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等分的法兰西圣女 第3章

作者:顾闻涛

但是不要紧。

无论有多危险的武器,只要无法命中,其威力便等于零。

布兰度扔下盾牌,提起铁皮棍,全神贯注。

一切的杂音都消失了,譬如林叶摩挲,清溪流响,弓弦嗡鸣。

瞬间的失真,而后万籁俱寂,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激烈有力。

飞来的箭矢像是出没于芝诺的悖论中一样,明明在奋力向前,可却又慢的仿佛永恒的静止。

布兰度把自己要做的事分成四步:挥棍,荡开箭,然后冲上去,把精灵砸倒。要是能把手中的棍子换成长剑或者短矛那将是绝杀,可惜换不得。

计划在第二步崩坏。

棍与箭本应交击的瞬间,短棍穿过了箭,像是穿过一个虚影。

箭矢根本不受任何阻滞,以常人快步的速度逼近布兰度的胸膛,像是一个鬼魅般的刺客袖中怀刃,旁若无人地走到他面前。

布兰度心中剧震,连带着这个童话般凝固的世界也动摇起来,他奋起最后的力量踏开一步,飞矢险之又险地从他手臂边擦过。

一滴清凉的水珠从头顶的树叶上落下,砸在他的鼻尖上,混入他的冷汗中。

崔丝汀整好以暇地搭上第二支箭,所有的声音都回到耳畔,布兰度的内心却是无比苦涩。

现实中只过了不到一秒,他却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足够的集中力和精神,去支配那种超越时间的力量,躲开第二箭了。

要死了吗?他想道。

而正在此时响起的那个声音,无疑像春天的喜鹊叫唤一样悦耳:

“该死的尖耳朵,你中了什么?”

溪边的少女慢慢地直起身子,像是关节被换成了生锈的齿轮。她拔下插在额头上的箭,鲜血廉价地涂满她的头面,顺带着将整条裙子染红。

昏暗的林野骤然一亮,惨白的光辉泼洒下来,她宛如从地狱中归来的恶鬼。

精灵飞速地起身转体,持弓的手甩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一支箭离弦而去,带着凛然无双的威势射向贞德,然后血花溅起。

贞德举起左手,那支箭硬生生地刺穿了手掌,带着箭羽的箭杆还在颤动,贞德已经挥剑将它斩断,然后泰然自若地迈入小溪。

崔丝汀半跪着发了一箭,又站起来再发一箭,贞德只是挪动手掌,仿佛掌心里画了一个靶心,为精灵拼出了三个十环的好成绩。

“相位箭对我没用,尖耳朵。”在震耳的雷音中,贞德笑着拔掉手中的箭。

崔丝汀扔下短弓,一步跃进小溪,水花尚未濡湿她的小腿,她的拳头已经如战锤一般砸向贞德的面门。

贞德也扔下长剑,接住她的拳头就是一扯,奋起血如泉涌的左腿,膝盖狠狠地撞在精灵腹间。

崔丝汀小退半步,她空置的左手立即攥紧成拳,朝着贞德无遮无拦的头部挥去……

“疾风打,没用。”贞德干脆利落地一下直拳,先声夺人地砸在崔丝汀脸上,这一击是如此地惊人,看起来像是精灵的头拖着身子飞速地砸向水面。

但并没有,布兰度在一旁看着,崔丝汀于绝境中拧腰为轴,将双腿扔了上来,借用了贞德这一拳的惊人巨力,以小腿勾住了贞德的脖颈,反而要将她摔进溪流……

“消力,没用。”贞德梗着脖子,纹丝不动,只是一手扣住精灵的肩头,另一手锁住精灵的脚踝,将她高高举起,像是海力克斯挺举着大地之子安泰。

再没有一幅图景能这样地统一暴力和美学,崔丝汀在能做出任何反应之前,就被死死地砸入溪流,水花甚至远溅到了布兰度的脸上。

贞德骑在精灵的腰上,宛如扑倒猎物的猛虎,深吸了一口气:

“没用没用没用没用——”

大雨倏然落下,把少女的呼喝声淹没,布兰度耳边只剩下滂沱的雨滴,像贞德的拳头一样敲打着这森林里的每一座树冠。

雨幕一层层地浸没下来,打湿了每一重枝叶构成的伞盖,终于痛快地落下,兜头盖脸地浇在他们身上。

贞德这才骄傲地仰起头,任雨水冲去她头面上的血流,露出眉间深可见骨的伤口。

“怪物。”躺在水里的精灵虚弱地说道。

“你,你们才是怪物。”贞德笑着说,“我发誓过,要把你们这样的怪物,一只不留地从法兰西的土地上驱逐出去。”

她伸出手,拾起插在溪底的长剑,将剑锋抵在精灵的胸前:“你还想说什么吗?”

