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匿友小尘
服务生这时过来,呈上前菜与红酒。无论是火焰元贝、还是黑松露和香煎鹅肝,都是经典的法国开胃餐。女服务生还同时兼职侍酒师,负责开酒、倒酒,以确保最佳的温度下饮用。
“Cheers~”种田梨沙颇有仪式感的举起高脚杯。她虽然穿的是便装,Q版恐龙十分平易近人,但现在表现出来的餐桌礼仪和气质,和往日里会做出可爱中二行为的形象相去甚远。
尹泽也重新记起这个人,在美术馆初次见面时,给自己带来的惊讶和恬静。
酒杯碰撞,发出叮的一声。刀叉起落,享受昂贵的珍馐。
“聊会天吧?”女孩说。
“不是一直在聊吗?”男人应声。
“谈谈工作以外的事情?”女孩问。
“正好,我向来是不在个人时间里讨论工作的。”男人快慰的说。
“你好像很博学?今天对森木先生的题目,都不带思考就回答的。”
“哈,这份知识是来自命运的退税……我个人付出的努力只有一点点而已。”
“那美术史学的怎么样?”种田梨沙好奇。
“不算差,或许只比你好一些而已。”尹泽尽量说的保守。
“什么嘛,我可是专业的啊。”种田梨沙不悦,旋即又意识到了什么,小声说,“……虽然我确实已经放弃了,没有资格再比较。”
“哪来放弃一说呢,它依旧还属于你,不过暂时封存起来。”尹泽声音平和,“再说绘画是如此的不同寻常,放置一段时间,执笔的手固然会生涩,但放空的时候,说不定能想通许多以前不明白的关键点,脑子一下通明了。”
“你确定?”
“我肯定。”
“为什么?”
“我也曾放手过,重拾的时候,反而更厉害了一些。”尹泽慢慢的说。
“你也放弃过……?”种田梨沙有些惊讶。
“是啊,很早以前,那时我是个学生,对佛罗伦萨充满憧憬,那是文艺复兴起源之地,城市里珍藏着近乎七个世纪的,大师们酿造的人文奇迹,空气里都弥漫着艺术的气息。”尹泽回忆说,“我还在为意语而苦恼,担心无法留学于那,更纠结是考佛美还是考都灵【注:指佛罗伦萨美术学院和都灵美术学院,都是世界顶尖的美术类院校】。”
“后来呢。”
“后来就不苦恼了,因为我根本考不上,也不用再去分清BB,B;P,PP;这些单写和双写的区别。”
“其实,其实列宾也不错呀,俄国的艺术学科同样很强。”种田梨沙勉强的回答。
“确实,俄语也更鬼畜了。”尹泽确信。
“说起来,你是在哪所画室学的?”种田梨沙想知道想知道这个人是在哪成长起来的。
“你肯定没听过,不是在日本,甚至,也不该叫画室,或者说培训机构更恰当一些。”尹泽说。
“机构?”
“是啊,和诸多的考学私塾性质一样,是针对高考的冲刺训练基地。”
“我好像见到过类似的速成班……那里能给人带来的变化这么强吗?你的水平是在那里练就的?”种田梨沙不确定的说。
“实事求是的说,主要教授的,以及我所学到的,都是应试技巧。我知道把效果做到什么程度,可以拿什么阶段的分数,我牢记一些通用的调色公式,即便是画一只罐子,也遵循着左一笔右一笔,瓶口要用白色点高光的流程。至于光影的反射,光色理论,体块的塑造和画面的对比,这些都没有什么概念。”尹泽实诚的说。
“是先追求结果,从而再深溯道理吗?”
“追求结果是肯定的,至于后来会不会探究美术本身,对大部分的艺考生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为什么啊?”
“因为大部分,只是把它作为一个跳板,一个对正统高考的辅助,一个似乎比提高数理化分数更加容易的捷径。”
“这岂不是从一个泥潭,扎入另一个深渊吗?”种田梨沙颇为不解。
“嗯,只是在跳下去前,没人知道是陷阱。包括我也是一样。”尹泽耸肩,“种田小姐你是自小产生了兴趣,逐渐接受指导,慢慢消化知识,按部就班的参加测试,考取美术院校的么?”
“是的。”女孩点头。
“真安定啊,那我从打基础到参加测试的时间,肯定比你要短。”男人说,“只用了五个月。”
“连半年都不到吗?”种田梨沙有些惊奇,“你的天赋这么强吗?”
