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声士 第354章

作者:匿友小尘

  “……我不想被联系上。”柏井一平沉默片刻,“出发吧,路上说。”

  尹泽觉得今天要做的事可能会很严肃,心里多了几分认真。给小轿车加完油后,没有停顿,便走高速路离开了东京。

  其实车况复杂的市道路要比高速路难开,后者更多是要耐心和安全意识。小轿车保持着合理车速,行驶的颇为平稳。车窗闭合,没有打开音响,有些安静,只有从身下传来的行车的轻微抖动。

  “我是去看望以前的一名同事。”静默之中,柏井一平终于开口。

  “电通的?”尹泽目不斜视,应声。

  “嗯,我当系长时,带的一名新人。她和你一样是东大毕业的高材生,不过初入职场还是显得有些冒冒失失的。”

  柏井一平似是想起以前教训新手的日子,笑了笑,不可避免的陷入更多回忆。

  “我读的大学普普通通,按理来讲,简历的学历这块就会被刷下去,根本进不了大公司。我进电通也是巧合。一场酒会上,恰好有名电通的部长,哦,当时他还不是部长。总之,他觉得我这人还蛮有干劲的,所以事后找人要了我的号码。”

  那是场正常的应酬会,讨论的企划自然不是一介毛头小子能插话的。之所以能被上司带过去,是需要他烘托气氛,需要他做敬酒人。

  有人想要面子,那就总得有人把脸伸过去,把面子递出去。

  柏井一平跟随着他们的谈话,低姿态的,不断一杯又一杯高度的烧酒下肚,情绪高涨时,还要起身表演点节目,赤裸上身,只是模仿电视上看过的搞笑艺人,效果当然很差,但能逗笑在座的各位就是成功的。

  酒会进行的很顺利,企划通过。

  柏井一平扒着马桶吐到大半夜,在洗手间睡到隔天晌午。

  后来,因为酒量好会说话留了印象,被那位合作方借去,参加另一场酒会。

  柏井一平如约去了,进门前在外面喝了一包奶垫胃,散场的时候不省人事,进了急诊洗胃。

  就这么慢慢的,最终,在那位人士的帮助下,毛头小子竟然进入了闻名的大公司。

  柏井一平拼命跑业务,向他人虚心请教,疯狂的吸收各种知识。一次甚至有大半年没回过家,洗漱都在公司。后来,他成为年度最佳员工,在年会的礼堂里与大领导照面,得到鼓励,还晋升了系长。

  社会小子当然不会止步于此,但他也清楚,没有背景和出身,自己也爬不到太高,可即便如此,也要竭尽全力。当初有缘认识的那位,已经是部长了,跟着好好干就是。

  柏井一平只想要完成任务,展现价值,然后上升。逐渐的,他非常擅长在不超出明确规则的前提下,用其他办法达成目的。就连原本完全不懂的各种合约、条款,也都玩得熟悉,能轻松埋坑。人脉也在拓展,做事愈来愈得心应手。

  僧多粥少,要想吃饱,就只能靠抢。

  在电通这种有鬼十则的日式大集团里,不需要聪明,需要的是奸诈。

  连那个部长也没有想到,随随便便为一场酒会找来凑数的喝酒的工具人,如今居然能这么快的摸清规则,然后爬,向上的爬。而且贪婪,足够的理性与贪婪。

  “我当时有种人生在自己手里的感觉。高额的完成率,以及部长的青睐,背靠着大平台,能决定大笔资金的去处,电视台的人员见我就像见到了会发压岁钱的温柔小舅舅,更别说小偶像,至于你平时看的那些写真艺人,根本没有资格和我说话。”柏井一平说,“我倒不是说有欺负他们的念头,相反……终于,终于不是谁都能来踩我一头了。而且我今后还会越来越好,只要把握住这机会,只要继续拼,并且听老大的话即可。”

  “可你被辞退了。”尹泽继续开着车。

  “部长算是给了一个体面的结局,我是自己辞走的。”柏井一平淡然而笑。

  “究竟发生了什么?”尹泽问。

  “电通这样的公司,充满了各种企业应该有的阴暗性。血肉磨坊里,发生的自杀事件不在少数,二十五年前曾有一起轰动社会的过劳自杀事件,也被称为电通事件,这引起的影响很大,电通甚至败诉,要支付巨额的和解金,形象自然也大打折扣。当时的公司发言人信誓旦旦的表示会反省,会进行更优化的管理,确保不再让这种事发生。”

