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之上 第89章

作者:风月

  “停下来吧,水银。”

  先知睁开了眼睛,向著这一切,向著裂界,下达最后的指令。

  她说:【停下!】

  那一瞬间,歌声,骤然断绝。

  天空、大地、造物、废墟,乃至笼罩了整个天穹的水银本身,一切都戛然而止……苦痛的哀鸣声自天穹之上迸发,蹂躏著所有人的耳膜。

  自九地之下拔地而起的工坊中枢,自先知的指令之中,再度变化,就像是四百年来做过不知道多少次那样……

  宛若锋刃一般的高塔拔地而起,升上天穹,取代了天元之塔的幻影,伫立在天穹和大地之间,将水银面目全非的身躯,彻底贯穿!

  再度,将圣贤,囚禁于名为工坊的囚笼之中!

  令无止境轮回的一切,戛然而止。

  停滞。

第94章 解脱

  当异变的圣贤降临,一切都被笼罩在掌控之中,预料之外的变化,却又突如其来。

  季觉感觉自己的理智和感知欺骗了自己,也难以置信——圣贤所亲手缔造的工坊,向著水银,发起了攻击?!

  他僵硬在了原地,难以置信的回头,看向了先知。

  可先知却不再说话。

  自沉默里,残缺的颅骨之上,浮现裂隙,在破碎的面孔之后,有更胜过季觉所见的一切的耀眼光芒显现。

  在那一瞬间,他再度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庞大律动。

  笼罩天穹、覆盖大地,充斥了整个裂界,遍及所有,强行的,终止了一切灵质回路的运转,并反向阻断了创世论的运转。

  此时此刻,工坊的缔造者,被工坊所压制。

  甚至……

  囚禁于笼中!

  不,应该说,自始至终,水银都被工坊所桎梏囚禁著的吧?

  就连外来者们进入中枢之后所迎来的变化,也都并非是为了抵御入侵,而是为了封锁水银所遗留的诸多余烬……

  却又偏偏,保留著她的灵魂,不容许她投向那一片只有虚无的深渊。

  自一无所有的悲剧和徒劳挣扎的悲剧之间,选择了两者皆非的崭新悲剧,在苦果和苦果之间,种下了新的苦果。

  “大家都真可悲啊。”

  先知轻声呢喃著,凝视著那被囚禁在天穹之上的庞然大物——自无穷轮回和折磨里失去了所有,就连所自傲的执著和决心也渐渐剥落,四百年的时光里,她孤独的徘徊在苦痛和绝望之中,沦落至如此模样。

  就连自我也已经在一次次的消磨之中彻底消散。

  存留下来的,只有执念。

  还有无数诞生不能自主,死亡也不能终结的造物们。

  这么多年来,大家在这个地狱中,日复一日的循环,永无止境的挣扎,仿佛要延续到永远,可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

  看似永恒的必将湮灭,仿佛无穷的也必将干涸。

  “该结束了。”

  她疲惫的轻叹,“不论是你还是我们。”

  在那一瞬间,从废墟之中所响起的,是最后的钟声。向著裂界,向著工坊,大地、天穹、一切造物,向著水银,发出最后的宣告。

  仿佛挽歌。

  残破的钟楼之上,陈旧崩裂的铜钟奋力震荡著,一度又一度的发出嘶哑的鸣叫声,呼唤一切。遵照无数次轮回中彼此所许诺的约定,宣告最终的结末到来。

  于是,万物自折磨之中苏醒。

  率先沸腾的,乃是海洋……

  自九地之下,无穷的灵质奔涌,深邃的海中,无数沉默如山脉的灰烬涌动著,再度升腾,掀起狂暴的乱流。

  澄澈和瑰丽不见,取而代之的,乃是积累了四百年余年的狂躁和猩红。

  它们涌动著,自沸腾里,向上升起,无以计数的色彩自最纯粹的灵质之中运转,到最后,只有一度度毁灭和重塑的轮回之中所积累的猩红!

  肆虐,奔流,自大地之上蔓延,将一切都淹没在这苦痛和绝望的海洋之中。

  自如血的海洋里,数之不尽的破碎魂灵睁开了眼睛。

  “啊啊,终于……”

  “有劳了。”

  “先知……先知……”

  “在哪里,究竟在何处……”

  那一瞬间,自剧烈的昏沉和恍惚里,季觉再一次听见了那些嘶哑的声音,彼此重叠,错乱又癫狂,仿佛已经失去了一切的理智和逻辑,但又如此执著。

  包含著绝望,但又……如此的欣喜,欢愉,仿佛无穷的等待和煎熬里,终于迎来了结果。

  【清醒点,清醒点小子!!!】

  鬼工球的蓝光疯狂的泼洒在他的身上,维持著他的理智和意识,呐喊:【你现在和水银的工坊绑定的太深了,断开,马上断掉,听见了吗?!不然你也会被卷进去融化的!】

  此时此刻,季觉依旧在工坊的共鸣之中,就像是组成工坊的一部分那样,感受著无穷猩红之海里所传来的哀嚎。

  可在理智和灵魂都彻底熔断之前,一切却又戛然而止,源自工坊的运转隔绝了一切的侵蚀和冲击。

  反过来,将他笼罩在了其中。

  只有鼻血缓缓的从季觉的脸上落下来,他艰难的喘息,抬起头,看到了汇聚的铁光,自虚空之中蔓延,交织,化为了钢铁的轮廓,交织为一具简陋的身体。

  再然后,著一庄严白衣。

  譬如往昔的圣贤重生那样,那一副姿态和模样,令鬼工球也陷入了沉默。

  “放心吧,伱不会有事的。”

