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月笔
闻言,李云睿起身微屈一礼,见庆帝与庄墨韩都没有出言再行责怪,这才回身坐下。
一举一动间,满是优雅之态。
长公主这话的确是说得有些不妥,尤其是在这样的国宴上,不光是不敬庄墨韩这位文坛圣贤,更是没将北齐安皇后的文名放在眼内。
无疑,也是将范闲放在了火上炙烤。
不对!
这样于李云睿没有益处却又得罪人的话她如何会说?
后面一定抱有着某种阴谋目的!
范闲警惕了起来...举目四望,查看着众人的反应,除了陈萍萍满含深意地回望了过来,便只剩那位铁判官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就像是在看着一只动物园里的动物,亦或是电视剧中的有趣情节,叫人寻味。
庆帝微微皱起了眉头,李云睿虽是自己的妹妹,但更是这庆国的长公主,如此失礼的举动叫他面上同样无光,就连先前压制住北齐气焰的喜悦也是散去了不少。
望向范闲,见后者同样回以歉然的眼神,他便将目光投射向庄墨韩,等待起他的回应来。
庄墨韩缓缓将酒杯放下,轻抚白须咳嗽两声后,在身后内侍的搀扶下慢慢站起身来。随即,一直放在他身侧的卷轴被他拿在了手中,他面朝范闲平静道:“万里悲秋常作客...真是作得好啊!哪怕老夫身居异国,亦是时常吟诵品读...”
不知为何,范闲却是从这位文宗泰斗的眼中瞧出了一丝的不忍、一丝的坚定、一丝的怜惜与一丝的决绝!
人的感情就是这般复杂。
而双眼作为人类心灵的窗户,能透露出这么多的情绪范闲也并不感到奇怪,他只是奇怪着庄墨韩为何会对自己表露出这些情绪...
是对同为文人的自己惺惺相惜吗?莫名地,范闲心中升起一股巨大的危机感来,他的目光落在那副卷轴上便再也挪不开了,心知这份危险便是因此物而起。
察觉到身后有人窃笑着注视自己,他猛然回头,便瞧见了一脸挑衅之意的郭宝坤...
呵呵,事情倒是有趣起来了!
此时庄墨韩再次咳嗽了两声,待身体平复下来后,他这才转身歉然地对庆帝行了一礼,沉声道:“皇帝陛下,老夫虽是厚颜居于天下文坛领袖之位,但却也是代表着大齐国的,本不愿就此伤了两国情谊,但事关老夫的师尊,有些话却是不得不说!”
“哦?”
庆帝因咀嚼食物而使两侧腮帮不断鼓起,待他将食物吞咽而下后,这才从容接话道:“庄大家但说无妨。”
不算堂下众人,只是太子与二皇子都是神情一变,凝着双眼看着于场间伫立着的庄墨韩,心中猜想着,这怎么还牵扯出庄墨韩的师尊来了?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大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庄墨韩摇摆着头颅轻吟着,面色涨的通红,好似沉醉在了其中一样。
良久,他才回过神来叹息道:“这真是一首好诗啊!老夫蹉跎了大半生,竟是没有作出一首能与之相提并论的!”
长公主微微一笑,神情越发自得了,抬起头来柔声道:“这么说,庄先生是甘拜下风了?”
“这诗的前四句是极好的。”
庄墨韩点了点头,也不知在认同着什么。
但让众人诧异的便是此处了,世人都说,这首《登高》的精妙之处可都在那后四句上啊。
忽然间,只听见庄墨韩冷冷地接续道:“只是可惜,那作为点睛之笔的后四句却非是范公子所写的...”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
嘈杂之声只是响了片刻,便在庆帝的注视下变为了死一般的寂静!
范闲没有愣然,只是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对身旁那些探寻的目光视若不闻。一瞬之间他明白了很多事,看样子,这庄墨韩是和长公主勾结上了!
