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萝卜丸
倘若思菱还在,这二十年来,她一直默默守在武馆的某个角落,静静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只是凡人肉眼无法得见。
若真如此,当年那个早夭的小女孩,如今也该长成大姑娘了吧……
“思菱!思菱!”
霍胜兰泪眼婆娑,放声大喊。
略带哭腔的声音里,还夹杂一丝恳求:“出来见见娘呀!”
顿时,霍巧儿便上前搀扶娘亲,红着眼小声安慰。
师父霍明川背负双手,在一旁叹息。
王希看着这一幕,想到了很多。
提灯童子是物老成怪,而青禾神是死后执念不消,附着于物……师姐霍思菱又是什么情况?
他默不作声,迈开步子进入里院。
顿时,便看到了右手边门廊下,正摆放着一个巴掌大的钵盂,中间插着一支青烟袅袅的线香。
正是燃了一半的「祈雨香」。
一道单薄的身影倚靠在墙边,惨白的侧脸怔怔出神。
“师姐?”王希顿住脚步,试探道。
霍思菱转过头来,茫然看了他一眼。
“师弟,阴司使者来找我了……”
王希眼底闪过明悟。
武馆外的黑白无常,原来是抓她的。
他瞥了眼那「祈雨香」,联想到了传说中关于七爷八爷的事迹——
谢必安、范无救本是情同手足的结拜兄弟,一日,两人途经南台桥下,突遇暴雨,谢让范于桥下等候,自己回家取伞。
范信守承诺,未料洪水暴涨,却不愿失约离开,最终被淹死。待谢返回时,见范已溺亡,悲痛欲绝,自缢于桥柱上。
阎王感其信义,遂封二人为勾魂使者,成为“黑白无常”。
‘所以七爷八爷不喜雨天,「祈雨香」能短暂阻挠祂们的行动?’
王希猜测。
可这香快要烧完了。
等雨停歇,师姐必然会被两位无常带走。
这时,就听霍思菱自言自语道:
“师弟,我不知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但只有你能看得见我……”
或许是自知定局。
她开始向王希倾诉。
原来,当初霍思菱重病卧床,在临死前因对父母的眷恋、对生的渴望、对家的不舍而留下执念,魂魄徘徊于霍家武馆久久不散。
机缘巧合下,她依附在武馆的某根柱子上,逐渐成了“宅灵”一般的存在。
失去形体,默默守护家人。
倘若只是如此,也不会招惹阴司追讨,毕竟她成了青禾神一般的物怪。
物怪不在阴司管辖内。
直到半年前。
一位云游老道上门讨水,霍胜兰热心款待。那老道颇为感动,临别前环视武馆,最后送上一张符箓。
说是符箓,却是绘有敕令的剪纸。
霍胜兰按照老道的说法,贴在了武馆的某根柱子上。
从那天起,霍思菱便发现自己又多出了形体,可以自由行动在武馆内,甚至触及到无生命的实物。
听到这,王希想到了那省城齐家大小姐的「挽魂剪纸」——效果有些类似,都是能让魂魄逗留阳间。
‘所以那神秘老道,会是“剪纸道”的高人?’
王希继续猜测。
能让十几年的“宅灵”重拾形体,以魂魄的形式继续游荡,绝不简单。
但也正是这番好意,使得霍思菱被阴司盯上。
“思菱!思菱!爹娘都好想你啊!”
武馆内又响起了霍胜兰的哭喊。
“出来见见爹娘……”
“娘。”霍思菱听到了娘亲的呼唤,可她满脸茫然,眼底悲哀。
她瞥了眼只剩三分之一的「祈雨香」,又看向武馆堂内。
时间不多了。
霍思菱也想与爹娘再见最后一面,可她只是魂魄,肉眼凡胎根本看不见。
这注定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师弟……”
霍思菱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眼里带着期盼,似乎想寻求帮助,但又觉得希望渺茫。
王希突然想到了什么。
货郎代为选择的礼物,都遵循“冥冥中自有天意”的规律。既然「祈雨香」的出现预示着无常使者的到来,那么这些礼物中必定有一件能够弥补遗憾。
“我送给师娘的那面铜镜,你且将它取来……”
王希冷不丁朝师姐道。
后者一怔。
但没有半点犹豫,霍思菱便消失在了原地。
短短两息,当她再次现身,手里已是多了那面铜镜「爱别离」。
王希接过铜镜,道:“来。”
他领着霍思菱重返武馆厅堂,却见师娘已跌坐在地,巧儿、师父等人围在她身旁安慰。
“师娘,我找着师姐了。”
王希大步上前,将铜镜递到了霍胜兰的手里,不等对方发问,又道:“用这面镜子照照看。”
霍胜兰不疑有他,当即将铜镜端起。
下一瞬。
她便看到了自己的脸。
而身后,还有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年轻脸蛋。霍胜兰先是怔忡,继而颤抖着落下泪来。
霍胜兰猛转身,向前两步,指尖悬在半空,却不敢触碰那张与记忆中似是而非的面容——那是二十年前早夭的女儿,眉眼如初,只是褪去了稚气,化作亭亭玉立的姑娘模样。
或是「爱别离」的作用,照出了霍思菱的魂魄形体,让众人得以窥见。
“菱儿……?”
