜生秀所言,他们都不是白菊。
“白菊的个子很矮,大概和我差不多高”——瓜生秀如是道。
跟瓜生婆婆差不多高……那这个外貌特征还蛮明显的。青登心想。
不知是年老了,骨头和肌肉都萎缩了的缘故,还是她本来就那么矮,瓜生秀的个子满打满算也才刚过1米4……
勉强1米4出头的身高,与从头到脚都没有几两肉的纤细体型——这二者的结合使得瓜生秀站在高大的青登时,有一种“快看!是巨人族和矮人族耶!”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