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褪色的墨水
“将名为‘明芙萝’的人偶拼凑起来的……冰冷工坊。”
跪倒在地的人偶,扫视过在场的所有人,将他们的闪躲,惊愕,慌乱,恐惧,茫然……尽收眼底。
她踉跄着,摇摇晃晃地站起,印刻着诸多神情的眼眸泛不起光。
“只是起始的决意,是不够的。”
她轻声呢喃着:“要长久,持之以恒,日复一日,从不间断的感染和影响,要让我日积月累,每时每刻地积累信念,因而……便要将我至于一个永远在热切追逐那理想的环境中。”
看着这群亲切的,在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长辈们,人偶扶着门板,露出讥讽的笑容:
“就在……你们当中。”
用自己的死,来锚定明芙萝那灰色童年中,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唯一存在的信念。
而后,用自己的死换取巴别塔诞生成长的土壤。
最后,再以这片土壤,反向培养,促进明芙萝的成长,让她终日浸润在那热切的养分之中,日复一日地加深着对那理想的追求。
不会动摇,不会背叛,不会放弃,没有尽头。
所以,为什么自己明明从未真正认知过这个世界,从未亲眼目睹真正的苦难,却还想着带来能够让平民过得更好的变革?
因为这就是她成长的环境——这就是她在那除了信念和憎恨之外,就一无所有的六岁之后直到现在所接受的……一切。
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在这样告诉这她,她身边的一切事物都在这样告诉着她——去怀着激情和热切改变这个世界吧,这是你爷爷的遗志,这也是你存在的意义。
你就是……为此而生的。
于是,整整十五年的苦工,终于拼凑出了如今的明芙萝·泽格。
从不认为自己所行的一切有丝毫错误的明芙萝·泽格;理智果决到能够牺牲所有的明芙萝·泽格;即便被安瑟几乎在根本上摧毁,也未曾彻底放弃的明芙萝·泽格;以及……
为了那个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而被抹杀了所有可能性的,明芙萝·泽格。
第八十一章·唯一的色彩·其四(1w)
从明芙萝朝这个世界投去好奇而热诚的视线开始,她就失去了其他的可能性。
失去了人生的所有选择。
而当她从未有半分疲惫厌倦,如此甘之如饴地追逐了十几年后,才在那张轻飘飘的卷轴上,看到了最沉重的真相。
她的人生,是被塑造的。就如安瑟所说的那般……明芙萝·泽格这十五年的人生,才是厄利恩最高的杰作。
一个连亨德瑞克他们自己都畏惧的理想主义者。
人偶恍惚地看着眼前的长辈们,她能叫出他们所有人的姓名,专长领域,研究方向,她在这十五年里向他们每个人请教过无数次,从他们每个人那里,得到了宛如钢铁的信念和力量。
现在,回忆起亨德瑞克,荣葛尔,回忆起这些长辈们在自己做出那些牺牲的决议和选择时,所表露的愤怒,震惊,不解,悲伤……明芙萝才明白,自己当时就应该反应过来了。
那些情绪,并不是出于“明芙萝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的人”,而是……“明芙萝你为什么没有变成我们所希望的那个人”。
——因为厄利恩从来不会牺牲他人,他只会牺牲自己。
还有……自己的亲人。
娇小的学者无力靠在门板上,她嘴角抽动着,荒诞的现实令她想要发笑,而崩塌的自我又使她想要发狂,那精致姣好的面容因这样的矛盾变得狰狞而扭曲。
她曾认为,厄利恩的失败就在于他太过良善,他不愿为达成自己的目的而牺牲他人,可原来……原来自己就是被牺牲的那一个。
“明芙萝……你先,你先冷静一点。”
