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灾信使 第63章

　　他重重落在地上，没有护心镜的防御，没有主城的保护，商宣文才想起摔在地上原来是这么痛，被斩伤原来会浑身冰冷，仿佛全身体力都随着血液一起逃离……他原来远离生死搏杀那么多年了。

　　听见盗贼们的脚步声，宛如死神在催促，但商宣文依然没有放弃，他用尽力气握住破浪剑，既然无法捍卫商家家主的生命，至少要捍卫大梁丞相的尊严。在生死的最后关头，商宣文终于能坦然承认——他后悔了。

　　令娴、云容、小小……我不是一个好丈夫。

　　悦儿、洽儿、恬儿、心好、心泪、心姚……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苏培……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以及，鼠和尚……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连一次都没有回报，总想着先压一压你，再送你一场前途，结果我连你的牺牲都辜负了，只是死得比你晚一点，甚至没有你的痛苦。

　　大梁丞相，商家家主，以前总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坐在那个位置上说一不二。到终了，回头看，我也不过是个充满悔恨的凡夫俗子。

　　恍惚间，他隐约听到一声虎啸。

　　可笑，江南城里哪有老虎？

　　“嗷呜！——”

　　“什么！？”

　　商宣文睁大眼睛，看见一个老虎少女从墙壁上扑出来，将闪避不及的药师愿撞到一边。应如是此时挥剑刺向商宣文，后者硬生生从身体里压榨出最后的力气，捂住伤口站起来，用力使出最软弱的黏剑，硬生生拨开应如是的骁将剑。

　　“找到了，在这里！”老虎少女大声呼唤，远处似乎有人在搜寻，立刻呼喊着回应。

　　药师愿又惊又怒，她万万没想到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一边冲锋杀向她一边厉声问到：“你是谁！”

　　“你听好了，我是白云千家，千宫雨——哇！”稍一交锋千宫雨就被打飞了，防御信物直接破碎，她连药师愿一招就接不住，声音里又惊又惧，刚才威猛无比的气势顿时消失无踪：“怎么这么强！”

　　商宣文奋力跟应如是周旋，见状立刻说道：“不要跟她们硬打，拖延时间等其他人过来！”

　　“嗯嗯嗯，不硬打不硬打……啊啊啊！”

　　看着千宫雨被药师愿打得东奔西跑，但还是鼓起勇气阻扰药师愿。论实力药师愿远在千宫雨之上，奈何她此时的兵器已经变成断枪，而千宫雨的猛虎形态模式又相当灵敏，药师愿以前还真没杀过老虎，一时间还真被她纠缠住了。

　　商宣文抽空望了一眼，看到千宫雨几乎每次都是险死横生地躲开药师愿的枪锋，虽然知道不是时候，但还是在战斗间隙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会来救我？”

　　“啊？问我吗？”

　　退到屋檐上的老虎少女愣了一下，仿佛商宣文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因为你是心泪的父亲啊。”

第108章 疑惑

　　“宣文公在那边！似乎有刺客伏击！”

　　“何方宵小，居然谋害大梁丞相，立刻束手就擒！”

　　“父亲，洽儿来了！”

　　药师愿叹了口气，她忽然往前翻滚，捡起商宣文掉在地上的倚天剑，侧头望了一眼仍在追杀商宣文的应如是：“白狐。”

　　然而应如是没有理会药师愿的呼喊，依旧步步紧逼，双剑齐出，骁将剑和归藏剑笼罩商宣文各处要害，试图捕捉致命一击的时机。

　　虽然都想刺杀商宣文，但药师愿和应如是的利益并不一致。当今中原，周国居山河形胜之地，梁国占沃土万里的江南平原，齐国大地秘境众多国力第一，因此三国之间虽然纷争不断，局势变幻，但总归是遵循‘周梁抗齐’的脉络。

　　击杀商宣文，对于药师愿而言是能得到一个更加虚弱、更容易掌控的盟友，成功固然好，失败也没有多大遗憾，收益上限和下限都不高；而对于应如是来说，一旦成功便能为齐国除掉心腹大患，令敌国朝堂陷入权力斗争，如此一本万利的机会，她怎么甘心错过？

　　铛！

　　药师愿断枪随意一扫，哪怕千宫雨及时双手十字交叉抵御，但还是无法抵御被三转信使的雄浑力量，被狠狠拍到墙上，硬生生撞垮了半面砖墙，荡起灰尘一丈。

　　“白狐！”药师愿厉声喝道，这是她的最后通牒。

　　白狐面具下，应如是银牙都要咬碎了。她眼睁睁看着商宣文硬生生拖过了防御破碎的虚弱期，再次凝聚出七重镜面，哪怕心中百般不愿千般不甘，也知道她们必须要撤退了，她们已经无法在援兵来之前强杀商宣文，再晚一点就可能变成她们被援兵围住无法逃离。

