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奈朵琉雅
东京都很大,大到明明如此拥挤,可是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感觉还很孤独,只是为了活着而活,只是承受着远远大于自身期望的压力,正如这个病态的国家,这个病态的大和民族。
我沉默着跟在橙子的身后,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而是在脑海中思考该戴上什么样子的面具。我总觉的自己和眼前的苍崎橙子是来自于不同世界的两个人。这种感觉在我面对真冬的时候也有,所以我在真冬面前戴上了名为姐姐的面具,而我也打算在苍崎橙子与两仪式面前戴上其他的面具。
伽蓝之堂的位置很偏僻,偏僻到即将抵达时,街道阴暗而又潮湿,了无生气。
魔术师大抵选择这种人少的偏僻地方,就像童话故事的老女巫会在密林深处建屋子。我就像误入森林、踏足女巫房子的小孩子,内心充满好奇的同时,也充满着对未知的恐惧,可脸上却装作很镇定——这就是我身为杀手的面具。
十六年作为女生的生涯,没有冲淡我上一辈子作为男性的记忆,反而使得那些东西更加深刻。有关这个世界的设定,也慢慢发酵,成为组成我认知的一部分。
所以,我知道,苍崎橙子和两仪式本应该在观布子市生活。观布子市虽然也在东京都市区,但距离这里有二十多公里。我也知道,一旦我见到了这两个人,与她们对话,甚至与她们战斗,我才算真正地融入到这个世界里,而不是只有杀死他人、看着他们头顶上的数字归零,才能感觉到自己活着的异物。
但是,我真的能融入到这个世界吗?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明明想知道问题的答案,却拒绝知晓答案。明明想成为一个正常的人,却拒绝成为正常人。矛盾与纠结,大概就是我现在的状态吧。
预感到伽蓝之堂越来越近,我停了下来。
苍崎橙子感觉到了我步伐的停顿,回头看向了我。
“我的事务所很快就到了,你打算反悔吗?”
反悔不反悔对我都没有意义。
我只是想问出我满肚子疑惑里,那个最大、最重要的疑惑。
“苍崎,你不生气吗?”
“叫我橙子吧。苍崎这个称呼,总让我想到那个家伙。还是橙子比较适合我。”
“橙子,你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你做了什么让我很生气的事情吗?”
“之前在网吧,我说出了那个词汇。我知道,你曾经发过誓,你会杀了任何说出那个词的人。我说出那个词,你应该很想杀死我才对。”
“所以,你很想死吗?”
苍崎橙子盯着我,镜片反射着光芒,让我看不到她的眼神。
我沉默了。我根本不记得为什么自己要说出这个词。思来想去,我觉得只可能是我不经大脑、不知不觉间就说出来了,没有经过任何深思熟虑。
苍崎橙子的头微微转动,镜片变得透明,也让我看清了她的眼神。那是发现了有趣之物的眼神,就像疯狂的科学家找到了珍贵的研究材料,而我就是材料本身。
“在你的手枪指着我的脑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止是一个十六岁少女。少有的,我感觉到死亡的威胁。你肯定知道,我是冠位级别的魔术师,就算是当初的式,在企图杀死我的时候,我也没有产生这样的感觉。被你注视着,就像死神在注视着我,准备割走我的灵魂,而我就像那个时期得了黑死病的病人,周围全是死亡和对死亡的恐惧,无法反抗,只能等待死亡的降临,就连说话都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
橙子的说法让我很惊奇,我从来都不知道被我用枪指着是这样的感觉。
短暂的惊奇很快转变成了苦涩,就像喝了加了明矾的水。
我觉得,那就是我真正的样子,一个让别人恐惧的异类。而这样的异类,根本没办法在人类社会中活下去,只能继续做着类似死神的杀手工作,直到有一天被别的人杀死。
“你知道我,就肯定知道我是一个既惜命又不惜命的人。个体的死亡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苍崎橙子’这个存在的死却是最重要的事情。你能够完全杀死苍崎橙子这个存在。所以,就算我再怎么愤怒,我也只能选择忘掉,当做你没有说过。”
“你和我知道的苍崎橙子不太一样。如果是我知道的那一位,无论如何也会杀死我。”
“人会变的,秋奈……我这么称呼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称呼不是重要的事情。”
