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漱梦实
“这种事情……太荒唐了!请恕在下实难接受!”
西野咬牙切齿。
“薄井大人,为了抓住那个畜生,您知道我和我的冈引们费了多少时间、力气吗?”
“就这么放他自由?这种结果,我无法接受!”
“更别提受害者一家可都还等着我们给他们伸张正义呢!”
薄井从刚才起,就没停止过叹气。
“关于受害者一家……那个畜生的同伴已经与受害者家属达成协定,双方同意私了。”
“就在刚才,我已经拿到了受害者家属愿意原谅那个畜生、请求官府给那个畜生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的‘请愿书’。”
西野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样,怔在原地。
好一会儿后,他才以机械般的语气呢喃道:
“私了?”
一方是普通的平头老百姓。
另一方是手眼通天、可以直接要求奉行所放人的权贵。
西野用屁股来想,都知道对方必定不是通过什么正当手段来说服受害者一家。
其中一定充满了不平等。
不……光是这件事情本身,就非常地不平等。
“别开玩笑了……!”
西野自然垂下的双手,缓缓攥握成拳。
“薄井大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不法法,则事毋常;法不法,则令不行!”
“长此以往,法将不法!”
是的,就如西野所言——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经历这种“该抓的人不能抓,该杀的人不可杀”的破事儿了。
薄井凝望西野,脸上显出无奈之色。
“西野君,这种事情……习惯就好。”
“要想在官途上走得长远,就必须学会‘习惯’以及‘装傻’。”
“若凡事都较真,不仅会活得很累,而且还极易招惹来棘手的麻烦。”
说到这,薄井嘿嘿一笑,然后上前半步,站得离西野更近一些,抬手拍了拍西野的肩膀,以一种大前辈、过来人的口吻道:
“西野君,机会难得,我就传授你一点为官的经验好了。”
“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来稳坐江户北番所町奉行之位、官运亨通的最大秘诀是什么吗?”
未待西野进行回答,薄井就自问自答道:
“那就是‘多奉承,多磕头,少说话,少做事’。”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不会得罪人的事情,就认真地干。”
“可能会得罪人的事情,就谨慎地干,或者是干脆就不干。”
“上头下达的命令,一律言听计从,不说二话。”
“上头不允许我知道的消息,我打死也不去打听。”
“若是一不小心犯错了,上头怪罪下来,不要狡辩,立即弯腰鞠躬,以至真至诚的语气大喊‘真的非常抱歉!’”
“实在不行,就跪到地上,一边土下座、额头贴地,一边大喊‘真的非常抱歉!’。”
“总之就是一句话——‘根据实际情况,灵活地做一个瞎子、聋子、傻子’。”
这种话若是由旁人来说,或有胡说八道、自我吹嘘的嫌疑。
可此番言论乃是出自薄井之口……这就显得极有说服力了。
江户町奉行是“三奉行”里……不,是放到全幕府里都算是最苦逼的存在之一。
作为日本时下的第一大城、德川家族的统治中心,江户的社会环境可谓是鱼龙混杂。
地方藩国、雅库扎、旗本和御家人、豪商、町民自治组织……各种势力盘根错节。
一个不慎,就会得罪某一家的大人物。
因为工作量和工作压力巨大,所以江户町奉行在职期间的死亡率奇高。
薄井身处如此恶劣的工作环境,却能一直稳坐钓鱼台。
能够达成如此成就,薄井在“做官”上确实是有几把刷子的。
“西野君,你是北番所里为数不多的能挑大任的人,我一直很欣赏你。”
“只不过,你身上有个很大的缺点,那就是你的性格太直了,不知变通。”
“如此性格,终有一日会害你跌个大跟头。”
“你就趁着此次机会,好好地习惯一下这种‘明知可为却不能为’的无力感吧——只要你还在幕府官场里奉公,这就是你必须经历的过程。”
薄井的此通劝慰,不可谓不苦口婆心。
然而……西野却不领薄井的情。
“薄井大人!诚然,只要灵活地做一个聋子、瞎子、傻子,就能在牛骥同皂的幕府官场里活得非常舒服。”
“可是,倘若人人皆如此,那就不仅仅是法将不法了,而是国将不国!”
