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声士 第93章

　　由于唯一对她有威胁的，某北海道热血小伙儿也不在，所以这内向家必争之地的沙发角落，自然顺利的被佐仓绫音占为了己有。

　　少女安分的依偎在墙角，反复在内心折腾着自己那为数不多的几句台词。

　　女主役就站在不远的前方，重任在肩的她自然不似龙套清闲，一集中大部分时间都要出声，基本上少有坐下休息喝水的间隙。

　　佐仓绫音偶尔会抬头，看向那比自己还要稍矮的前辈。娇小可爱的背影却能给人以稳重可靠的气息，那个人的发挥相当稳定，时而平和，时而愤懑，时而俏皮，对声音技术的运用和角色的拿捏相当成熟，别说是吃螺丝卡壳、衣服擦出声这种小失误了，哪怕跟真正的业界大手子对戏，也不见多少紧张逊色。

　　人的身边呐，总有那么一些同龄人。明明年纪相差无几，吃过的饭，走过的路也一样差不多，但就好像是偷偷暗地里用修改器锁了年月日，背着人疯狂学习进步一样，拿到手的成绩与掌握的本事可以甩你几条街道，令旁人只能撅起嘴巴无言以对自我怀疑。

　　佐仓绫音如今就有些小小的感慨，其中混杂了嫉妒、羡慕、惭愧……

　　回想起来。

　　读幼儿园的时候，佐仓氏以雷厉风行，性格冒失而闻名，一手血腥冷酷猫猫爪令众多调皮捣蛋的熊孩子们闻风丧胆，被推选为向日葵1班的话事人。日后升到小学，在玩疯到昏厥，离心离德声望丧尽前，她更是凭着一腔热血和吃之不尽的零食奶糖，当上了东港小3年级的双花红棍。初高中虽成为边缘人，唯唯诺诺，但在剧团也得到了不少锻炼，修成了很多得意技。

　　至少学校操场上不是随便拉个人过来，都能如她无压力的灵活侧翻吧？

　　后来从剧团转养成所，主攻声优课程，那也是优秀到接受过杂志采访的。

　　换而言之，佐仓氏是一个从小，就多多少少优于同龄人，且心存些微骄傲的存在。

　　但这些在遇见真正的“别人家的孩子”，或者说“别社的同事”，就有点不怎么够看了。

　　佐仓氏已经私底下查阅过了。

　　在她小学一年级跟隔壁班上演《幼惑仔2之篮球场花落谁家》【注：捏他自《古惑仔》系列电影】时，此人就已经凭天真烂漫的笑容出道，出演影视剧了。在她中学归隐，不问江湖世事后，此人已经跟奥特曼有过几面之缘。在她感伤不喜欢舞台聚光灯跟老师进行烦恼人生相谈时，此人14岁便见过听过许多，毅然坚定转行。在她磕磕绊绊进入业界时，此人早已做了大热门番剧主役，广播宣传活动更是一个不漏。在她正提前因升学而忧心忡忡时，已从某处打听到可靠消息，此人学力不弱，怎么也是个中上流，英语更是不错。她们同一年出生，此人却还小她接近半岁。

　　很遗憾……被全面碾压了。

　　这年17，录音片场，缩在角落如喽啰。

　　佐仓绫音悄悄叹了口气。

　　这个作品的主役，是深觉自己配不上，主动说服经纪人放弃的。原本以为会被像是同社的阳子前辈那种声优接过，但没曾想，是比自己还小半岁左右的少女靠实力接棒。

　　对比之下，自己显得实在太弱，以至于到现在还有些在意。

　　时间过得很快，上半部分收录结束了，正巧也到了午间饭点，佐仓绫音揣好台本，寻思着上哪解决午饭。

　　吉野牛肉饭？连锁拉面店？单人超值自助烤肉？

　　……不管是哪一个，都是一般日本女孩不可能独自去吃东西的场所。

　　如果这是游戏，那么去一次，人物属性就会显示「女子力-50」。换做以前，她肯定不会烦恼，早就甩着头发去吃味足汁浓的豚骨面了。

　　做人嘛，开心最重要。

　　然而如今，却有点纠结了起来，尤其是察觉到自己那几乎要负增长的女子力。

　　不能再随心所欲了，要成长，要优雅，要成为可以察言观色、熟稳重的大人！

　　于是佐仓绫音很是认真的想了几秒，如果是自己老妈，现在会如何做？

　　但怎奈本人知识量实在匮乏，照猫都只能画出仓鼠，左右想不通。最后还是决定干脆去便利店买菠萝面包和香蕉牛奶就得了。

　　就把这份烦恼暂且押后，交给今后的自己吧。

　　背着棕麻小书包，少女独自一人走出录音室，穿过走廊。

　　“佐仓同学。”

