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月
不等季觉回答,自顾自的说道:“发展至如今,工匠已经不必仰赖火焰来进行制作,恰恰相反,越来越多的工具被引入了炼金术一一水、气、尘、
光,乃至人身和双手----可熔炉,依旧是主流中的主流,甚至一个工坊倘若没有熔炉的话,就称不上工坊,其意义何在?”
“合适?方便?”
季觉随意的答道:“前人用习惯了,诸多规格因此而生,后人继续延续也没什么意外的吧?”
“除此之外呢?难道你不能目睹余烬之炉的宏伟?”
兼元似笑非笑:“难道你不曾亲眼见过余君临时,那以群星为炉的辉煌焰光?”
季觉一时沉默。
“这就是火啊。”
兼元抬起手指,轻轻的吹了口气,些许的尘埃扰动著,扩散,可那轻柔的吹息却回荡在地下的空间里,不断的扩张,化为肆虐的飓风。
到最后,将无以计数的灰尽数掀起,狂舞,震颤,而那其中,不知熄灭了多久的火星,居然再次燃烧!
千丝万缕的火光汇聚,在他的指尖。
浩瀚的薪烬,再度整合为一缕纯粹的焰光,舞动,跳跃,照亮一切黑暗“看到了吗,季觉。”
火光映照之中,兼元的神情仿佛也尽数褪尽,无悲无喜,庄严如神佛:“最初的炼金术,就诞生自其中。
当人世最早的火焰被诸王之中的窃火者所点燃的那一瞬间开始,一切皆已注定。引火者自焚,追随者们薪火相传,以火焰为标记,创造所有,同样,又以火焰焚尽一切。
余之道,自此而生。
滞腐之孽,因此而成。”
他说:“你所要学的,就在其中那一瞬间,前所未有的高亢巨响,骤然从黑暗的最深处向前,仿佛源自四面八方,可当他们彼此汇聚时,就仿佛充斥了魂灵,压服了意志和魂魄。
驱散了一切杂念余响。
当兼元的指尖的火光无声消散的瞬间,熔炉之内的,烈光万丈,奔流而出,喷薄,扩散,笼罩所有。
薪光烬火,于此显现。
譬如风暴。
季觉甚至来不及反应和躲闪。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形骸和魂灵都在那狂潮之中淹没,崩溃,
剥落,一片片的飞往了不知名的所在。
支离破碎。
血肉、生命、自我、灵魂,一切都在光的潮水之中褪尽。
可存留在这里的,又是何物呢?
无以计数的幻影和显像从火光之中浮现,充斥了季觉的视界,强硬的灌入了他的灵魂里一一崩裂的天穹、破碎的大地、流转的星辰,乃至造化无穷。
世界于此运转。
展露真容。
那一瞬间,季觉终于看到了,焰光尽头,一切的来处。
仿佛有一只碧绿的眼眸缓缓睁开。
向著此处,向著季觉。
无悲无喜、无惊无忧,如此高远,又如此漠然,俯瞰著尘世一切乱象,
战争与和平的轮转,斗争与携手的交错,见证著一度度徒劳循环的重演。
已有之事,势必再有。已行之事,势必再行。
日光之下无新事,所谓万象更替,又不过是一轮纷争和杀戮的循环。
自那秘仪的感召之下,尘世大孽·滞腐炉心,俯瞰而来!
在那一瞬间,再无法控制的痛苦呐喊,自火焰之中,进发!
季觉已经被火焰所点燃尘埃升起,落下。
飘入了兼元的掌中,如此脆弱。
又被面无表情的,碾为虚无。
“凡物有穷,难承天命。”兼元冷漠的望向炉中,“让我看看,你这块料··.-究竟是否又足以领受天命之工?
1
崩!
仿佛有崩裂一般的幻听响起,充斥耳边。
或许,那便是灵魂破裂的声音,亦或者是世界在分崩离析-—”
季觉好像坠入了看不见底的深渊。
只听见耳边风声呼啸····
他的理智告诉他,他还在原地,沐浴光明,可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
他的灵魂告诉他,他正在坠落,向著看不见尽头的深渊,可是他却无从挣扎。
甚至,难以思想。
意识已经被更加浩荡而狂暴的力量所充斥,掌控。
仿佛暴雨逆著大地,升上天空。
在他的记忆之中,无以计数的理论如活物一般的浮现,脱离他的掌控,
自行变化、重叠、耦合、蜕变。
这些日子以来,兼元强行印刻在他的记忆之中的所有孽化炼成的理论,
倾囊相授的一切技艺和操作,此刻居然都仿佛活物一般,自行延展,彼此衔接,联通—--就好像真正的被赋予了生命!
扬升!
