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漱梦实
“南纪派”和“一桥派”的争权,早就步入白热化的阶段。
“一桥派”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恶心“南纪派”的机会。
于是乎,他们纷纷朝坐在他们对面的政敌投去戏谑的目光。
面对“一桥派”的挑衅,“南纪派”自是深感不忿。
“胜大人,胜大人。”
坐在胜麟太郎的右手边的官员——坐在胜麟太郎的左手边的人是青登——一边用胳膊肘轻戳胜麟太郎的侧腹,一边轻声道:
“胜大人,您会作诗吗?”
胜麟太郎无奈地叹了口气,面露苦涩:
“上原大人,您若让我测量炮弹的飞行轨道、计算战舰的航行速度,在下定无二话,可若是让我作诗……但请放过我吧。”
用现代的话语来讲,胜麟太郎乃纯粹的理工男。
他自年轻时起就刻苦攻读兰学。
莫说是作诗了,他只怕是连《万叶集》都没读过。
这时,某位南纪派官员——他叫牧野正邦——深吸一口气,露出一副仿佛要上战场的决然表情。
“那……在下就献丑了!”
说罢,他用力地清了清嗓子:
“梅花啊梅花。”
“呜呀哇,梅花啊梅花。”
“梅花啊梅花。”
牧野正邦不吟此诗便罢,一吟出来……顿时引起“一桥派”的哄堂大笑。
“哈哈哈哈!牧野大人,这样子的作品,可称不上是俳句啊!”
“牧野大人,您这是想模仿田原坊的《松岛》吗?”
“牧野大人,俳句必须得遵守‘五-七-五’的格式才行啊!”
……
《松岛》乃狂歌师田原坊所著的俳句:“松岛や,ああ松岛や,松岛や”(松岛呀,啊啊松岛呀,松岛呀)
本作品一度被误解为日本徘圣松尾芭蕉所著,其实为误传。
被斥得哑口无言的牧野正邦,一边搔着头发,一边臊红脸地埋低脑袋。
牧野正邦的出师不利,令“一桥派”更加张狂了起来。
事态有条不紊地沿着自己所拟的剧本发展着,如此大好的形式,令松平春岳的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
他像毒蛇一样伸出信子,舔了舔嘴唇,乘胜追击道:
“天璋院殿下,不知您的作品……”
“春岳!”
德川家茂满面怒容地打断了松平春岳的话头。
他没想到一场简单的宴会游戏,居然会被一桥庆喜和松平春岳所利用。
他咬牙切齿,欲图怒斥松平春岳。
然而,就在话将出口之际,一只纤纤素手拦在了他的眼前。
“母亲大人……?”
德川家茂怔怔地看着制止他的天璋院。
天璋院微微一笑,以只有她和德川家茂才能听清的音量,轻声道:
“家茂,稍安勿躁。”
听到天璋院这么说,德川家茂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慢慢敛起脸上的怒容。
原本因情绪激动而微微前倾的身体,也渐渐恢复至正襟危坐的板正姿态。
不过,其颊间的怒意虽褪去了,可取而代之的却是强烈的愤懑与怫郁。
尽管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一桥庆喜和松平春岳是在故意找茬,但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德川家茂并不拥有足以支撑他责骂对方的充分理由。
德川家茂若当众发火,反倒正中对方的下怀。
然而,明明天璋院都已有意退让了,松平春岳却不依不挠。
“将军大人,臣下只是希望天璋院殿下能够自信且大方地展示她的作品,并无他意。”
“如若天璋院殿下对自己的作品没有自信,或是纸至笔尖无可输,那么臣下自然也不会强人所难。”
这都已经不是在暗戳戳地阴阳怪气,而是直接当面骑脸了。
“一桥派”因松平春岳的强势而愈发自鸣得意。
“南纪派”深感气忿,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
……
……
自刚才起,青登的视线就没有从天璋院的身上离开过。
乍一看,天璋院一副丝毫不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异变所动的模样。
纵使被当众羞辱,她也依旧面露无懈可击的柔和笑容。
但是……兴许是青登跟对方相熟的缘故吧,他并没有在这张漂亮的脸蛋上找出任何笑意。
他只看见以微不可察的细微动作,紧捏着腿上的罩衣的一对冰凉小手。
“……麟太郎。”
“嗯?怎么了?”