　　忽的有人出声叫住了她，少女讶异的回头。只见扎着丸子头的同龄人瞧她看过来，挥挥手打招呼，脸上是亲近友善的笑容。

　　“有什么事吗？”佐仓绫音有些惊讶。

　　“你要去吃饭吗？”日高里菜问。

　　“嗯。”佐仓绫音轻轻点头。

　　“请问我能跟你一起吗？这附近我不常来，也不知道有哪些好店。”日高里菜双手合十的请求，“所以可以组个队带带我吗？”

　　“……我也路生，所以同样不太清楚。”佐仓绫音有些尴尬的抓抓头发，“我是打算去便利店随便买些什么的。”

　　“这样啊，那我也简单些好了，咱们一块去买吧。”日高里菜微笑提议。

　　“好啊。”佐仓绫音点点头。小事而已。

　　得到应允，同龄的同事便三步并两步的小跑过来，离她不远不近的，保持着适中的社交距离。两个人在下楼的过程中顺便聊了些常见的话题，例如天气、衣服搭配、星座血型什么的。

　　来到就近的便利店，佐仓绫音目标性非常强的，直接照原计划拿了菠萝面包和香蕉牛奶，整个购物过程不超过10秒。

　　“你这就挑完了吗？”日高里菜还在看，就见她已经打算去结账，愣了下。

　　“是啊。”

　　“这里有新鲜便当，不看看吗？这个咖喱鸡块卖相很不错啊。”日高里菜逛了两步。

　　“菠萝包挺好吃的，又快又省。便当有点麻烦，还要收拾。”佐仓绫音摇摇头。

　　“可是那边还有加了哈密瓜的特别限量款，每天售额有限，现在还剩呢，你不尝试下吗？”

　　“面包嘛，反正都一个样吧，味道也不会突然好到哪里去。”佐仓绫音老实的说。

　　“也不一定。你瞧，这里居然还有LeSucreCoeur店的特供啊。”日高里菜似乎发现了意外之喜，撑着玻璃柜惊呼，“关西的面包发展非常蓬勃，甚至可说是宛若战国时代般的竞争激烈，这家店的更是其中翘楚，号称关西最美味呢。这个像树枝似的棒条包是有着介于饼干和面包之间的奇妙口感，里面是坚果跟蜂蜜，味道很绝。”

　　佐仓绫音走过去看了一眼，挠头，“颜色好深啊，还没我的菠萝包好看，有股烤焦的感觉。”

　　“YakultmirumiruS的酸奶诶，富含维生素E、B6、B12，叶酸等营养，我经常喝，也很推荐的。”日高里菜又逛了几步说，“而且包装还这么好看。”

　　佐仓绫音走过去又看了一眼，挠头，“有点低龄化呀，而且比起各种新兴口味，我还是喜欢经典原生的。”

　　“那多少来点调味的吧？这沙拉酱很不错，你想要什么口味的？我给你拿吧？”日高里菜没有放弃。

　　“你简单挑就是，我都可以的。”佐仓绫音佛系的嗯嗯点着头，无情的认同机器。

　　年轻的同事此时不免心生淡淡的古怪之感。

　　虽然交流还少，但她隐隐觉得自己不是跟一位少女，而是仿佛在跟某个体育社团的核心，不擅长应付的钢铁运动男一起买东西。

　　付款的时候，佐仓绫音则是大度的一并付了。父亲常说与人相处，不能太过小气，什么事都斤斤计较，某人也说，钱财不过身外物，藏着掖着又不会生崽，赚到就要用到。

　　日高里菜本来想礼貌的说不必不必，但见对方态度热情，也没有再坚持，而是感谢着接受了这份友好之情。

　　两个人又结伴回去，在录音室外面的休息区找了位置，开始坐下吃东西。

　　期间日高里菜一定要分享买的关西最美味面包，撕下一块，要让佐仓氏吃第一口。穿着运动牛仔裤的佐仓氏只好乖乖就范。吃到一半习惯性想翘起腿，但迎上餐友那亮晶晶的眸光，刚有动作，立即就克制住了，再一瞧对方小口吞咽的萌萌姿态。又觉得场面有些冷清，于是想了半天，最后说：“日高前辈，仔细一看……还真是很可爱呢。”

　　噗。

　　何等直男风格粗劣的搭讪起手式。

　　“谢谢。”日高里菜顿时有点哭笑不得，“这一点的话，我觉得你也是啊……说起来，佐仓同学今年几岁了呀？”

