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漱梦实
同时,因为案发时间是在僻静的夜晚,所以没有任何目击者。
没有目击者、现场没有任何派得上用场的线索……换作是水平一般的差吏,在遭遇这种情况后只怕是要直接抓瞎了。
可西野细治郎到底是“北番所‘三回’的王牌”。
此等程度的困局,还不至于令他感到束手无策。
他马上采取虽很耗时耗力,但百试不爽的独门绝招——监视案发现场。
西野有个很好的习惯,就是每处理完一宗案子,他都会暗自复盘,思索自己在处理此案时有没有什么亟待加强的地方。
与此同时,在闲暇时候他还会经常出入奉行所的案牍库,翻阅过往的案情卷宗,学习过往先辈的办案手段与经验。
在浩如烟海的宗卷海洋里“畅游”时,西野发现一则相当有趣的现象:不管是杀人犯,还是盗窃犯,但凡是罪犯都格外喜欢回到作案现场。
在经过详致的考察之后,西野发现罪犯们之所以频仍地做出此等异常举动,最主要的目的是为了收集情报。
案子被发现了吗?
我有没有留下什么证据?
官差介入了吗?
他们搜查到什么程度了?
他们多重视这个案子?
他们有没有什么推测?
我要不要回去收拾东西逃命?
在认为能保证自己保全,也就是身份还没曝光的情况下,很多罪犯总会回到犯罪现场收集更多情报。
甚至还有些犯人,会设法与办案的官差混熟来摸底。
当然,以上皆是出于“理性”的考虑。
还有一些脑子有问题的犯人,同样也会反复回到弃尸或作案的地点,这并非收集情报之类的原因,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重新体会当初犯案的快感,追求精神上的欢愉与超脱。
西野以前就碰上过一个这样的变态。
那是安政六年(1859年),即2年前的一宗案子。
犯人因一点琐事,而残忍杀害了某和果子店的老板娘。
受害者是在回家的途中,被人从后面以麻绳套住脖子,就这么被活生生地勒死。
出于线索奇缺的缘故,搜查进展一度陷入僵局。
奉行所连换了3个同心,都没能揪出凶手。
一直持续到第4个同心……即西野上阵后,案情形势才有了突破性的变化。
接手此案仅一个星期,西野就发现有个中年人几乎每天都在案发现场的附近徘徊,并且每次现身时都会吃至少一枚和果子。
觉得这个中年人甚是可疑的西野,当即将对方绑回奉行所审问。
虽远远比不上火付盗贼改,但奉行所“三回”的审讯花样也多了去了。
没有受过任何专业训练的普通老百姓,哪可能挨得住摸透了人性弱点的审讯攻势?
仅在审讯室里待了一个晚上,中年人就全招了——他就是杀害老板娘的凶手。
事后,他所述的供词既滑稽,又让人直觉得毛骨悚然。
他是这么说的:在将老板娘勒死时,他从对方的身上嗅到很好闻的和果子香味。从那以后,他发现他只要到杀人现场吃一枚和果子,就能回忆起当初杀害老板娘的那一幕幕,并感到难以自抑的兴奋。
渐渐的,他就养成了每天必到杀人现场附近吃一枚和果子,若不如此便会感觉全身极不舒服的习惯。
此案过后,“遇事不决,监视案发现场”便成了西野的独门破案绝招。
尽管并不是所有的罪犯都喜欢回到案发现场,但这不失为一条一筹莫展之际的破局良策。
西野目前所身处的这座茶屋,论规模大小只是一般的水平,茶水食物也没有好吃到哪儿去,但它却有着一样对西野这样的“刑警”来说,格外卓越的优点——视野非常良好。
这座茶屋所坐落的街町,地势本就较高。
周围没有任何高楼或繁茂的树林。
碰上天气良好的时候,只需往茶屋二楼靠窗的地方一坐,便能将方圆10町内的一切光景尽收眼底。(1町=109米)
而沿着西野此时落座的位置,将视线往西南方向延伸,便能清楚望见金泽兄妹的遇害场所。
这些天,西野与其麾下的冈引们一直在密切监视着那片染满忠良鲜血的河堤。
或是故作查案地蹲守在河堤的附近。
或是乔装成贩夫走卒,坐在能看见凶杀现场的街边。
或是像现在这样,假装在这座茶屋里喝茶,实则目光从未离开过窗外。
不管是对人还是对物,“监视”都是一项极累人的活儿。
哪怕是身体强健、意志坚强的铁人,要求他连续数个小时盯着同一块地方不能动弹,他也会感到累极。
因此,西野和他的冈引们采取“轮班制”。
就在2个小时前,上一个负责监视案发地的冈引下去休息了,现在换到西野来亲自接手这项枯燥的任务。
可能是因为刚才吃了糯米团子的缘故吧,血液流到胃部,西野感到股股困意直冲其天灵盖。
——身为武士,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哈欠。
西野一边这般心想,一边用力地舔上颚。
此乃其父教他的“生活小妙招”。
当想要打哈欠时,就用力地舔上颚,如此一来便可有效地抑制打哈欠的冲动。
为了与疲倦对抗,西野决定再点一杯能够提神的茶。
“手代小姐!手代小姐!”
他扭过头,冲不远处的楼梯口大喊道。
“来了来了!”
