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吹瓢
就和呼吸一样，没人会在平日里因为自己还能呼吸而感到幸福。
但此时此刻不同。
与世界沟通的权能被截断，来自父神的加护也消弥无踪，能信赖的只有这千锤百炼的身躯和手中最为坚固的战友。
这是一种或许唯有战士才能理解的幸福。
所以即使体内的核所透露的颤抖早已是恐惧高于兴奋，即使身为神的躯体也都已经感受到一种濒临枯竭的苦痛，即使在一次次的趴伏和仰倒中早已意识到这是一筹莫展的恶局。
托尔的脸上，仍是笑着。
他放弃了去思考那些太过困难的事情，却又唯独不放弃【如何取胜】这眼下最为困难的疑问。
要如何做？
用拳头招架妙尔尼尔吗？
还是不得不从那里让开，放弃你从开战以来这不动如山的姿态？
来吧，来吧，来吧！
来啊！让我看看你要如何做！不知名讳的敬爱之敌啊！
迎接这份热忱的，是郑毅平静的拳。
被生物甲胄保护着的右拳拳锋直直撞在了雷光之上，郑毅那出色到已经无法用言辞形容的直觉与五感让他精准的在炫目的雷霆中找到了妙尔尼尔的正体。
这柄因为过于沉重而只能由托尔使用的战锤与郑毅的拳在空中不知已是进行了第几次的碰撞，雷光因此炸裂开来的瞬间，那狂妄的雷鸣与碰撞引动的蓬勃之声才姗姗来迟。
然而即使是这样声势浩大的一击，却也只是让郑毅的拳甲产生细密裂纹的刹那停止了片刻，便再也不得存进。
力量透过拳头贯穿到郑毅的身体之上，倾注了托尔全身力量的一掷让郑毅不可避免的产生僵直。
这僵直很短暂，短暂到如果是人类，恐怕完全无法察觉。
但托尔并非凡人。
他是让阿萨神族引以为傲的最强战士！
敏锐的抓住了这个瞬间，托尔那能截断洋流粉碎山峦的拳勃发而出，那是远比声音与狂风更加迅捷，却又比陨星和群山更加沉重的殴打。
拳头燃烧着，郑毅生长着金属口器的下颌仿佛近在咫尺！
得手了！
――在刹那间产生了这个念想的托尔，却豁然发现眼前的景象开始颠倒。
随即，出现在他面前的不再是郑毅那完全看不出情绪的异形之身，而是那片层叠交错的幽暗天穹。
以及，那颗仍是那样沉静安宁的漆黑之日。
紧接着，视线的高度开始迅速呈现出向下坠落的态势，这宛如慢动作一样的幻惑感也被兀然搅碎。
取而代之的，是熟悉到已经不被托尔放在心上的炙痛感。
感受着皮肤上磕磕绊绊的嶙峋触感，托尔知道，自己又一次被埋进了这片开始熟络的大地中。
而这一次……
身体前所未有的散发着空虚的感受，总是强而有力的肌肉也似乎抛弃了自己，托尔睁大了眼睛，视线中仿佛再现了当年那条臭蛇与自己分别瘫在两处，垂垂濒死的景象。
托尔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再继续战斗下去的力量了。
这一次，大概是要在这片大地中埋上相当、相当长的时日了。
想到这里，他却忍不住爆发出了震耳欲聋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中有着痛快，有着欣悦，有着满足，有着意犹未尽。
却唯独没有愤怒和憎恶。
雷霆的巨神大大咧咧的岔开已经无力动弹的四肢，仰面朝天，用大概是唯一有力气的喉咙发出了声音。
“完败、完败！哈哈哈哈哈，是吾作为战士的完败！”
回想着刚刚那一瞬间的交手，托尔因为濒死而愈发清醒的脑子竟是一点点复盘出了郑毅在那个瞬间的反击动作。
并不复杂。
不过是在那个刹那，不闪不避，仅仅低下头用生长着健硕犄角的额头堂堂正正的硬接下了托尔重拳，随后早已蓄势待发的左手攥住了托尔的手腕，一拉一拽。
那是一个干脆利落的变种肩车。
这并不是多么神乎其技的动作，但其中代表的却是作为战士本身，托尔和郑毅之间的直接较量――郑毅再一次，看破了托尔竭尽全力的最后一搏。
“……结束了，神明先生。”
“确实结束了，不知名的战士，是你的胜利。”
收敛起笑声，托尔却收不起脸上满足的笑容。
他干脆的闭上眼睛。
“来吧，将吾还归神话，让吾等作别于此吧。”
“不。”
郑毅却是摇了摇头。
“嗯？汝若是还想打，抱歉，吾已是无能为力了……”
托尔皱起眉，总是怒气冲冲的脸上居然露出了一种相当明显的无奈和歉意。
对此，郑毅只是挠了挠头。
“我的意思是，既然结束了，也就代表神明先生你现在已经被我说服，愿意离去了对吗？”
“……原来如此。”
沉吟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郑毅这话的含义。托尔有些困难的稍稍抬起一点脑袋，他看着郑毅自始至终没有移动的脚步，和自己和上一次极为接近的落点。
“绝不后退，却也绝不会纵容自己的力量去侵占他人的幸福……原来如此，这就是汝想用拳头告诉吾的话吗？”
郑毅没有回应，但那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托尔脖颈一瘫，重新躺了回去。