　　“也就比你大几个月吧。”佐仓绫音轻甩额发，不假思索。

　　“咦？你知道我的生日吗？”日高里菜一怔。

　　“不，呃，我估摸着，应该是的吧？”佐仓绫音咳了两下。

　　“真让人意外啊，我原本觉得你或许是有些羞涩文静类型的，还担心找你搭话，会被委婉的拒绝，没想到很活泼的嘛。”日高里菜笑了笑。

　　“唔，为什么会那样觉得啊？”佐仓绫音看上去似乎有些苦恼。

　　“之前大家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你看上去不是很害羞嘛。”

　　“那是当时对这种正式的现场，还有些不太习惯。我这个人可好说话了。”

　　“佐仓同学，应该不是第一次收录了吧？”日高里菜又问。

　　“我去年就出道啦，但现场都是人比较少的那种，也没有很多大前辈什么的。”佐仓绫音说。

　　“是指《萤焰之森》吧？”日高里菜精准给出答案。

　　“对对！你知道吗？”佐仓氏没想到对方知道的很清楚，也有些小激动。

　　“我有幸被人推荐，补习过了。”日高里菜笑着点头，“真是部很有意义的作品，看完后的几个小时内，我都还沉浸在悲伤的余韵之中呢。佐仓同学你的表演明明很棒啊，根本不用紧张。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以前我也跟你一样，很紧张，就担心犯什么错。”

　　“……我也的确犯错了，还是很低级的那种。”佐仓绫音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现在的日高前辈很优秀，感觉作为我的学习对象都有些超纲了。”

　　“哎呀，私底下就不要尊称了，我们明明一样大嘛。日高里菜鼓励，“没有谁是一蹴而就的，只要付出时间，都能有所收获。还有一点就是，在工作中，多少得厚脸皮些，才能不容易掉进牛角尖里。”

　　双方说着说着，又愉快的进行了一波交换食物。

　　时候尚早，还能聊很久。

　　佐仓氏少有的觉得，跟这样还不太熟识的人相处谈话，竟是件很轻松的事情。

第一百零四章 女子话

　　空气里飘荡着烘焙的清香，吃货研究所称其为美拉德反应。

　　该说真不愧是日高里菜口口声称的关西最美味，隔着一人的距离，佐仓绫音都能闻到对面手里面包的香味。她甚至仿佛能看到白色厨服的厨师制作时的美好景象——黄油融化，面粉开花，奶油铺满，蛋清蓬松，粘稠的蛋黄配合着糖粉翻滚。

　　公共休息座位弥漫着食物的温热和香醇，加上在缓慢进食的同事也颇为可爱养眼。旁的不说，反正自己手里的批发菠萝包是越来越不香了。

　　地板是才拖洗过的干净，褐木色的地板反着柔和的灯光。

　　佐仓绫音细心的把洒落在椅子上的面包屑拣干净。她重新抬起头，看向宛若仓鼠般微微鼓起嘴巴小口咀嚼的同年前辈。

　　“可能有些冒昧，不过日高前……日高同学，我能问问你得到这部作品主役的经历吗？”两手捧着已吃了一半的菠萝包，佐仓绫音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询问出声。

　　“经历？”日高里菜咬着酸奶吸管，有些小疑惑，“你指的是试音过程吗？”

　　“嗯，还有包括最后被采纳的一些情况。”佐仓绫音生硬的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因为我也试音过女主角嘛，但是如你所见失败了，所以想向你求取一些成功的经验。”

　　“求取太客气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嗯，最开始的时候，是很正常的从经纪人那里得到了通知。”

　　日高里菜略一停顿，便语气轻快的说。

　　“其实通常我都会提前速读下原作，看看粉丝们的讨论，在心底对角色建立起一个大概的底子，但因为这是原创企划，没有那些参考，加上时间紧迫，只能从以前的工作经历里找一个尽可能贴合的成功例，修修改改的立个方向。这之后就去指定地点报道了。前前后后大概花了一个多小时吧，期间也临时做了调整。其实也都是根据指示，摸索制作组需要的风格啦，没什么特别的。”

　　“……哦。”佐仓绫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是不是觉得很平淡，波澜无惊的，没什么意思？”日高里菜见状笑着反问。