霍明川的嗓音沙哑得不成调子。他铁塔般的身躯晃了晃,被俞瑞阳一把扶住。
霍思菱的眼泪滚过下巴,在青砖地上砸出深色痕迹。她突然双膝跪地,重重叩首:“爹,娘,女儿不孝……”
尾音淹没在哽咽里。
霍巧儿呆立原地。她从未见过这位女子,却在血脉深处涌起莫名的亲近。此刻见父母泪如雨下,她顿时明悟,冲上前一把抱住霍思菱:“姐姐!”
随着这一声呼唤。
霍胜兰扑上前,将两个女儿死死搂进怀里。霍明川的大手颤抖着覆上长女发顶,掌心触到实感的瞬间,这位铁汉武师竟也落泪。
檐外暴雨如注,屋内却似有春风拂过。霍思菱被家人的体温包裹着,二十年的孤冷尽数消融。
她仰头看见王希站在光影交界处微笑,唇形无声地道了句:“谢谢师弟。”
王希直到这一刻才明白。
为何那面铜镜会叫「爱别离」。
一切皆是天意。
轰隆!!
忽听一声炸雷,门窗剧烈震颤。
众人还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王希却猛然变色。
屋外雨幕渐小,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已无声无息立在门口。
隔着木门,白袍少年的伞沿滴着水,黑衫少年的袖口垂落一节锁链,哗啦作响。
“时辰到了。”范八冷冰冰说道。
王希回首看了眼团圆的众人,又看了看紧闭的木门。
他知道,这门可挡不住无常。
几经犹豫,王希咬牙上前,主动将门打开,然后一步迈出。
他当即拱手作揖:
“两位,能否再宽恕些时间?”
雨水顺着他的衣摆滴落,却掩不住他眼中的坚定。
黑衫少年范八冷着脸,手中锁链如毒蛇扭动,他声音似寒铁相击:
“霍思菱魂魄滞留阳间半年,已是重罪。因她未曾作恶,阴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如今期限已至,必须带走。”
白无常谢七撑着素白油纸伞,伞面雨水如珠帘垂落,他眉眼温和,却带着几分无奈:
“公子,非是我等不通人情,只是魂魄久留阳间,于她、于活人皆非善事。若再拖延,只怕她连转世的机会都没了。”
王希深吸一口气。
他微微躬身,语气诚恳:“两位使者大人,霍思菱滞留阳间,无非是因执念未消,牵挂父母家人。她从未害人,反倒默默守护武馆多年。”
“若论阴德,王某不才,也曾为民除害,积攒些许善功……不知可否以此抵她部分罪责?”
范八眼神凶戾,锁链已蜿蜒立起:
“阴司森严,岂有讨价还价之地?”
谢七却轻按黑无常手腕,摇头笑道:
“贤弟莫急。”
他转向王希,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王公子重情重义,倒让我想起些许旧事……这样吧,你的阴德确实深厚,若愿分她三分,我可做主免去她的刑罚。”
王希毫不犹豫:“多谢七爷成全!”
范八眉头紧锁,显然不满兄长擅自退让,但终究没再反驳。
谢七笑意更深,伞面微倾,替王希挡去几分风雨:“不过,人鬼殊途,她终究得跟我们走。”
“这是自然。”王希点头:“只是……能否容她与家人道别?半日即可。”
范八正要拒绝,谢七已悠然开口:
“天色尚早,待到傍晚也无妨。”
他瞥了眼阴沉的天际,意有所指:
“雨总会停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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