“何等愚直，吾明白了，汝确实不可能是神明――至少，绝不会是吾所知道的神明。”
“……我是人类。”
“那就当如此吧。”
托尔盯着那轮漆黑之日。
“吾就当，汝仍是人类。”
第三十一章:吾期待着,那个瞬间
“真是带劲的投技……”
在熔岩中喘了两口气，托尔总算是能晃晃悠悠的支起上半身来。
身上散落的岩块和粘连的岩浆向下滚落，他扯了扯自己火红色的胡子，脸上露出了一点心疼的味道。
与此同时，托尔身上竟是开始出现少许灿金色的光粒子。
这些光粒子先是从托尔的身体边缘开始溢散出来，可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托尔的身体竟是从脚底开始变得虚幻、溃散。
那些光粒子的来源，不是其他，正是托尔逐渐崩碎的躯壳。
“你！”
郑毅下意识的想要伸出手，他对于自己下手的分寸很有把握，那绝对不是会致死的力度，即使眼前这个看似暴躁实则肯听人话讲信义的神明筋骨断折，也最多是筋骨断折。
绝不可能会因此濒临死亡。
可感官中，眼前的巨神就像是一个被人扎开了口子的水球，力量如流水般从那个口子里汩汩淌向外头，最多再有个十几分钟，这颗原本饱满的水球就会完全干瘪下来。
这种消散的形式，和曾在立花世界中见过的从者退场形式有些近似，所以郑毅很快就判断出了托尔此时的状态。
难道是自己的结界有什么――
这样猜测的念头刚刚闪过，还没来得及多走两步的郑毅就被托尔竖起的手掌拦住了。
“哎，别那么火急火燎的，年轻的战士。”
用着忽然中气十足起来的声音高声回应着郑毅的焦急，托尔撑着地面抬起下身，抖擞着碎石与熔岩完完全全的站起了身子。
他拍了拍自己胡须上的少许毛发烧焦后的残留物，大笑着挥了挥手。
“别担心，这不是汝所造成的――嗯……不过某种意义上也许也算是汝所为，毕竟是击败了吾托尔这般的壮举，不能因为汝的仁善就否认这伟业。”
“再者……”
托尔抬起头，看着这个比自己高大了许多的年轻战士，咧了咧嘴，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发。
“败北者也没脸面继续留在这里，倒不如把吾作为神明的责任履行到底，有始有终。”
这么说着，踏着已经开始逐渐透明的双腿迈开步子，徐徐几步捡起被郑毅击飞的妙尔尼尔，将他高高举过头顶。
“溺爱的母啊！这便是汝所想要证明的吗！”
“吾，托尔，向这天与地承认这份痛快且令吾愉悦的败北！”
“仅仅这一次，人类哟！为汝等之英豪传颂赞歌吧！”
“勇武！”
“仁慈！”
“和蔼！”
“坚韧！”
“由雷霆、由风暴、由吾托尔来见证这属于战士的荣耀与英姿！”
“但人子哟，莫要遗忘，在作为神明之前，吾同为百折不挠的战士！”
“属于吾的胜利，就暂且与这份祝福和伟力，一同寄托在汝这里吧！”
那是由神明高声宣扬的赞歌。
在这片寄宿了男孩心像的世界中，没有观众，也没有裁判，这场人类与神明的较量，最终以人类的胜利为结果，落下了帷幕。
伴随着这宣告终结的誓言，托尔手中的妙尔尼尔如获新生，再一次绽放出了夺目绚烂的苍天之雷。
那是远比托尔在战斗中的任何一次进攻都更为耀眼的雷霆。
托尔伸展开越发虚幻的身躯，向着郑毅拉伸着臂膀。
“接下它。”
一掷。
雷鸣电闪，狂风骤雨。
妙尔尼尔的璀璨中，仿佛闪烁着苍天环抱世界的种种光景。
郑毅没有去闪躲这看似危险异常的投掷，他坦然的挺起胸膛，剔透的倒三角水晶毫不避讳的迎上了光辉之中迫近的妙尔尼尔。
想象中应有的爆裂与狂乱没有出现，妙尔尼尔的光芒在接触到郑毅身体的刹那，就仿佛从一匹威猛孤傲的雄狮，化作了乖巧粘人的幼猫。
自倒三角的水晶之上长驱直入，湛蓝色的烈光完整的包裹住了郑毅的每一寸肌肉与骨血，它们欢呼雀跃，却也温柔细心，只是尽职尽责的洗礼着郑毅的四肢百骸。
但似乎是察觉到了这具新主人的身体过于超出常理，在发现无论怎样去洗涤，都无法从早就称得上晶莹无暇的肌体骨骼上再做提升后，有些垂头丧气的雷光们咕哝着汇聚到了一起。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郑毅耳边也响起了亚克的声音。
【郑毅，这玩意……它味道好酸。】
这半是抱怨半是委屈的声音刚刚传达，似乎是明白了亚克多自己的嫌弃，本来还在犹豫的雷光们扭头一转，悉数扎进了郑毅的腰间。
那里是灵石的所在地。
看了一眼腰间稍稍吐出两小簇雷光的灵石，郑毅抬起头。
眼前的托尔，已经几乎要消失了。
那高呼一掷，仿佛抽走了他仅剩的力气。
可即便如此，托尔仍是颤颤巍巍的挺直了腰背，目光炯炯的直视着郑毅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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