只是不知,李云睿许下了何种好处给对方,要让这么一位闻名天下的文坛宗师不惜身败名裂的风险来这么对付自己。
就算真是对面那位老乡的授意,但庄墨韩也不必搬出自己的师傅来吧?
难不成,此人与那老乡不是一路人?
长公主身子微微前倾坐的笔直,急声问道:“这么说,那诗是范闲抄袭的?”
在无数大臣的注视下,在庆帝阴郁的眼色中,庄墨韩虽然缓慢但却沉重地点下了头颅,道:“不错!”
庆帝闻言瞳孔微微收缩,随即闭上双眼掩去其中的意味朗声道:“朕也觉得奇怪,范闲如此年轻,他是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诗才啊?”
在长公主微微眯起的双眼与庆帝的皱眉声中,场面为之一顿。
片刻后,二皇子觉着时机已至,满脸肃容的来到正中央躬身一礼道:“口说无凭!”
“陛下,庄大家学贯古今为一代文坛宗师,儿臣一向是佩服的!但方才那针对范闲之言,儿臣却是不敢苟同!”
“儿臣虽是见识浅薄,但也不敢胡乱妄言。”
他朗声道:“那一日在靖王府中,有多人亲眼目睹范闲作下此诗,不光是儿臣能够作证,当时,宫中编撰郭宝坤也在现场,皆可为...人证!”
李承泽的确是在靖王府见过范闲亲笔写下的诗句,那狗刨一般的字体至今令人难忘。要是这时自己不站出来为其解释一番,此事结局不管会如何,都难免有人会因此而诟病一番,更重要的,是会惹来陛下不喜!
而太子呢?谁人都知晓这一次范闲作为和谈副使是太子向陛下举荐的,都认为范闲成了太子的人,但如此窘迫局面之下,太子反而是无动于衷。
两相对比,谁优谁劣呢?
眼见二皇子站了出来递上台阶,庆帝这才像是心中稍觉安慰一般提起了一丝兴致,举目在堂下群臣中寻找搜索了一番后,朗声问道:“郭宝坤在吗?”
“臣在。”
郭宝坤被庆帝点名,急忙从后方走到场中央朝上行着跪拜大礼,身侧,其父礼部尚书郭攸之则是面露担忧之色。
“如实说说吧,这首诗可是范闲作的?”
前有庄墨韩出言,后有二皇子背书,郭宝坤虽是对范闲有恨,但还是挣扎着低声道:“是。”
“这么说,庄先生是蓄意构陷了?”长公主有些气恼地盯着二皇子,语气中有些不善。
而李承泽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抢先发言道:“以庄大家的声望,这天下间,自然是无人敢质疑先生话中的真伪,但事涉抄袭之说,也许是先生受了小人蒙蔽也未尝可知?”
这小人所指为谁,不问可知。
这也是李承泽聪明的地方,至少明面上表现出的,他与长公主之间是有着间隙的。
庄墨韩将这一切都听在耳内,眼中带着一丝复杂抬起头来,坚定说道:“说来也巧,这诗的后四句乃是家师当年游于亭州所作...按说这蒙尘遗珠能重现世间也不失为一桩好事,但范公子却不该以此邀名,将之据为己有,如此乃是大大的不妥!”
范闲险些被气笑了,要不说活得久什么人都能见到呢?
这般看来,这庄墨韩与庆国朝中那些官员也没什么两样,有区别的不外乎是一者走文路,一者行仕途罢了...
而庄墨韩的话语声还没中断:“文人首重修德修心,文章诗词倒是末流。先前本不想轻易点破此事,但看范公子如今的作为,竟是无一丝一毫的悔改之心,倒是为老夫所不取。”
“范公子还如此年轻,仔细地想想,老夫在此时说出真相,却也是不破不立,帮助了范公子迷途知返,重新立德养心...总也算是老夫一片的爱才之心了!”
庄墨韩知晓自己这一句的威力,有着自身声名的加持,只要定下范闲乃是抄袭之举,别说是今后的文坛了,就是政途范闲也不会好走了。
而且,这其间丢的也不光是范闲的人,更是庆国朝廷的脸!