  柏井一平摇头冷笑。

  “呵,谁都知道是场面话。在我就职期间,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有两名员工做出了不理智的举动……最初,新闻媒体根本没有报道,但经过许多人大半年的出力,这件事公之于众,还是引起了广泛关注。过程我就不细说了,结果是,其中一名叫做青水五郎的男人被判定为过劳至死,公司应负责任,影响并不亚于二十年前的那起,让政府也将‘过劳死等防止对策白书’提交到了内阁会议。”

  柏井一平发出长长的叹息。

  “……死者不能复生,但终究还是让一个呐喊的声音发出来了。”

  “有两个人,另一个呢。”尹泽问。

  “她叫静桥绘里,并没有死,是植物人。”柏井一平停顿两秒,闭上眼睛,声音干涩的说,“她是我的下属。”

  初次见面时,女孩子穿着严肃的黑制服,妆容特地弄的成熟风,不愧是高材生,书面材料和各项问题的应对都可圈可点,就是自我介绍时吃了螺丝,然后紧张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最后见面时,女孩子安静的躺在病床上,再难醒来。她整个人都暴瘦,皮肤暗黄,眼眶深陷,简直凭空被削去了十年的时间,那显露的疲态与老态让人难以置信。

  静桥绘里的试用期和正式工作,都是在柏井一平的手下,两年后就调往其他部门。

  柏井一平有些担忧,因为始终觉得她还欠缺火候,抽空会主动问问近况,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是“请安心~不会辜负系长的期待!”这种元气满满的。

  而手机里最后一条来自她的消息却是——“一直以来都谢谢你。”

  同样的消息,静桥绘里还发给了她的妈妈。

  女孩的系长在病房里站了几分钟,随后出门。无视了公司的告示,将这消息的详细传给所有认识的媒体朋友,并且联合公司内的朋友一同向上反映意见,尝试内外加力,总之绝不再让公司装死,至于后果处罚什么的根本没考虑过。

  不光是尊严与忠诚,连如此珍贵的生命也要夺走吗?

  充斥在奸诈猎犬心里的不再是对金钱和地位的渴望,而是出离的愤怒,那种愤怒如同熔岩,灼热到呼吸都难受。

  事件被小媒体优先报道,然后才是各大报刊的跟进,一时间舆论众多,电通无法再置之不理,这事在内部同样也引起了员工们强烈的不满。

  这就是柏井一平愤怒的焰火。他或许多年来一直在这么想,想过什么都不管,不再妥协,撂翻桌子的刹那。而之后的事,他也无能为力,事态的发展当然不会被一个最小最小的管理岗控制。面对舆论和赔偿,公司内的中高层也在借此为机会互相攻击,为己方派系牟取利益。

  部长被再三拜托下,也推波助澜。群狼们分食完了那造成此事的人物的鲜肉,尘埃落定。

  柏井一平理所应当的辞职了,主动请辞是与部长最后的交情。

  但其实也没有差。

  以电通在业内几乎垄断级的地位,和它有业务往来的公司难以计数。而这些绝对都不会接受柏井一平的简历投递。甚至业外的公司也不一定会要,因为这个人曾带头用了如此粗暴张扬的手段试图想要损害集团利益。

  柏井一平转卖了值钱的物件,靠着存款度日,在繁华的东京吃了无数的闭门羹,一如刚进社会一样,谁都能奚落,没有丝毫变化。手机里的联系人也基本拒接,苦心经营的人脉如同废纸,那些人是不会和不聪明的人来往的,何况这还是个蠢货。

  他最终在一间声优事务所得以栖身。

  直到今天。

  焰火熄灭,青春已去,唯有念想。

  小轿车在临时司机的掌握下,始终都是那么安稳,不知不觉间,已走了一半的路。

第一章 下雨了

  谈到日本,就不可不提那座知名度极高,姿态优美的火山。

  东京都内在天气特别特别好的情况下,能够远眺到那座盖白帽的大山。但真正能随时一抬头就瞧见富士山的地方,也就只有静冈和山梨两县。

  行至此地,当然会不自觉的透过车前玻璃看一眼那符号化般的山峦。尹泽倒还是初次亲眼看富士山,觉得当下可能不是最佳的游览季,顶部的积雪没那么多,藏青色的山岩显得有些冷硬粗犷,少了明信片里的雅致,多了自然造物的威仪。

  静冈傍山靠海,交通便利,风景动人,是个踏青游玩的好去处。但这趟,车里的两个人都没有偷闲的意思。

  “辛苦了,去附近停下,歇会吧。”柏井一平说。一口气的开车过来,还是要耗费些精神的,“顺便去吃点东西。”