“和我的才干没有关系,我是真正的庸人,最后也只是堪堪迈过了标准线而已。至于辛苦,睡眠总是不足,真的是到了站着都能睡着的地步。”男人喝了一口酒。
在八点以前抵达一片石墨狼藉痕迹的地下室后,四十多岁的保安大叔就会从容的锁上门,直到饭点和晚上解散才会打开。不过后门想挤还是能挤出去的,只是那里又有一条被拴住的狼狗,稍有不慎,屁股蛋就会得到来自狗狗的痛吻。
于是频繁的上厕所成为了兄弟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倒不是身体抱恙。而是在封闭的空间里,四周都是机械化重复的声音,除了画架前,甚至没有多少还能坐的地方,去没有铅笔沙沙声的清净洗手间,看看新闻,是为数不多可以暂时松懈躲避的选择。
“你认为画画是一件帅气的事情吗?”尹泽的叉子在盘子上划着无意义的圆圈。
“这个有些不太好判定啊。”种田梨沙没有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你知道莫迪里阿尼吗?”尹泽忽然说。
“是一位画家吧,我有印象。”种田梨沙从脑海里翻出模糊的知识,“好像,他与毕加索享受几乎同级的称赞,只不过,是作为不幸天才的典型而被人铭记。”
“一个世纪前,当莫迪里阿尼在巴黎破旧的画室借酒消愁时,比他大三岁的毕加索已经粉丝成群,画价高昂。前者最后像一个流浪汉似的躺在巴黎街头的诊所死去,临死前用母语的意大利语唱起家乡的诗歌,而他那位即将第二次临产的妻子珍妮,也在丈夫死去的第31个小时从五楼的窗中跳下,颅骨碎在街石上,24岁的珍妮带着她腹中的婴儿追随丈夫而去,遗留在世的一岁多的大女儿,成了孤儿。”尹泽简单道来那位逝者的生平。
毕加索在大雪纷飞里出席了简陋的葬礼,他与墓下埋葬的男人是另一个极端,他自然辉煌之极,是有史以来唯一活着见证自己作品被收入卢浮宫的画家。
而那位令人遗憾的不幸天才,死后才被人尊敬。
咖啡店老板赶紧翻箱倒柜找他的作品,因为画商都急着要,可是那些作品因为和香肠堆积放在一起,已经被老鼠吃掉了。
同时代的评论家这才后知后觉的说,莫迪里阿尼的素描典雅而优美,他的线绝不会碰到水,是不沾血气的灵魂之线,暹罗猫也得避开他的线条【注:因为暹罗猫比其他的种类的猫爱干净,会去擦拭那些它认为脏污的部分(比如画作)】。
然而骷髅是听不到这些的,他最后知道的,仅仅是冰冷污秽的家,让肺部剧痛的香烟,麻醉精神的酒精与毒。作为他模特的心上人也死了,跟着他死的。唯有绘画是他生前唯一稳定的元素。
“我以前看过一部关于他的同名电影。是在机构里看的,那阵我已经对这条路不抱希望了,彼时我也对美术史一窍不通,不理解古典的意义,当然更不知道这人是谁。所以更不知道这部电影的诸多缺陷和设定漏洞。只觉得形式上还很美,所以外行人兴许能看的很尽兴。正巧我就是那个外行人,拿着笔的卑弱外行人。”尹泽喃喃的说。
“我也看过的。”种田梨沙停顿了下,然后说。
“你看过……?”尹泽十分讶异的抬头。
“嗯,导演没有想把这电影拍成纪录片,所以对很多史实有改动,我是觉得还可以啦。”种田梨沙看向窗外,思绪飘远,“二十世纪初的巴黎啊,那真是一个让人神往的年代,无数的天才涌现,各种艺术思想在碰撞,人们过着波希米亚式放荡不羁的生活。”
“这些我都忘了,独独有一段令我感触尤深,此后不经意间总是会莫名想起来。”尹泽说。
“难道是天才夭折?”种田梨沙猜测。
“不是,再猜。”尹泽跟女孩对视。
“毕加索竟然是个拥有啤酒肚的大胖子?”种田梨沙皱眉。
“……不是。”尹泽汗颜。
“结尾的巴黎年度绘画比赛,莫迪的作品最终震撼所有人,众人都为之献上喝彩?”种田梨沙想了想。
“也不是。”尹泽摇头。
“那是什么桥段让你感触尤深?”种田梨沙凑近逼问。
“是在生命博取光辉之前,那段黎明前的黑暗。”
尹泽直视着近处的那张精致脸颊,慢慢的说,重述一段剧情。
“大女儿被送去收容所,只因为身为父亲的无能。莫迪在不绝的雨幕里奔跑,最后浑身湿透的他走进了酒吧,拿起桌上属于别人的剩酒,朝坐在远处的毕加索敬了一口,然后往墙壁上的参赛表,潇洒写下自己的名字。他不再迷茫,用挑衅的眼神环顾四周的同行们,最后只紧盯毕加索,毕加索也缓缓走了下来,接过莫迪手里的笔,紧随其后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酒吧里瞬间人生鼎沸,那些认识这个倒霉落汤鸡的,不认识的,都在鼓掌欢呼。”
种田梨沙也有点回忆起来了,她只是偶然看过那部影片,她想起来了,那一段也是转折点,在男主角用力推开门大步迈入时,激烈的钢琴声响彻时,压抑了许久的心情终于得以释放。