　　但看到商宣文身受重伤，脸色惨白，但依旧握稳长剑，无悲无喜，应如是又释然了。这次她们没有借口，论天时，她们盗贼于凌晨降临出其不意；论地利，她们提前埋伏有心算无心；论人和，商宣文在踏入伏击圈之前就状态极差，身边更是没有任何护卫，堂堂大梁丞相在江南城居然被迫以一敌二。

　　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她们还是拿不下一个状态不好的退役三转，只能证明一点：她们的实力还不足以诛杀眼前这个人。

　　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若不是老天爷如此偏爱，给了她们将自身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机会，她们根本没机会将商宣文逼到绝境，所以她有什么好遗憾的呢？这个世界又不是付出就必定有收获的游戏。

　　看着两名盗贼跳上屋檐消失在视野尽头，商宣文仍然没有放松，他缓步靠近崩塌的墙壁：“千家家主，你情况如何？”

　　“我没事！”千宫雨推开瓦砾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虎头虎脑满身灰尘，简直就是一只脏兮兮的小虎娘。她站在商宣文旁边，自言自语道：“千家家主……嘿嘿嘿……”

　　商宣文不知道她笑什么，这还挺少见的，毕竟他从别人的话语里听到隐藏的心声，然而千宫雨的笑声里毫无隐藏，只有纯粹的沾沾自喜，听起来傻兮兮的。不过他也不奇怪，最近青年一代的想法他都难以理解，更别提跟女儿年龄相仿的少女了。

　　“宣文公！末将救驾来迟！”

　　“父亲，补血丹！”

　　“快去太医署找于太医！”

　　烂柿桔路迎来史无前例的汹涌人流，数十名军士信使提着灯笼将这条小路挤得满满当当，有人继续往前跑追查刺客，有人往外跑寻找太医，所有人都以商宣文为中心忙活。补血丹一瓶一颗，商宣文连吃三颗，便感到伤口处疼痛减缓些许，浑身盈满清凉气息。

　　“父亲，大哥今日下午就已经赶去军镇，需要我派人通知他吗？”

　　“不……”商宣文下意识想否定，但他想了想又说道：“等明天消息汇总，你写封信跟他说一下今晚发生的事吧。家里还好吗？”

　　“还好，只是有面墙突然会塌了，烧毁了一些树木，无人伤亡。”商洽靠近父亲，压低声音说道：“宫里封锁了，似乎有刺客混进去。”

　　“未必是刺客，可能是盗贼。”商宣文淡淡说道：“盗贼之家的盗贼。”

　　“盗贼之家！？”商洽下意识复述一遍，震惊之意溢于言表。商宣文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商洽却不再言语，只是眼珠子微微转动。

　　商宣文很了解这种表情，大梁官场多的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官僚，他们了解过丞相聆听心声传闻，每当商宣文问到他们没有准备过的问题时，他们都会沉默不语，看似在斟酌，实际上是在编造一套有利于自己的话术……一套充满真话的谎言。

　　商宣文很擅长狩猎这种官僚，他能听出真话之中‘隐藏’的关键信息，一步步将官僚逼到无路可逃，只能被迫交出自己的把柄。梁国官场从中央到地方，他能如臂使指将自己的政策执行到位，就是因为没有人敢得罪他，没有人能欺骗他。

　　这不是商洽第一次试图隐瞒什么，商宣文早已习惯，等下儿子会给出一套他能接受的说辞，然后他点点头就当过去了……只是今晚他忽然不想维持这种君臣之间的繁文缛节，伸手拍了拍商洽的肩膀：“不想说就别说了，今晚辛苦你了。”

　　“啊？”商洽一怔，听到父亲这么说他不仅没有安心，反倒有点疑神疑鬼：父亲该不会已经知道心泪的事了吧？这可怎么办，难道心泪真的带人来弑父了？

　　说来好笑，这世上唯二知道商心泪就是盗贼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怀疑商心泪是不是要弑父。

　　商宣文忽然四处张望，发现千宫雨不知什么时候被军士们挤到外面，她在外围又蹦又跳，似乎想引起商宣文注意但又不敢呼喊。他朝虎面少女招招手：“千家家主。”

　　“千家家主？”

　　“怎么长着一张虎脸？”