  尹泽自无不可,今天若加上返程,那就得开了有接近300公里了。这也许会是松冈祯丞一辈子都触摸不到的距离。

  停好车子后,二人就在周边的街道寻了间普通的拉面店对付。

  “香辣豚骨,辣椒油大胆放。”尹泽叩叩桌面朝老板点餐。多年的吃喝之下,这具身体的耐辣机能虽还比不得雾都崽儿,但也超过寻常人物。

  “清汤,再来罐啤酒。”柏井一平说。

  店里交错着嗦面声,在角落的座位里,声优撑着头等餐,经纪人手肘枕在桌上,表情有点点寡淡。

  “我一年之中,都会抽空来看一次。”柏井一平说,“每次不敢多留,放好东西就马上走。”

  “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吗。”尹泽望着开放式厨房,里面老板正在娴熟的挑面。

  “我原本是有避免这种事发生的机会。面试的时候我就觉得她还没有褪去大学里的热情和真挚,如果不吃吃苦头,是很难在公司里找到不眠不休的意义的。”柏井一平说,“她咧嘴而笑,脸上是令人害怕、无可挑剔的诚恳,我们通常称之为,天真。”

  电通近乎彻底掌握了通信行业,包括政府宣传,包括国内诸多集团的公关与广告。公司决定着这些企业每年上百亿円的宣传费去向,而媒体又仰仗广告费、赞助作为收入,因此电通也是电视台和报纸的衣食父母,公司稍微点点头,媒体半年的收入就有了保障。

  社员里也有很多其他各界,企业与政界高层的子女,利益穿插,脂肪厚若城墙,犹如一坨臃肿的巨人。

  简单来讲,可以撑得起“通信业财阀”的称呼。

  成为艺能圈的话事人,也是理所应当的降维打击。

  柏井一平曾任广告部系长,尽管当时职务还很低,但作为部长门生,进入到领导层视野的优秀人才,依旧是要让富士台、TBS的接待人点头哈腰请入座的一介人物。

  娱乐圈几乎与名利二字挂等号,是离名利最近的地方,不像政商界,普通人逆袭走红的概率和例子更大更多。

  柏井一平彼时在公司内部见多了抱团站队,在公司外部见识到了艺能圈的糜烂。他愈发的小心谨慎,想往上走,就要如履薄冰,在奸诈之上铺层圆滑的伪装,切忌相信什么童话。

  静桥绘里不同,她出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上学放学的路上,左右有稻田,远方有富士山,头顶是清澈湛蓝的天空。聪慧、开朗,成绩很好,接到东大录取书的那天,亲戚和邻居都特地跑来庆祝。对往后的展望也一如既往的充满期待。入职大企业,用收入改善家庭的经济状况,患有长期病的父亲也能用上更好的药物,将来再与温柔有担当的男子结婚——仿佛一个平安的童话。

  柏井一平则是完全的对立面。他出生在人口约莫只有三万人的小城,从最南到最北只用走十五分钟,为了所谓的出人头地,凭着一腔孤勇而上京。

  两个性格、经历、学识、理想、善恶、三观都不同的人,却机缘巧合成为上下属。这或许也是东京这座纸醉金迷不夜城的魅力之一吧。

  柏井一平在事务中总是很照顾这个后辈,大概是因为自己也很羡慕那种美好,出差都要带上,涨涨经验。

  ‘怎么会有男生请女生到拉面馆吃饭啊,还是大阪的拉面馆。’女孩嘀咕。

  ‘别废话,吃饭只是为了补充体力。要不是人类必须睡觉,我甚至不愿意浪费那六七小时。’系长冷淡的说。

  ‘这对自己也太残忍了吧……不过这看起来确实很香,我能先照相吗?’女孩拿出手机对好,‘系长大人也别这么严肃,笑一个。’

  ‘呵呵。’

  ‘不要露出这种阴谋家的冷笑啊!’

  呲。

  柏井一平拉开啤酒环,喝了一口,然后举起筷子,和某人一起吃着刚刚端上桌的热气腾腾的拉面。

  ‘刚刚那个女艺人,是不是把写有她电话号码的纸条塞给你了?’女孩偷偷摸摸的低声问。

  ‘是的,我才扔掉。’系长淡淡的说。

  ‘太可惜了吧,明明长得这么好看。系长大人眼光这么高?’