　　“不是，不是。”佐仓绫音连忙摆手。

　　“工作嘛，除了旅游节目主持人和美食记录片里的调查人那种类型以外，大多数都是乏善可陈枯燥机械的。声优也一样，表演这东西也不一定就像小时候玩家家酒那样始终有趣，有的时候就是像上课时朗诵似得念念稿、搬搬砖而已。还有呀，试音这个环节，失败才是常态，很多大前辈也会被刷掉的，你可千万不要觉得泄气。”

　　日高里菜宽和的说。

　　“我尽管比你早几年在业界正式工作，但要说拿到主役，也就是在前阵子凭运气接到第一个，相比之下，出道就是剧场版主角的佐仓同学，才是羡煞旁人呀。”

　　“你别自谦了，我那个才是真的凭运气啦。”被反过来一顿夸奖的佐仓绫音有些小小的害羞和窘迫，“当时都觉得自己铁定过不了的，还自我怀疑了几十分钟呢。”

　　“但你当时一定很努力吧？”日高里菜又问。

　　“当然，上学读书都没那么用功，哪怕现在我都还记得重要的台词呢。”佐仓绫音深深的说。

　　“果然比起不做而遗憾，还是打起精神，全力以赴的去战斗更好，起码最后能给自己一个无憾的交代。”日高里菜老气横秋的感慨，“虽然努力却付诸流水也很打击人就是了。”

　　“我到现在也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成绩啊。”佐仓绫音不免低声说，“甚至偶尔还会感到迷茫……不像你，不怕你笑话，我总觉得日高同学的背影好坚定啊，有那种很清楚知道自己的人生要如何进行下去的坚毅和果断。”

　　“什么嘛，我也失败过很多次啊，也闹了很多的笑话。”

　　日高里菜几口吞掉嘴里的面包，挺了挺细腰，换上了几分认真的口吻说。

　　“比如对戏的时候，导演刚开机，全组人转动起来，面对其他演员的互动，自己大脑却骤然一片空白，剧情台词霎时忘得干干净净。比如在电视节目中途，闹了小情绪，差点出了播送事故，在后台被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比如起初从小演员转幕后声优，天真以为纯声表演很简单，肯定比不得正统表演有难度，结果光是连不棒读、消除违和感都难以做到，被别人数落到哭鼻子，片场的纸巾都被我用光了……”

　　“可是你还那么年轻。”佐仓绫音小声说，“我们同龄诶，大学都没上。可你都已经提前把那些困难一一经历过了。”

　　“佐仓同学很渴望成绩吗？”日高里菜闻言，顿了顿问。

　　“那是当然啊，大家都想有拿得出手的成就吧？”

　　“理所应当的事。但是你明显进入了一个怪圈啊。”日高里菜煞有介事的伸出一根手指，活像睿智亲和班导那样，“没有谁规定，什么样的年纪，就该获得什么样的成功，甚至是超额的成功。”

　　“属于你前进的动力，有多少是自发的，又有多少是环境和别人强加给你的呢？”

　　同年前辈坐姿很规矩，她似乎一直都很规规矩矩，举止都是有度的。只是现在言辞间有些莫名的感伤。她无声的吐出一口气。

　　“很早以前啊，就是我被妈妈带着，穿梭在各个剧组和出入电视台的时候。总是能遇到许许多多优秀的人，他们有的是歌喉好，有的是才情高，有的是面貌俊丽，也有的是交际力强，总之能在社会里，又是在追名逐利的艺人圈里混得开的，基本上都有各自的过人之处。但即便是这些人，也会前进的难如陷进泥泞，每一步踏下，都会甩开一圈脏脏的泥水。”

　　“每一个人都在努力，每一个人又具备才能，每一个人都仿佛是我今后的缩影。”

　　日高里菜语气放缓。

　　“有时我在深夜里会因为恐惧而睡不着。我很害怕，像自己这样的人比比皆是，能替代我的也数不胜数。像我这样的人，真的能争的过他们，也真的能对得起妈妈的期待吗？别人对我的夸奖，不过也仅仅是觉得‘这小家伙真伶俐’罢了，一旦失去了年龄的掩护，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工作任务也越来越抵触，没有能倾诉的朋友，我身边的‘同龄人’几乎都是‘竞争者’，谈不上伙伴。回想起来，我当初只是厚脸皮了些，表现欲强了点，却被别人以为是有天赋，就被‘因材施教’了，但等名为早慧的福利消失，新鲜感消失，立刻失败重重寸步难行。不断的被质疑，被替换。夜晚里想的久了，就会在被窝里失意落魄。自己这辈子或许真的会一事无成吧，往后的日子里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后来呢？”佐仓绫音小心翼翼的问。

　　“后来我逃避了啊。”

　　日高里菜首次露出有些傻里傻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