“你的墨水借我用一下。”
“咦?”
未等胜麟太郎予以回应,青登便一把拿过他的砚台。
提笔,蘸墨,笔走龙蛇。
青登一气呵成地在自己的诗笺上书写着什么。
……
……
天璋院得心应手地提拉着面部肌肉。
无论受到了多少委屈、无论遭遇了何等不公,都能熟练且自然地露出合乎时宜的笑容——此乃天璋院在嫁入幕府后,所练出的第一项技能。
她缓缓地移动视线。
傍观冷眼的一桥庆喜、沾沾自喜的松平春岳、趾高气昂的“一桥派”、作壁上观的朝廷公卿……她的目光逐一划过这些人的面庞。
“又是这样……”
她口中呢喃,声若蚊蝇。
不知怎的,埋藏在她脑海深处的那一幅幅影像、那一句句话音,再度从其眼前闪过、在其耳畔回响。
……
(於一,你的任务很简单:嫁到幕府,打入大奥,不惜一切手段地推举一桥庆喜上位。)
……
(公主她还真是有够可怜的啊,藩主他明明就知道德川家定已经命不久矣,却还要强逼公主嫁给他……年纪轻轻就守寡,真是太可怜了。)
……
(要注意提防天璋院,虽然她一再坚称自己已跟萨摩藩一刀两断,但仍不能排除她乃萨摩藩的间谍的可能性。)
……
(殿下,请恕我直言,你不过只是一妇道人家,有何资格对国政说三道四?)
……
自己以往所经历的那一切,跟刻下映入其眼帘的这一幕幕光景,渐渐地重合在了一起。
天璋院轻挑唇角,勾起一抹若隐若现的自嘲弧度。
就在这个时候——
“诸位!”
一道骤然响起的洪亮男声,压过了四下里的全部动静。
刹那间,这道男声的主人……即青登成为了场上的焦点。
疑惑、好奇、反感……各式各样的视线集结为一,如锤子般压在青登的肩头。
只见青登不动声色地一边搁下手中的毛笔,一边接着朗声道:
“在下浅作了一首俳句,可愿共赏?”
“什么?俳句?”
松平春岳用力地挑了下眉,脸上充满难以置信的神色。
表情发生剧烈变化的人,并不只有他。
德川家茂、和宫、胜麟太郎、“一桥派”、以岩仓具视为首的朝廷公卿……几乎每一个人,无一例外,皆露出一副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的模样。
别说是他们了,就连天璋院此时也惊讶地瞪大了美目。
大约5秒后,松平春岳回过神来。
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青登几眼后,轻笑了几声。
“想不到堂堂‘仁王’竟也有如此风雅的一面。”
说到这,他停了一停。随后,他以带刺的语气,把话接了下去:
“橘大人,看样子,你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很有信心呢。那么,便请允许吾等一睹您的大作吧!”
松平春岳的此言一出,那些朝青登投来的视线,渐渐渗出嗤之以鼻、冷讥热嘲的意味。
许多人歪着头,同身旁的同僚轻声道:
“只识兵戈的橘青登,哪可能懂得写俳句。”
“他所写的俳句,多半也就跟牧野正邦适才所作的“啊啊,梅花呀梅花”一个水平。”
“他应该是想替天璋院殿下解围,才急着说自己也写出了一首俳句吧。唉,这是何必呢,若是像牧野正邦那样念了一首四不像的劣作,只会徒增笑耳。”
……
也不怪乎众人质疑青登的文才。
“仁王”橘青登会写俳句?
这种事情,他们此前闻所未闻!
于是乎,这副令人啼笑皆非的场面,就这么诞生了——相互作对的“南纪派”和“一桥派”、置之事外的和宫与朝廷公卿,竟于此时此刻达成了一个了共识——青登不可能写出像样的佳作!
可能是担心青登丢脸吧,德川家茂在犹豫了一会儿后,忍不住地以试探性的口吻朝青登问道:
“橘君,你真的……要展示你的作品吗?”
德川家茂的话音刚落,天璋院便急不可耐地快声道:
“盛晴……橘君!别胡闹!”
面对德川家茂和天璋院的质疑,青登从容一笑:
“好不容易写出来的诗,若不任在座的诸位欣赏,岂不可惜?”
说罢,青登举起手中的诗笺。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以悠扬的口吻轻声吟诵道:
“梅の奥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