无人会去质疑学文士子是不是应该先修德行,群臣在心中已是有些认定范闲抄袭了,看向他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但此事毕竟是涉及到朝廷颜面,堂下的文渊阁大学士舒芜在被庆帝冷眼一瞧后,便有些为难地站起身来朝着庄墨韩一礼说道:“见过老师。”
舒芜岁数也不小了,但依旧持以师礼面对庄墨韩,这是对天下共尊的文坛大家的礼敬。
“有一点学生不懂,还望老师解惑:不说那首有着争议的《登高》,就先说眼前这首《短歌行》亦是精彩绝伦,符合情景,范公子具备如此才学想来也没有必要行抄袭之事,要一定这般去认为,实在难以令人认同相信!”
“莫非,舒大学士是在怀疑老夫假借先师之名?”眼见舒芜面沁汗渍连称不敢,庄墨韩冷冷说道:“范公子之才老夫并未否认,这能做得出另一首佳作却也不能证明那首《登高》不是他抄袭而来。”
庄墨韩微微一笑,坦言道:“老夫问过各位,以范公子年少成名意气风发的境遇,又如何能写得出后四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这样的悲切之言呢?”
“或许诸位是将庆国文坛的希望托付在了这位范公子的身上,期盼他终有一日能成就文坛大家的身份。”
“可如此作为,何其无趣啊!”
诗词乃文人结合着自身际遇境况有感而发所作,这后四句让范闲的确是很难解释。
这也算是他的疏忽,初时在靖王府时,范闲不过是想到了前世因肌无力而卧养病床三年的自己,这才会选择了这样一手七言绝句来映衬自身的心境,没成想却是为自身留下了这样一个难辩的破绽来。
听庄墨韩如此解释,众人倒是有些相信这后四句的确是他的先师所作。
“以后四句的文意的确是更偏向于令师所做,但范闲初入京都便当即写下这首诗来,也没有际遇来获得令师的手稿...两方各执一词,且都有些道理。”庆帝可是知晓范闲的真实情况,其在儋州所看所学的书本皆在监察院中有着备案,如何会有机会接触到庄墨韩师尊的什么诗文?
他只是冷冷地望向庄墨韩,平淡说道:“庆国注重律法,庄先生若要指人以罪,如此尚还不足以为凭,先生可还有什么其他证据能证明此事?”
群臣哪里还听不出来,陛下这已是彻底恼怒了。
“陛下所言有理。”庄墨韩微微一笑,不等他人再问,便将手中的卷轴铺展而开,苍老的声音紧接着响起:“这便是先师当年亲手所书,陛下可遣一此道高人观之,便能确认其年代为何...”
“不知,此物可为凭据啊?”
殿内所有人此刻都是抬头张望,想要看清卷轴上的内容,有些人更是隐隐起身,快要离开了坐位。周围,不时响起管理礼节内侍的咳嗽声,群臣这才稍稍安分下来。
候公公见状,立马接过庄墨韩手中的卷宗,先是待庆帝一阅之后,这才传阅给臣子观瞧。
而庆国的臣子间,也不乏辨古的高手,看完卷轴后皆是心中一沉,料想范闲这一次怕是难了。
眼看着众人议论纷纷,这天平的一端已是重重朝着庄墨韩那方坠去,庆帝脸上虽还带着笑容,但已是能冻伤人的冷笑了!
反观范闲呢?
好似一点也不慌乱,只是自斟自饮般狂灌自己酒水,颇有一种想要麻痹自己摆烂逃避的意味。
庆帝见了心中更是有气,都如此时候了还不想着洗清污名,难不成范闲是瞧出了卷轴的破绽,亦或是还有着其它后手不成?
“陛下!”
便在此时,忽然殿内响起一道喊声,只见郭宝坤开始了他的表演:“陛下,范闲欺世盗名,无耻至极!如此作为......还望陛下严惩呐!”
啪啪啪!