精灵平静地说道:“我付赎金。”

过于理直气壮,贞德无话可说。

毕竟在当下的西欧,只有雄强一时的英国人有资格喊着“我蛮夷也”,一边拒收赎金。长期处于下风的法国人还没堕落到那个地步。

“两匹马,十天的口粮,五百金克朗。”崔丝汀扳着手指,轻轻地说道。

大约十年前,教皇提议替法国人赎回他们的元帅布锡考特阁下,也不过准备了四千金克朗。不管眼前的精灵有多尊贵,相比起名可敌国的大元帅来说,终究不可同日而语,五百金克朗可以说是一个极高的溢价。

这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交易,但贞德却猛地伸手,揪住了精灵的衣领,剑锋刺破她的衣服,一股清淡的血色在溪水中荡漾着,和贞德浓烈的血流混在一起。

“你想收买我么?”贞德的脸上仍然带笑,只是不住地抖动着。

“我值这个价。”精灵似乎并不在意一柄利刃正顶在自己的胸腔上,“仅此而已。”

布兰度看到风雨中四个人影正在逼近,而溪水中的交涉陷入了僵局,急忙赶上几步,插嘴道:“你的侍卫可能有马和干粮,但金克朗呢,有那么多么?”

崔丝汀确实地皱起眉头,沉吟道:“这倒是,这里离蒙塔日很近,我可以让那里的长官支取给我。你们跟我去么?”

贞德的表情松缓了一分:“不必了,你不是一般的精灵,留下你的信物。”

她用剑拄着溪底,挺身而起。崔丝汀顺势坐起来,拢着腿,从靴子内侧拆下来一把鹿皮鞘的匕首,递了过去:

“这是父亲让瑞士的矮人为我打的,大概值三十克朗,带着它到奥尔良来,随时都能支取五百克朗。”

贞德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奥尔良还不是你们的!”

崔丝汀耸耸肩膀:“迟早,战争已经要结束了,法国人,下次再见我们就不是敌人了。”

布兰度明白精灵的意思。法国不能失去奥尔良,就像南宋不

能失去襄阳。而今天的战役正在埋葬这座要塞,埋葬法国所有胜利的希望。

“不会结束。”贞德咬着牙说道,“我们会在森林里战斗,我们会在田野中战斗,我们将在任何一座山岗上战斗,就算法兰西大半落入你们手中,人民遭受奴役,我们也会继续战斗。”

崔丝汀奇怪地说道:“为什么?”

“吾王是从你们的国王手中接过的全法兰西之王冠,吾父是法兰西合法之统治者,我们金雀花的宗族是诞生于法兰西的宗族。等我们拿下奥尔良,还会有人反抗我们么?”

重伤后的精灵像芦苇一样脆弱,但她说出这番话时就像磐石一般坚定。

贞德僵立在雨中,嘴唇动了两下,说不出话。

布兰度却挑了挑眉,轻巧地接过匕首:“您说的对,女士,我们该向前看。”

贞德以讶异的眼神瞪着他,而布兰度只是说道:“我知道我该干什么。”

四个士兵戒备地从坡道上走下,崔丝汀呵斥了他们一番,于是他们又分出人手牵下来两匹马,马上载着两个油布的包裹,还挂着一根骑矛。看到骑矛之后,布兰度怎么看怎么觉得其中一匹马有点眼熟?

崔丝汀懒洋洋地说道:“真幸运啊,我的属下告诉我他们在森林外面正好捡到两匹马。”

布兰度擦了把脸上的雨水:“这不公平,女士,能请你再给这孩子加件衣服么?”

“好。”崔丝汀摘下连兜帽的披风,盖在贞德如石雕般的脸上,利落地转身离去,消失在风雨中。

等到她的影踪彻底远去,贞德才一把拽下头上的披风:“布兰度先生,您刚刚想说什么?”

布兰度把手中的匕首递过去:“和她争口舌之利有什么用?你应该先收下它,当做五百克朗,或者……”

“或者?”

“一个机会。”布兰度苦恼地挠着湿透的金发,“风险很大,也不能拯救奥尔良,但是……”

“但是?”