随着一声接一声的元气应和,手代小姐姐再度回到西野的眼前。
“来一杯黑茶。”
“唔……抱歉呀客官,黑茶售罄了,只有红茶可以吗?”
“红茶吗……也行吧。麻烦加多一点茶叶,味道调浓一点。”
“好咧!”
西野听着手代小姐姐远去的足音,伸出右手拇指用力揉捏积聚了不少疲意的眉头。
就在这时,一通自其身后响起的对话,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咦?那是西野细治郎吗?”
“哎呀?好像还真是他。”
西野微微一怔,然后以微不可察的角度侧转脑袋,以眼角的余光打量身后。
说话之人,乃是一对脖颈上搭着汗巾的木匠打扮的年轻人。
“想不到居然能在这里碰上这种大名人。”
“唔,西野细治郎和传闻中的一样啊……是一个光看其外表,就觉得他绝不好惹的人。我听过好多与他有关的传闻,据说他性格很严酷,待人很严苛,凡是给他干活的冈引都被他折磨得痛不欲生,要不是他开出的薪水很高,根本就没人愿意在其麾下做事。”
“我也有听说过类似的传闻,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全北番所‘三回’上下,就数他的能力最为杰出,要不然他也不会被公认为‘北番所第一破案高手’。”
“呵,他的运气倒是不错。如果仁王没有被右迁到火付盗贼改,那他的这面‘北番所第一破案高手’的金字招牌,只怕是早就被仁王给夺走了。”
“话也不能这么说,仁王的长处是剑术。单论侦破案件的话,仁王未必能胜过西野。”
……
为了避免被西野听见他们的对话,这对年轻人特地将他们的嗓音压得极低。
然他们误算了一点:西野的听力非常好。
他们虽将说话的音量压至最低了,可他们的每一词、每一句,还是清晰无比地传入西野的耳中。
性格严酷,待人严苛——对于此评价,西野不仅不愿反驳,反而还想用力点头:是的,你说得没错!在下就是这样的汉子。
他始终认为:冈引不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项使命。
既然佩上了无穗的十手,就要勇敢地肩负起保护江户、保护百姓们的重任
【注:十手乃奉行所“三回”的标配装备。同心佩戴末端系有红穗的十手,冈引佩戴无穗的十手。】
身为冈引,任何的懈怠、任何的失误,都有可能招致无可挽回的严峻后果。
故而西野对其麾下的冈引极其严格,严格到堪称恶言厉色的地步。
被他训哭的人、只干了一天就提桶跑路的人……比比皆是。
不过,从另一方面讲,也正是因为他的严厉,所有能够在其麾下坚持干下来的人,无一例外都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优秀人才。
也正因如此,西野的团队在北番所“三回”内始终保持着断层级别的超高破案率。
可是,对于那俩年轻人所述的另一项评价——也就是说他不如橘青登……这就让西野颇有微词了。
但凡是身心正常的人类,都不喜欢别人说自己不如另一个人,这对西野这种立志成为武士中的武士、自尊奇高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倘若说青登的剑术胜过他,那西野没话说。
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若将自己和青登掉个位儿的话,他根本不可能在那一场比一场严酷的死斗中存活下来。
然而,他始终不认为青登的刑侦能力比自己强。
此乃在才干和丰富经验的调和下,砥砺而成的自信。
只不过,虽然很不甘心,但西野不得不承认:他对非复吴下阿蒙的青登刮目相看了。
西野的价值观驱使着他对无能之辈……尤其是武士阶级里的无能之辈,抱有着天然的强烈敌意。
以前的青登,明明是武士,而且还是北番所“三回”的现役同心,结果却性格木讷,办事迟钝——完全是在西野的雷区上跳舞。
假使青登是西野的冈引,他早把对方骂得狗血淋头、怀疑人生了。
所以,西野此前从未给过青登任何的好脸色。
结果,不知怎的,就在距今一年,青登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突然变得英明神武起来了。
有勇有谋,屡建殊功,迅速发迹。
只用了半年多一点的时间,就从奉行所“三回”的同心,一口气右迁为火付盗贼改的三番队队长。
升官的速度之快,饶是自尊心奇高的西野也不禁瞠目结舌。
从官职的级别来看,仍是一介“刑警”的西野已远不如青登。
但是,西野从未后悔过昔时对青登的轻慢——青登现在再怎么厉害,也改变不了他此前很不成器的现实。
“客官!您的红茶来咯!”
冷不丁的,手代小姐姐的足音与呼唤,将西野的意识拉回至现实。
“来,小心烫!”
“谢谢。”
西野弯下腰,一丝不苟地向手代小姐姐道谢。
“哎呀,客官,您实在是太客气了。您这个样子,实在是折煞小女了。”
手代小姐姐害羞地笑了笑。
“客官,如果您还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叫我。”
说完,手代小姐姐转过身,留下一道飞速远去的靓丽背影。
西野抓过仍冒着滚滚热气的茶杯,轻啜一口。
微淡的苦味,渗入五脏六腑的香气,茶叶特有的清爽味道让鼻子十分舒爽。
随着上好的茶水落肚,西野顿时感觉脑海里的困意消减了几分。
正当他打算再饮一口时——
“哎呀~这不是北番所定町回的西野细治郎吗?”
西野愣了一下,然后循声转过头——一名年纪大约在25岁上下的青年,一边扶着腰间的佩刀,一边笔直地朝他大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