一直饮酒的范闲忽然长身而起,拍打着手掌醉笑说道:“郭少倒真是未卜先知,早早便知晓庄先生要与我在这祈年殿中辨明真相了,自打我这刚入大殿,便言之凿凿地说要坐看我身败名裂,当真是叫人佩服!”
闻言,庆帝审视的目光投了过来,而郭攸之则是叹了口气,有些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此话有何深意,在场的官员们都能听得明白。
看来其中还有内情啊。
不过看破不说破,这卷宗明明白白的就在眼前,就看范闲如何破局了。
哪知,范闲根本就不打算从卷轴上破局,只是提着酒壶踉跄而出坐列,眼带讥讽不屑的神色大笑道:“庄先生今日竟连先师的脸都不要了,同郭少一样,也是当真令人佩服啊!”
摇晃着酒壶,感觉酒浆已空,不由高声喝道:
“酒来!”
庆帝虽见范闲神色癫狂,但也知晓这反击怕已是开始了,遂朝外招了招手后,便好奇地盯着范闲作妖。
身后,有女官抱着个约莫几斤的酒坛入内,将之送到了范闲身旁。
“多谢!”范闲接过酒坛哈哈一笑,狂饮一口后打了个酒嗝。只是粗略一算,单这一口怕不就是二、三两酒水下了肚,这一幕瞧得周围大臣们睁大了双眼,只觉得肚子都在微微抽搐,隐有反胃之感。
“庄大家,希望待会过后,您还能坚持自己此时的说法!”
“想要赢得这身前身后名,那首《短歌行》便是足矣,又何必去抄令师那子虚乌有的什么诗句?难不成你老师也姓杜!?”
“小子倒是觉得奇怪,为何我没作诗之前,这天下都不曾听闻过令师有过什么大作面世呢?”
到了此时,范闲显得毫无顾忌。
他已经确定了此事没有那位老乡参与,不然庄墨韩又何须做旧弄出什么先师遗作,直接说是北齐安皇后所作不就好了?
一连几问,让庄墨韩手指轻轻叩响在那张传递回来的卷轴上,他只是言说了一句家师不姓杜,便再也不说话了。
范闲毫无礼数地对着酒坛坛口再饮一口,冷冷地望着庄墨韩,也不去管那些溅射而出打湿衣襟的液体...他今日的确是醉了,但更是想借此来发泄一下心中郁积了许久的闷气!
接连几口再下,范闲已是大醉了: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毫无征兆,也没什么停顿酝酿,那些优美的诗句便是信口拈来。
群臣默然细品,也没人顾得上责怪范闲什么君前失仪之罪,一时只觉得耳边有着战鼓声响起,而自己就置身于战场之中,所见之处,尽是兵戈铁马、慌乱不堪!
突兀地,眼中的场景又变化为了白日饮酒…滔天巨流…月下独酌…呼朋引伴…寄情于山水之间……
此时已是无人再质疑范闲了,至于那副卷轴到底旧不旧也无人再去关心。
这些句子都是极美极妙的,就连庄墨韩见范闲的眼神都是逐渐起了变化。他耳中听闻着一句句诗词慢慢蹦出,心中不断嘀咕品味着那文中的妙境,已是彻底沉醉其间被范闲所征服。
场后,范若若双眼放光地盯着自家哥哥,小拳紧紧攥着,也在心中记忆着范闲酒醉后念出的诗句......而再往外去,早有机灵的内侍准备好纸笔在奋笔疾书、记录着这一切了。
不过,正当众人以为今日便是庄墨韩身败名裂之际,此事再无变故之时,那搅局之人终是缓缓浮出了水面。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范闲此时都有些站不稳了,不过那让人咀之生香的前世文字,还在他的口中不断回响。
讶然间,一道略显中性的男声接过了话头来:“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眼见群臣们望来,而那范闲也如酒‘醒’般惊恐地看向出声之人,一脸的骇然神色。
铁判官轻轻勾起嘴角无声一笑,再言: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不是,哥们!
你也是从老家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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