嘴唇微颤,脊背发寒的亨德瑞克尝试安抚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完全崩溃的明芙萝:“听着,这不是真的,真相不是这样……我们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欺骗你,老师他更不可能——”
“你们……的确从来没有欺骗我。”
人偶的紫色眼眸无焦距的倒映着每个人的面孔,却没有将名为视线的东西落在任何人身上,就像是一颗镶嵌在孔洞处的,没有任何光泽的珠宝。
“因为你们只需要做好自己就够了。”
厄利恩这场长达十五年,能够让安瑟都为之称赞的“创造”,其精妙就精妙在,这是……并非建立于谎言之上的谎言。
在亨德瑞克他们眼中,厄利恩的自裁是为了创造让巴别塔诞生的机会,为新世界的到来开辟前路,他不需要说任何有关明芙萝的话语,这批追随着他的学生,就会让明芙萝生活在除却那理想以外就再无他物的环境之中。
他们所有人对明芙萝可能产生的,任何类似于“让她像正常孩子一样生活”的想法,都会被恩师之死,以及明芙萝自身执着打消,他们会乐于见到那永不磨灭的信念根植于明芙萝的心中,而明芙萝也因他们的放任而更加投入其中……
如此往复,直至疯魔。
这样的虚假人生比一切都来得真实,不存在任何破绽,无懈可击。
那么是这件事本身,这个真相本身,让明芙萝如此绝望吗?显然不是的。
因为她很清楚,亨德瑞克他们并不是被厄利恩命令着演了一场十五年的戏,而是同样对那份理想怀有真挚的热诚。厄利恩为她构建了虚假的舞台,但登台表演的所有人,都不认为自己是在演戏。
她是没有选择,被理想的碎片拼凑出的人偶,但每一个碎片,的确闪烁着熠熠光辉。
那么……毁灭她的,究竟是什么?
“可即便如此,也不代表,你们没有对我说谎。”
人偶小姐轻声呢喃着:“你们放弃了它。”
在所有人惊慌且一头雾水的瞬间,唯有荣葛尔神情一怔,随即立刻变得无比苍白,她慌张地开口想要解释:“明芙萝,听我说,我的意思不是……”
“亨德瑞克。”
人偶无视了荣葛尔的话,只是木然地看向亨德瑞克,重复了她闯入会议室时,所问的问题:
“告诉我,在你眼中,巴别塔,该是什么样子的?”
“明芙萝,我……”
亨德瑞克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被明芙萝那已经空寂到渗人的眼神给制止了。
他张了张嘴, 最后叹息道:“巴别塔……当然是为了改变帝国,改变世界,为了实现老师,实现我们所有人的理想而存在的,这就是它的样子。”
他自认为自己的回答不应该存在问题,甚至很现再说点什么,但在看到荣葛尔那失去血色的面庞时,内心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明芙萝会知道当年的事情,荣葛尔的表情又是——
“实现爷爷的理想……”
荣葛尔痛苦地闭上眼睛,而其他人则注视着如此呢喃的明芙萝,每个人在看到那双仿若死去的眼瞳时,都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你,你们,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她言语中的情绪波动归于虚无,开合的唇瓣只是在吐露音节,就像最死板的自律人偶。
“明芙萝!我们怎么可能——”
“让平民,让所有无法触及超凡的人,也能拥有驾驭超凡的力量。”
明芙萝的话语回荡在会议室内,她的声音是那么机械而漠然,但却像是响起了雷鸣。
“你们真的,还抱有这种想法吗?”
咚——
荣葛尔无力地跌坐在地,永远骄傲,永远神采飞扬的贵妇人,在此刻颤抖着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而当这个巴别塔高层内无人提及,但却又被所有人默认的话题,被明芙萝提出时,会议室内鸦雀无声。
是的……这才是真相。
为什么说,这是一个并非建立在谎言之上的谎言?