莫名的,这样的想法,出现在了季觉的意识里。
点石成金,予死物以灵质,予凡物以奇迹,令平庸之物褪去旧形,这是炼金术的第一步。
再然后,是萃变,于是,所有技艺和理论交织,重叠,彼此碰撞,激化,浮现出一个又一个天才一般的灵光,闪现,自行发展,蔓延-—-””
紧接著,纯化无数散乱扩张的理论和遐想,此刻骤然震荡,彼此交错,剪去芜杂、修去谬论、抹除弊病。
最终,是统和!
当那一个个自行显现的闪光、灵感和诸多理论串联在一处时,一条浩荡的前路就自季觉意识之中浮现。
十二个大孽徽记、三类十六种染化技艺、三十一种灵质构造、七十七种杀生之物的变化与真谛····
高屋建的阐述精妙深危,平铺直叙的指引方向,又巨细无遗的列出了所有阻碍和疑难,他只需按部就班的向前------孽变之妙,唾手可得,畸变之深,俯身可探!
通天之路,就在眼前!
“向前。”
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你只需向前。”
可季觉伫立不动。
甚至,不愿意抬头去看。
他挣扎著,想要回头。
却动弹不得。
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被血水所吞没了,哀豪如潮水,覆盖了一切。
畸形的世界在他的面前运转,歪曲的星辰运行在天穹之上,照亮夜幕的裂痕和破碎的大地。
他仿佛化为了神明,自天穹之上俯瞰,一切都在以千万亿倍极速变化,
流转,可最终,却归于绝望的循环。
一度兴盛,一度灭绝,一度复苏,一度衰退。
辉煌逝去,满目疮;鼎革之变,迎来废墟;宏伟大愿,茶毒世间;美梦破灭,只余空虚。
尘世万象如潮水一样,涌入了他的意识里,他却无暇铭记和思考,只能呆滞的见证这一切,到最后,迟滞的,迎来领悟。
苦恨从血中扬升,仇怨自泪中纯化,所谓的热爱和美梦自火中焚尽之后,便只剩下绝望和虚无彼此萃变,世间芜杂和破败统和在一处,化为混沌的大海。
一次次的毁灭,一次次的重来。
变革之道行至尽头,所剩下的,便只有这徒劳又丑陋的循环。
到最后,一切的一切,都汇聚在了一起。
当季觉低下头的时候,便看到了,那一双自绝望和诅咒之中化为漆黑的双手。
粘稠的血腥从指尖落下。
源源不断,流之不竭!
万般恶孽,皆为此心所成,一切苦痛,皆为双手所造,尘世之恶,皆为十指所行··这便是非攻之罪!
在恍悟的那一瞬间,季觉再一次听见了,自四百年轮回之中无数次重演的悲鸣。
非攻暴动,震怒,徒劳的挣扎,可最终,又在泪水的幻光里,归于沉寂。
“世界由人所造,季觉,地狱也一样。””
有漠然的声音自远方传来:“可你的地狱,又在何方?”
于是,一切渐渐明晰。
季觉抬起头,再一次看到了灼红的天穹,脚下是漆黑的大地,尘世之间飞扬著灰的雨,远方的风声里传来幻觉一样的悲鸣和哀豪。
如此熟悉。
自焰与火中,那些逝去的魂灵大笑著,起舞,彼此撕咬、残杀、躁,
无止境的彼此折磨,永恒苦痛。
焰光自地狱的尽头燃起,照亮了季觉的眼瞳,充斥意识和灵魂的所有。
“这不正是造就你的一切么,季觉?”嘲弄的声音响起:“可倘若这个世界是地狱,你又是什么?”
地狱在他的耳边大笑著,倾诉鼓舞,告诉他:
自始至终,你都在地狱里!
所以,不应沉默,不应忍受,不应再停在原地———”—
去痛恨,去燃烧,去毁灭!
有那么一瞬间,季觉迫不及待想要投入其中,拥抱这理所当然的天命。
可莫名的犹豫中,却又忍不住看向身后。
即便那里空空荡荡,一片虚无-———·
只有遥远的地方,传来了歌声。
如此模糊,但却无法被哀豪和悲鸣所覆盖,执著的延续,仿佛回荡至永远。
就像是黑夜尽头所升起的星辰一样。
闪耀辉光。
是她在看著自己。
于是,季觉恍然一笑。
“别担心。”
他抬起手来,擦掉眼泪,向著她展颜一笑:“我很好。”
就这样,再一次从地上爬起。
背离了所谓的地狱和世界的真理,他向著那一片虚无,大步奔行,再不犹豫。
即便徒劳,即便毫无意义。
不论身后的通天之路如何高远,不论再重复多少次都没有关系。
他要去的地方,不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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