　　“千家家主？我听说她不是……”

　　“这下千家可要飞黄腾达了……”

　　“哼，只是她运气好罢了。”

　　众人窃窃私语，颇为嫉妒这位误入丞相法眼的少女。千宫雨最喜欢就是这些羡慕又惊讶的眼神，她故意放慢步伐，充分享受众人的注目礼才走上前，商宣文递给她一瓶补血丹：“治疗一下伤势吧。”

　　“我没受伤，只是有点疼而已。”千宫雨接过补血丹没有吃，而是收进袋子里，然后她立刻急哄哄地说道：“伯父，心泪不见啦，你赶紧派人一起找她吧！”

　　“心泪不见了？”商宣文一愣，转头看向商洽，疑惑问道：“这么晚她去哪了？”

　　感谢‘六道苍玄’的盟主。

第109章 放弃同伴

　　商洽即便城府再高，此时也有点维持不住表情。

　　他脸色憋得通红，最后憋出一句：“心泪没事，她今晚……有约。”

　　“但外面这么乱她可能有危险啊！”千宫雨着急道：“听到商家爆炸我立刻去找她，发现她房间里根本没人，然后看到他们要出门找你，我还以为心泪也来找伯父你了……伯父你没见到心泪吗？”

　　商宣文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千家家主，你现在仍处于监禁状态吧？私自逃离监禁地点，你可知是罪加一等？”

　　“啊？”千宫雨眨眨眼睛，挠了挠圆圆兽耳：“这么一说……好像是哦……但我是为了找心泪，心泪是你女儿，伯父你肯定会帮我的吧！况且我刚刚救了伯父你耶，伯父你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说着她拍了拍商宣文的肩膀，露出一个‘给我个面子’的社会人笑脸，但可能因为虎面的缘故，她的笑容充满圣质如初的纯真。

　　坏了啊，商洽心想。

　　父亲最注重恩是恩，过是过，罚过再施恩更是父亲的御人理念，千宫雨这下简直是主动将把柄交到父亲手里，父亲肯定会大做文章，让她知道律法需要敬畏，然后再事后补偿。商洽见过无数官僚被父亲如此整顿，事后无一不对父亲又敬又畏，每次上京跟父亲述职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套交情拉关系更是父亲最厌恶的事，别说外人，哪怕是自家人求到头上他一样铁面无私，甚至关系越近他反而罚的更狠。

　　千宫雨一下犯两次忌讳，商洽都准备好求情的措辞，毕竟千宫雨既是心泪的朋友，今晚又救了父亲，商洽不能眼睁睁看她受罚。

　　“下不为例。”

　　“父亲，千宫雨也只是……父亲？”

　　商洽傻眼了，他感觉自己似乎幻听了，因为他听到父亲说：“千家家主，既然你想找心泪，那就去找吧，但天亮前务必回到商家水月轩，不然我会按你越狱论罪。”

　　“好！谢谢伯父！”千宫雨欢呼一声，直接跳上屋檐狂奔，其实这也已经违法了，江南城内禁止在屋檐墙壁上移动。只是有了商宣文的首肯，附近数十名军士自然当看不见。

　　“洽儿，派人去将台大街附近的小路，尚书省的武卒还有鼠和尚，他们的尸体都在那边。”商宣文轻声说道：“是我连累了他们，太湖逆贼这次派出焚己者要置我死地，是他们救了我……武卒好好安置，抚恤的事你来处理。”

　　“是。”

　　“记得，将鼠和尚的遗体送回商府。”商宣文忽然剧烈咳嗽，整个人都佝偻起来。商洽连忙扶住父亲，此时他才发现，肩膀上扛着江南七州的父亲，身体原来这么轻。

　　“我至少要……送他最后一程。”

　　商宣文说着忽然摸了摸自己的左腰，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商洽连忙问道：“是伤口还在疼吗？”

　　“不是，只是发现……我答应别人的承诺再也无法完成了。”商宣文露出商洽从未见过的虚弱模样，仿佛精气神都被抽离，“回家吧。”

　　商洽很快将任务布置给不同的家丁，自己则是扶着父亲回家。在回去途中，商洽憋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道：“父亲，你以前去过白云吗？”

　　“听闻山景不错，从未去过。”

　　“那你以前跟千家人相识吗？”

　　“洽儿，”商宣文微微侧过头，明明他现在已经虚弱的不行，但眼神却比狮子还要令人畏惧：“我不喜欢拐弯抹角。”