因为巴别塔所有元老的信念和热情都是真实的,但这份信念和热情,早已随着时间推移,换了方向。
十五年的举步维艰,让所有人都看清了现实——那个并非理想,而是妄想的现实。
尽可能创造提供便捷的炼金器具,而不是想着让所有普通人都能驾驭超凡……这才是脚踏实地,这才是真正能实现厄利恩理想的方式,他们每个人都这样认为。
而这句话,是身为元老的荣葛尔,在安瑟的诱导下……亲口说出来的。
巴别塔里,已经没有为厄利恩真正渴求的那个未来而前进的人了。
——除了明芙萝。
除了她这个被拼凑而出的,追逐着幻影的人偶。
倘若说,曾经的明芙萝认为自己没有同行者,是因为没人能够跟上她的脚步,而现在回头,当真相明了,她才发现,不是他们跟不上自己的脚步,而是……
而是这条路上,自始至终,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在所有人都已经悄然改变了方向和想法,并且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误,认为自己还是在实现厄利恩的理想时……
只有她一个人如此可怜,如此可悲,如此可笑的……朝着永远不可能抵达的终点,豁出一切,牺牲所有。
这是巴别塔的高层们,除了对厄利恩之死的隐瞒以外,对明芙萝所说的唯一谎言,却也是在她得到真相后,将她送入毁灭的谎言。
当她抬起头来,询问着“你们还有谁坚持爷爷的理想”时,得到的只有沉默。
——从那十五年的热诚中诞生的人偶,反而被那份热诚抛弃了。
她从他们那里得到了即便不曾目睹尘世困苦,也期望改变一切的意志,但他们却放弃了开辟那个新世界的可能。
“我们……明芙萝……不要这样。”
上一次恐惧到几近绝望,还是伊沃拉想要随手毁灭巴别塔时,亨德瑞克几乎已经有些语无伦次:
“我们不是这样想的,不是……不是放弃了,而是改变……是用……用另一种方式,去……”
“创造炼金器具和炼金道具,然后改善平民们的生活……吗?”
明芙萝替亨德瑞克说出了他想说的话,随后像是知道对方会说什么一样,用那幽灵般的声音,轻声道:
“什么也不会成功,最后只有失败。”
“哪怕有安瑟的庇护,哪怕没有超凡干预……也一样。”
安瑟……已经给她看过了。
看过了那自己未曾理解,也无法改变现实。
社会本质的复杂,人心人性的混沌,以及……
整个世界,早已在超凡的扭曲下极度畸形的事实。
甚至在绝对公平,在连任何规则外的手段都不能使用的情况下,沃森领的繁荣在短短一个月内便走向了终末。
手握奇迹的凡人不会想要让奇迹恩泽众生。
他们只会想成为奇迹本身。
她欲意拯救的一切,想要吞噬她施以拯救的援手……仅仅这一点,自己就已经无法解决,那么人心的复杂呢?社会的复杂呢?而在此基础之上,还有凌驾于一切的超凡的虎视眈眈呢?
什么也无法改变。
人偶最后看了眼会议室内的所有人,将他们逃避,茫然,踟躇,悲伤的种种神情映入眼中,随后垂下头,不再言语,转身离开。
“明芙萝……等等,等等!”
跪倒在地的荣葛尔颤抖着朝娇小学者的背影伸出手:“我们没有想伤害你……我们,我们可以改变,我们还有时间,我们——”
“……我们?”
明芙萝停下脚步,她所有的情绪好像已经收敛,不,不是收敛,而是……湮灭。
湮灭成了,灰色的虚无。一如她那双无光眼眸中倒映着的,不存在任何色彩的世界。
“这里,没有我们。”她如此说。
“这里,没有我,没有……明芙萝·泽格。”
人偶扔下这样一句话,转身离开了。
这段时间以来所发生的所有事,倘若独立抽离出来,单独发生,任何一件……都无法达到摧垮明芙萝的效果。
长辈们“背叛”的痛苦,源于自我虚无的恐慌,无法改变一切的绝望,甚至是信念与理想的被塑造,自己最敬爱的亲人将自己牺牲……这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用她那被锤炼了十五年的,几近疯魔的信念弥合,再如何艰难困苦,只要给予她时间,给予她思考的余地,都有可能被战胜。
但这些东西,明芙萝都没有。
——因为安瑟,不打算给她。
从诱导荣葛尔说出他们对于厄利恩那理想的背弃开始,从确切的事实到虚无的谎言,魔鬼一步一步瓦解她的自我,瓦解比她的自我还重要理想,瓦解……她的一切。
当明芙萝的心中种下了那颗自我怀疑的种子,毁灭的连锁便已然开始,而以厄利恩那令人不寒而栗的“伟大创造”为终点,迎来了……最盛大的谢幕。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明明根本没了解过平民的苦难,却依然执着于改变这一切。
原来,这是因为爷爷用他的死来设计好了一切,设计好了我的人生。
但没有关系,因为亨德瑞克他们和我一样,他们同样在追逐爷爷的理想,我并不寂寞。
啊,原来他们已经放弃了,他们也都认为,爷爷的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他们觉得用自己的方式会更好,他们觉得就此妥协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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