  先知回眸,遍布裂隙的苍老面容依旧如往常那样,“只不过是,不属于你的些许余恨而已,不必为此而悲伤。”

  那一瞬间,灵质之海中,传来了高亢的嘶鸣。

  蠕虫一般的庞大身躯,自被淹没的城市之中再度显现,曾经季觉刚刚进入裂界就追在他们后面饥渴难耐的怪物,沐浴著血色的海水,蠕动身躯,无以计数的铁片和组织从膨胀的身体中脱落,化为了尘埃。

  畸变再度开始,可从那破碎的身躯里所诞生出的,却是一道无穷延伸的锁链,向著天穹之上水银的残骸,延伸而出。

  桎梏,环绕,纠缠不休……

  再紧接著,是第二只,自大地的崩塌中,仿佛巨龟一般狰狞的畸变怪物嘶吼,苦痛和怨恨化为锁链,升上天空。

  千百只狰狞的怪鸟在天穹之上彼此蚕食,融合,蜕变,就像是锁链的一环那样,彼此相扣时,缠绕在了一只只展开的大手之上。

  还有更多的,那些垂死的、畸变的,亦或者还残留著人身的造物们,沐浴著血一般的海洋,一个又一个的拥抱著昔日闻之色变的铁化病,褪去形骸之中,化为锁链,缠绕在圣贤之上。

  将它桎梏在这反叛的囚笼之中……

  而就在坍塌的楼宇和涌动的血水之间,季觉又一次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97?”

  他轻声呢喃。

  那个手臂畸形的中年人,奋力的向上攀爬著,向著更高处,在他的身后,跟著一个又一个营地的成员们。

  在他抬起头的时候,就察觉到半空中,中枢上所投来的视线,好像看到了季觉,便奋力的摆了摆手。

  就好像道别一样的,高声的呐喊著什么,可季觉的却听不清晰,只看到了他的笑容。

  释然又解脱。

  满怀著欢欣,97展开了双臂,任由逆流而上的猩红灵质将自己吞没了,自血色之中,他的身体剧烈的膨胀著,畸变,又碎裂,到最后,汇入了那一道道升起的锁链之中……

  千丝万缕,仿佛大地之上升起的叛逆之网。

  缠绕在圣贤的身躯之上。

  可季觉终于反应过来了。

  “营地呢?营地里的人呢?”

  他踉跄的向前,扯住了先知的衣领,再无法克制愤怒,嘶吼质问:“你究竟在做什么!再伟大的计划,难道就非要害死他们不可么!”

  “死?”

  先知疑惑的回眸,看季觉愤怒的面孔,便渐渐恍然:“原来如此……谢谢你,季觉,直到现在,都还将我们当做和你一样的人啊。

  感谢你所赐予的悲悯和同情……可死的前提,是曾经活过吧?

  你觉得,我们这副样子,算是活著吗?”

  先知问:“你觉得,我们真真正正的活过吗?”

  自诞生开始起,一切就已经注定。

  日复一日在缺省的轨迹和人生之中运转,直至磨损,破坏,然后再被重铸为新的模样,再度投入看不见尽头的轮回里。

  作为工具而言,一切都理所应当。

  但为何要被赋予灵魂呢?

  为何要让我们明悟,何者为‘我’呢?

  “我们被塑造为人类的模样,可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成为人类……活著和死亡,对我们而言,从来都没有任何区别。

  可对于工具而言,像人类一样的生活,却太痛苦了。”

  “所谓的活著,就像是地狱一样。”

  先知回眸,凝视著面目全非的裂界,“我们生来就是地狱的一部分,但就算是地狱,也应该能够自由的选择存续或者毁灭才对……

  不只是我,这是所有工具所作出的,共同决断。

  ——倘若我们的世界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的话,那么归于虚无才是一切的正确解答。”

  “……”

  自寂静里,季觉疲惫的松开了手,可凝视著那一双坚定又平静的眼眸,却又忍不住发问:“先知,你究竟是谁呢?”

  先知沉默著。

  再忍不住,自嘲一笑。

  “一个被所有同伴寄托了希望却无法达成希望的骗子,一个被自己的主人倾注了使命却又违背了使命的叛徒。

  一具失控的工具,仅此而已。”

  先知如是回答。

  又是谎话。

  季觉摇头。可仔细想来,自从他们认识之后,季觉真不知道她跟自己说过的真话和谎话究竟哪个更多。

  果然,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相信这种满嘴谜语的神棍。

  明明答案从一开始就摆在自己的眼前。

  在无数破碎时光里唯一缺少的身影,小镇的一次次轮回里唯独缺少的那个重要角色,唯一一个脱离了原本的轨道和设定,擅自决定自己的人生和未来的造物。

  她是被冠以‘水银’之名的傀儡?

  亦或者,继承了水银的记忆和执念之后,被托付以重任的工坊核心?

  或许,还有裂界内所有破碎魂灵和执念的汇聚……

  她就是这一切本身。

  这便是水银最后无意识之下所施行的天授之锻……在汇聚了一切前因之后,自这一场无止境的宏伟炼金术中所诞生出的另一结果。

  被称为先知的天工。

  而现在,决定一切的权柄和力量,已经自先知的双手之中显现。那足以操控工坊、掌控裂界,中断苦痛和轮回的至上大权。

  流淌的水银自地上缓缓升起,化为了修长而简练的权杖。

  就这样,珍而重之的捧起。

  送到了季觉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