“在幕府风雨飘摇的刻下,正是吾等直参戮力同心、奋楫笃行的时候。”
【注·直参:旗本和御家人合称为“直参”】
“怎能只顾着自己,而不顾大局呢?”
不知是西野的执拗、油盐不进,惹得薄井不快了,还是他适才的这一席话,使薄井感到被冒犯了。
总之,薄井的颊间浮现怒气。
“西野!够了!休得无理取闹!”
“我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与你多纠缠了!”
“总之,这个话题到此结束!”
“限你于今日之内把那个畜生放了,明白吗?”
说到这,薄井大概是担心西野仍想抗命吧,他在停了一停后,补充道:
“西野君,别忘记你的身份!”
“你是‘武士’,不是吗?”
“忠于上命,乃是武士的天职!”
“怎么?你这是想抗命吗?”
薄井的话音甫落,西野的眼角便猛地连跳数下。
难以言喻的沸腾情感,在西野体内形成漩涡。
随着这团漩涡的逐渐扩大,西野将自然垂落的双手攥得紧紧的,仿佛欲把自己的掌心抠出血。
然而……就在这团漩涡即将膨胀至极限时,一股无形的力量照进西野的心头。
这股无形的力量,名为“武士的忠诚心”。
在此股力量的影响下,沸腾的漩涡逐渐平息。
西野缓缓放松了攥紧的双拳……
“是……我知道了……”
西野垂下头,对着自己的脚尖轻声说。
眼见西野终于服软,薄井“呼”地长出一口气。
他没有再说话,默默地与西野错肩相过。
薄井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西野伫立在原地,久久不动。
直到过去好一会儿后,他才缓缓转过身,面朝吴服桥以东,双手撑着被漆成大红色的桥栏。
吴服桥以东……这个方向,恰好是江户城所在的方向。
西野面无表情地望了望远方的江户城。
俄而,他垂低脑袋,凝睇桥下的潺潺流水,表情依旧无悲无喜。
骤然间,没有任何预兆,西野猛地拍打桥栏。
声音之大,吓了周围的路人们一跳。
在猛力拍打一次桥栏后,西野犹不解气,又连拍了十数下,直至拍到手掌发红才将将罢休。
“古有辛稼轩拍遍栏杆,今有西野忠息东施效颦……”
自嘲的呢喃如呓语般从西野的唇齿间泄出。
忠息——西野的本名。
辛稼轩,即辛弃疾。
“辛稼轩拍栏杆”算是中华文化圈里最知名的典故之一。
每一位自认为怀才不遇、壮志未酬的人,都极爱化用此典。
以至于没读过书的粗人,在听到辛弃疾的大名后,都总能联想到“拍栏杆”仨字。
辛弃疾二十三岁脱离金朝,南归宋朝,却一直不受重用,二十六岁上《美芹十论》,提出抗金策略,又不被采纳。
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年),辛弃疾将任东安抚司参议官。这时他已南归八、九年了,却投闲置散,任了一介小官。
有一次,他登上建康的赏心亭,极目远望祖国的山川风物,百感交集,更加痛惜自己满怀壮志而老大无成,于是写下一首《水龙吟》词。
在该词中,辛弃疾留下了一句千古名句:“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栏杆拍遍”的典故,便出自此词此句。
仿佛力气用尽了一般,西野神态颓然地倚在桥栏上。
没人知道他此刻的所思所想。
约莫10分钟后,他直起身子,一言不发、孤零零地走下吴服桥……
……
……
江户,吴服桥,北番所,审讯室——
“你最爱吃的食物是什么?”
“烤鱿鱼……”
“你去过吉原吗?”
“去过……”
“你去过冈场所吗?”
“去过……”
“你最喜欢吉原的哪座游女屋?”
“菱花屋……”
“你最敬佩的人是谁?”
“‘永世剑圣’绪方一刀斋……”
“1000-7等于多少?”
“不知道……我不会数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