　　商洽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问道：

　　“千宫雨是我们的妹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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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已经将近丑时。”药师愿听着下面打更人的声音，说道：“只剩下一半时间不到，他们还没回来。”

　　药师愿和应如是并没有直接去上下九牌坊上等候，而是藏在牌坊附近的‘江南厨神楼’三楼。这是盗贼们定好的三个安全点，毕竟牌坊实在是太显眼了，而这三个安全都能看到牌坊和彼此，如果失散或者分队，可以回到安全点等候队友。

　　“倚天剑已经到手，如果一刻钟后他们还不回来，我们就去找找吧。”应如是坐在栏杆上，随意说道。

　　虽然刺杀商宣文失败，但至少应如是和药师愿的联合攻势彻底粉碎了他的护心镜防御，进而解除并夺取他的倚天剑。这也是药师愿提议撤退的根本原因——反正倚天剑已经在她手上，她是这次作案的最大赢家，当然以保全实力为上，没必要继续拼命。

　　药师愿如此认为也是有理有据，论伤害，这次战斗她出力最大；论实力，她是三转信使，除了没有完全展现过实力的黄犬，她比其他两人都强；论任务，现在任务目标倚天剑就在她手上。

　　她不是贡献第一，谁有资格贡献第一？

　　看着药师愿将倚天剑紧紧抱在怀里，甚至不在乎伪装，任由软甲勾勒出连裹胸都难以完全遮掩的丰满弧度，应如是知道她一旦说出‘借我看看倚天剑’这句话就会立刻得到药师愿的断枪投掷，便干脆放弃这个念头。

　　不过她不说话，药师愿却贴近过来：“我们真的有必要找他们吗？”

　　“嗯？”

　　“盗贼之家从来没说过盗贼要一起回去吧？我们上次只是恰好一起回去罢了。”药师愿说道：“况且他们若是真的遇到危险，等到我们找过去，他们也可能早就落网了。我猜他们多半没有去文渊阁，而是去皇宫秘库搜刮，结果遇到意外。”

　　应如是眨眨眼睛：“所以，黑狼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现在去找他们？没想到黑狼你还挺好心的嘛。”

　　“白狐，你难道没发现他们已经结盟了吗？”药师愿淡淡问道。

　　应如是挑了挑眉：“你怎么发现的？”

　　“就刚刚。”药师愿说道：“论实力，我们两人比赤蛇更强，论完成任务的可能性，我们这边也更有机会。黄犬选择赤蛇而不选择我们，除了他们私下勾结外难道还会有其他原因吗？”

　　“但这是难免之事，共同作案多了，同伴之间自然会有几分交情，没必要大惊小怪。”应如是耸耸肩：“就算他们真的结盟了，又如何？”

　　“蛇犬可以一窝，狼狐也可以同行。”药师愿直视应如是：“白狐，本来盗贼之家我谁也看不起，但今晚你的表现赢得了我的认可。”

　　“那可真是荣幸啊。”应如是笑声里流露着讥讽：“所以，你想收我为手下？”

　　“是盟友。”药师愿说道：“我们作为强者，何必与蛇犬为伴？当然，我也不是说要暗害他们，但如果他们被任务淘汰，我们又何必出手？盗贼之家又不是什么互帮互助的帮会，反而每条规则都暗示我们要小心彼此。”

　　“提前回去盗贼之家，说不定会多奖励点贡献。而留下寻找他们，则是为自己增加竞争对手。”她的声音就像是豺狼的低语：“如果他们回不去，那盗贼之家的奖励……就由我们分了。”

　　“以后就算有新的盗贼拉进来，我们也有领先优势，完全可以掌控盗贼之家。四个人会互相猜忌，但两个平等的盟友，可以平分世界。”

　　药师愿张开双手，像是要将整个世界拥入怀里：“想想看，我们可以轮流获得传奇信物，盗贼之家这座从未有人掌握的秘境会是我们共享的领域……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拥有数之不尽的传奇信物，可以通过盗贼之家到达天下任何一个地方，甚至拥有在主城审判生死的权力……而这一切辉煌的起点，仅仅需要你付出一点微不足道的残忍。”

　　“退一万步说，就算我们找到他们，又有什么好处？他们在皇宫秘库找到的东西会分给我们吗？白狐你应该没有如此童真的幻想吧。”药师愿挨着栏杆，眺望远方宫城，“你不觉得这样更好吗？相比起终有一天我们因为利益而丑陋地刀剑相向，现在任由他们在这里停下脚步，或许才是真正的慈悲。”

　　应如是没有说话，猎猎狂风吹动她的衣袖，飒飒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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