在那之后,影片不断穿插着的,就是他所说的,记忆深刻的事情。
那是全城画家备战的过程。
有人坐在杂乱的车间里,妻子在一旁缝制衣物,而他凝视着已经腐臭了的动物骨架;有人在天台上支起画架;有人动情的抚摸着女模特的身体与曲线,但眼神里唯有执念,没有半点情欲;有人缩在窄小的床榻上沉思;有人则在宽广奢华的画室里仰望天窗。
一段沙哑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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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动笔了,由静缓到激烈,由安宁到狂舞,他们瞪大了眼眶,嘴里咬着卷烟,大口的饮着烈酒,有的人思路受阻,一脚踢翻了画架,有的人急不可耐,神情癫狂。
这一段里没有任何的对白,没有歌声以外的声音,但近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份炽热的温度,情感在释放着,苦闷呻吟声和放肆的笑声仿佛都混合在一起。
狂信徒们在自燃。
在教室阴暗的角落里,十八岁的尹泽缩在脆弱的塑料椅子里,看着这一幕。
“我当时觉得他们太帅了,而且那么的强大。”男人低声细语。
其实那些画家根本就不英俊,他们有的是工人,有的是杀猪匠,有的甚至只得露宿街头。
热汗流淌,头发油腻,衣着邋遢,叼着烧秃的卷烟,眯着眼睛,时而狰狞的吐出一口烟雾,劣质酒液顺着嘴角滴下,脏兮兮的,颜料洒的到处都是,有的人直接将颜料挤在手上,就算是那里面之中,最体面的毕加索,也是咬着雪茄,神态丑陋,濒临崩溃。
他们全身脏乱,但诡异的显得无比崇高,仿佛每个人都在与神明倾诉和交流,才这么的不成体统却眼神炙热。
当每个人都伤痕累累的结束作画后,他们统一将手中的笔折断扔掉,高声大笑,像是骑士打完了一场圣战的满足和解脱,往后再无遗憾。
嚣张的狂欢,毫无优雅和风流,但帅的想不出缘由,帅到了极点。
“我是不理解那些事情的。因为我既不有才华,也不拥有优渥的起点。我在想,莫迪里阿尼生前会想些什么,他一定会想,所谓大师,不过是披着艺术这一面纱的商人,技艺、内涵、文化也不过是为了给作品镀上一层好看的金子的装饰品?”尹泽低笑。
但只有那一段,男人承认自己被悄无声息的被同化了。
和能力,财富,健康的体魄都没有关系。
那种燃烧自我,释放出耀眼光热的姿态,已经足以让人陶醉其中。
“那一刻巴黎整个城市都响动着刀剑声,所有锋刃在淬火时发出滋滋烈响……以前我经常听到那种声音,我又在想,那个时候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骄傲灿烂。”尹泽皱眉。
我并不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人。
数学试卷只会做选择题并不是搞笑段子,而是确有其事。就这,连运气都很差劲,10道只能蒙对3道,喜提让整个年级都为之震动的15总分数。
学生时代,做过最出格的事情是翻墙跑到黑网吧决战云霄,茅坑抽烟,与德育处主任斗智斗勇。那时离现实还很遥远,也根本不懂什么叫无可奈何,等到将来知道后,也只有一句平静的原来如此。
男人时常庆幸,所幸的是还去过那样一个地方,周围都是这样的人,每天讨论的都是技巧和标准,站在树荫下会抬头望枝丫,会想到明暗交界线,在公交车上站着,会想这个动态会不会容易画一些。
突然生活里只剩下一件事情了,朝一个目标努力。忘记了吃饭,每次全力以赴都如履薄冰,对即将来临的终局大考,如同面对审判般的忧心忡忡。
到最后,其实自己都忘了,刚开始来的初衷,原本是想轻松度日的。
从递出自己的考卷起就忘记了吃饭,也完全没有食欲,腹部反而在传递着想要呕吐的感觉,身体的虚弱和不适感加深了绝望。
明明。
我明明是那么的努力了。
用心的看书,用心的思考,用心的遵循教条,用心的练到很晚,用心的查漏补缺,用心的观察,用心的接受批评,用心用心用心,一直以来都一直在用心。
但是为什么,我的手抓不住除了自己以外的光。
而当自己熄灭后,周遭都是黑的。
神是不公的。
神是邪恶的。
神毫无怜悯。
神是根本不存在的。
浑身都燃烧殆尽却依然无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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