“人会变,我已经不是十几年前在时钟塔时候的我了。如果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应该也会有一种这种感觉,会对过去年轻气盛的自己有些失望、有些不满,甚至不理解过去的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我对那个时候的自己就是这样的心情。究其原因,当时对这个称呼的愤怒,只是基于年轻人惯有的攀比心理而已。我已经不需要和她攀比了,因为我有自己的道路要走。所以,现在如果有人对我说出这个称呼,对我来说只是一种表达敌意的方式。如果是魔术师,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但是对于你这样的人,我可以勉强压制住那种怒火,只要你自己知道自己说错了,以后不会再说就行。”
橙子比我预想中要好说话得多,就像是见过许多世面的前辈,内心已经锻炼到了钢铁的境地,远不是我这种会为了一个简单的念头而纠结许久的人能比的。
停顿了一下,橙子露出略带温柔的笑容。
“人的记忆是不连贯的,人只能记住自己对一件事的看法与感情,前因后果总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褪色。一件事在记忆中越是深刻,这种看法与感情越是强烈。可真正详细回想过去时,因为前因后果的缺失,再加上自身思路的改变,会变得无法认同、无法理解。确实,我在听到你说出那个词的时候,非常非常的生气,因为这曾经是对我是很重要的事情。但我已经改变,变得有些无法理解过去自己的我,自然就不会觉得那是重要的事情,自然也就不把那个誓言当回事,自然也就不会想着要杀死你了——不知道你对这个解释是否满意?”
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总感觉橙子是个很厉害的人。
不过,听橙子的话,我也算明白为什么许多人对过去的自己非常讨厌,甚至某位红色弓兵还想办法杀死过去的自己。大概就是像橙子说的那样,人会改变的吧?无论是好是坏,人总会改变的,就像从一个婴儿变成大人,身不由己。
我不由得对她有种难以表述的信任感,就像一个深陷贪嗔痴的人,对超脱红尘的高僧的那种由衷的信任感。
于是,我对橙子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那就去我的事务所吧?相信你有很多的问题要问我吧?”
我再度无言地点了点头。橙子没有在意我的失礼,而是把双手放到大衣两侧的布兜里,迈着自信而又成熟地步伐,在这阴冷与潮湿的世界里慢慢前进。
◆两仪式◆
门扉被打开,我看到了橙子回来了。
但就在这一股瞬间,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强烈杀意支配了我。
我握紧了放在身后的匕首,像看到猎物身影的花豹,维持着静止不动的状态,冷冷地盯着橙子身后的那个人,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寻找任何的可乘之机。
从外表来看,她就像现在一只等身高的SD娃娃,精致得不像是一个活人,任谁都会喜爱。但她的眼睛却摧毁了这股可爱的感觉,仿佛恐怖电影里会动的杀人娃娃,让人心生寒意。
佐久间秋奈,这就是她的名字,一个属于杀人鬼的名字。
没错,就是杀人鬼,为了杀死他人而活着的鬼。
关于杀人鬼这件事,还是橙子告诉我的。她说杀人鬼内心都极度冰冷,与世界格格不入,只有杀死他人时才会有活着的感觉。曾经的我也有这种感觉。两年前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我有了压制这种感觉的方法。只不过这种方法只起到压制的作用,那种感觉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就在前天,这种感觉再度如海啸一般向我袭来。我还没来得及压制,就被被杀戮、残害、憎恨的感情完全支配,根本无法用大脑思考,只能像开启了杀戮开关的人偶,想尽办法杀死她。
那种感觉,就像是我是一个没有心的人偶,她的心可以成为我的心。她则是一个只有心的幽灵,我的躯壳可以成为她的躯壳。我们两个只有一人能够活下去,我们两个见面一定会你死我活,直到决出胜者,然后彻底吞噬对方。
但现在,和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在我和她对视时,从她的眼睛里,我只感觉到了一种我根本无法理解的哀伤。
正是这份哀伤,让我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下来。我深吸一口气,用橙子告诉我的方法,像用土埋掉燃烧着烈焰的火堆,压制住了这种杀戮的感觉。
这也终于让我能够说话。
“你,就是佐久间秋奈吧?”
“是。”
“我很想杀了你,你知道的吧?”
“知道。”
“你想杀了我吗?”
“当然。但我不会。”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