  ‘你懂什么,多少扳倒大人物的丑闻和证据是从枕边的女人那传出来的。既然是因利益而结合,那也必定会因利益和倒戈。’

  ‘感觉你这辈子都很难结婚了……’女孩想了想。

  ‘我不想说的太失礼,但你若休孕假的话,苦心经营的成绩说不定就消失了,在我们公司里,女性是有些弱势的。’系长没有感情的说。

  ‘孕,孕假?!怎么又说到我头上了,你就是因为整天都这么严肃,同事们才会连赏樱酒会时都在迟疑叫不叫你,还是我主动喊的。’女孩羞恼。

  ‘无所谓,只要下达的任务能完成,你们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我不在乎。’系长并不在意细枝末节的东西。

  尹泽的豚骨拉面浮满了辣椒油,光是闻着就香,他没怎么费劲就吃完了。对座的经纪人胃口仿佛一般,还有两片肉都没吃,只是又拿了一罐啤酒。

  ‘明天开始我就要调到其他部门了,很感谢您这么久的教导,我会好好努力,不会给咱们系丢脸的。’女孩深深鞠躬。

  ‘有不懂的事可以来问我,那边都是生人,别这么快麻烦他们。’系长顿了顿,‘或者不想调动的话,我可以帮你说说。’

  ‘哈哈,不用啦,这也是个难得的机会,业务服务的对象也不同,我也蛮想和其他企业的人员交流。说实在的……以前在电视上看还没什么,跟着您见了好多艺人,现在都没新鲜感了。’女孩说。

  ‘好吧。’系长点点头。

  ……

  “去医院吧。”柏井一平点点头,放下空啤酒罐。

  两人匆匆回到车里,驱车前往市医院。

  “在公司除了奉献外,也要有被压榨的觉悟。因为走后门的可不少,其中上进的倒也有,但不多。而无论如何,集团里总要有做实事的,那么,有能力的人,就得替那些没做事的补上去,加上集团本身就任务极多,这就对普通员工造成了很大的负荷和压力。”

  柏井一平看着窗外,自顾自的回忆说。

  “而且那些上司老头子们都是顽固,对螺丝钉们的说话态度可不会太好,男性也就罢了,女性还会有职场骚扰。不公平对待、功劳被夺走、替别人担责任、精神压力、身体劳累,合约在身,连辞职都不敢下决定,身心日复一日的被消磨着。”

  为了对付这种困境,就要习得利己。既然总得有人受苦,有人得利,那踩着别人上去的,为何不能是自己呢?

  柏井一平心里明白,因为他就是这么过来的。每次的深鞠躬,都不过是为了今后能挺起胸膛而活。从被利用,到利用他人。就职之后,被他悄无声息吞掉的家伙也不在少数。

  如今坐在自己对面的剑琦京香,时不时就喊自己是什么什么狗,是完全正常的。那个女人以及她当时负责的偶像团体,也差点被自己坑进合约打白工。事实证明自己的眼光完全没问题,该团体现在存活的相当好。只是当初剑琦京香多留了个心眼,避免热包子被狗吃了。

  静桥绘里做不到这些,她无法诬陷别人,无法给别人挖陷阱,无法对同样处境的人置之不理,换而言之,她无法伤害别人。

  自打小起,长辈和师长,大都教导孩子们要与人为善,要积极向上,要有一颗美好温热的心与灵魂,要相信正义,要满怀希望。

  然而当这些孩子成长后,恍惚发现世界似乎并不是这样。

  静桥绘里的私人博客里,负能量的字词逐渐蚕食了曾经活泼的行文,每天像是活在胶水里的窒息,清晨也不再盼望醒来,不断的在树洞里哭泣。仿佛昔日那个在富士山下哼着歌放学的孩子是上辈子的事情。

  柏井一平亲眼见到了一个美好的人,从精神到身体都被割伤乃至杀死的过程。他以为自己这样的人,条件差,学历低,是没办法,才要靠这么活着。

  可是真正羡慕过的童话在现实前亦被焚烧。

  于是怒不可遏,拼了命也要替绘里和五郎吼叫出声。

  “电通败诉,赔偿了很大一笔钱。但我想,对父母来说,孩子的生命是再多的金钱也无法交换来的。”副驾驶那个戴高仿手表的男人说着,“绘里一直没醒来,医生也不确定何时能醒。在医院的日子,都很花钱。我每年会偷偷将现金放到她父母的门前,不敢见面。”

  “要这样,持续多久呢。”尹泽开着车,直视前方问。

  “不知道。”柏井一平自嘲的说。这样的行为,既愚蠢,也不真诚。外人听了都会理解不了逻辑,像是耗子叼着食物放下,然后自我的想着,我应当还是个好人。

  尹泽这趟只是当临时司机,所以他今天的话很少。两个人不再多聊,径直进入到医院旁的停车场,然后步入大楼。

  柏井一平是知道病房所在的,他每次过来,就在门外,借着玻璃和缝隙看一眼。这次也一样,来到熟悉的楼栋和楼层,找到那间病房。但只有这次他是愣住了,因为根本不需要仔细看,就知道里面的床位是空的。他悍然打开门,直接快步冲进去,迎接他的只有打扫消毒后的空房间,只有半敞开的窗户穿进来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