“能让你向英国人进攻,让他们狠狠地出一次血。”

贞德扬起一副笑脸,在暴雨中显得狼狈而憔悴,雨水正胡乱地在她脸上画下纹路。

“出发!”她精神满满地喊道。

4.法棍是法国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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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立即出发”这一概念,男女之间一贯是有着可悲的厚障壁的。不幸的是,这次布兰度将是拖后腿的一方。

“稍等一下。”他拦住了雷厉风行的贞德,“还不到出发的时候。”

少女骑在马上,眯起了眼。

“天就要黑了。”她说,“到时候还怎么去奥尔良呢?”

布兰度笑了笑:“你怎么知道计划是去奥尔良?这里离蒙塔日可近的很。”

蒙塔日算是奥尔良的卫星城,他从今天的战场上一路东逃,又听刚刚崔丝汀说过的话,估计自己已经到了这附近。

贞德翻身下马,蹲到布兰度身边,低声说道:

“我不把你当做懦夫,布兰度先生,希望你也不要把我当做傻子。”

说这些话的工夫,布兰度一直在做一件事——把巡林客身上的披风剥下来。

布兰度清了清嗓子:“那就不要逞强,清洗伤口,填饱肚子,准备战斗。你是会痛会累的人,不是什么木偶。”

贞德轻轻地嘁了一声,便坐下来,撩起裙子,面不改色地清理腿上的箭创。

“这些事在路上也能做。”她小声地抱怨。

“在我看来,可以准备万全再去迎战的战斗偏要匆忙应对,就像踩在青蛙小便上一样恶心。”

布兰度卷起披风,收在怀里:“同样,我没打算和你猜谜,我们最好都了解一下这个计划。”

贞德撕下裙摆,裹住伤口:“开始你的讲解吧。”

“首先,我认为我们两个人加起来,能有三十人的战力。”布兰度征询道,“你觉得呢?”

“是让我去打二十九个人么?没问题。”贞德骄傲地仰起头。

“少得意了。以战争的尺度来看,这点力量完全不够,所以我们需要至少百人的援军。”

“哼,同意。”贞德打着蝴蝶扣,突然侧过头,“援军在哪?我们要去奥尔良城对吗?”

布兰度立即否决:“不行。”

他随即补充:“如果我从今天的战场上逃了出来,躲到城墙里面,哪怕你把剑架到我脖子上,我也不敢在今晚出击的。”

布兰度用包铁棍一挑,挑起溪边的湿泥:“指望他们给英国人制造麻烦,还不如指望这摊泥。”

他在说笑话,也是实话,但贞德的脸色却冷了。

“所以,我们的援兵……”她瞪着布兰度。

布兰度坚定地与少女对视:“都在英国人的要塞里,那些今天被英国人捕获的战俘。”

贞德手指一颤,拉了一个死扣。

沉默了一会,她说:“好主意。”

“他们没有退路,只能作战。哪怕他们在雨中冻饿了一天也可以作战,哪怕他们没有装备也可以作战,哪怕他们会死伤惨重也可以作战。”

“对吗?”

少女的吐息如兰,软软地吹拂着布兰度的面庞。不过在后者看来,这更像是一只狮子搭着他的肩膀。

面对猫科动物应该做什么来着?他鬼使神差地想到这个问题。

“战死,总比在英国人的地牢里受苦好吧,让娜。”布兰度向后挪了挪,眼神也游向地面。

“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呐。”贞德坐回去,重新包扎起手上的箭创,“这是个好主意。”

布兰度松了口气,他不知道哪里刺激到了贞德,只能试探着说道:“听着,让娜,你比我更懂战斗,但我比你更懂奥尔良的地理。”

他运起铁皮棍,在泥地上写画着:“如果你弄好了,麻烦把精灵留下的干粮拿点过来。”

“奥尔良的地形,突击的计划,我们边吃边谈。”

贞德拆开包裹,递过来一条长面包。布兰度接过来一掂,立即感慨当初要是有这玩意,哪里还用去强盗尸体上找武器。

“奥尔良的南面是卢瓦尔河,西面到北面是英国的要塞群,就像是在奥尔良的棺材上敲下的钉子。”布兰度在地上画出草图,用密集的卵石当做要塞,只留下一颗最大的卵石,远远地丢在奥尔良城以东。

“等等,这里还有这么大一片空缺。”贞德说道。

就连毫无军事常识的人都能看出,从正北到正东,包围圈的四分之一完全空着,这哪里能算是围城?

“我军从这个缺口出击了几次,每战必胜。”布兰度嘲讽地说着,“直到今天。”

他画出一条进军路线,一路向东北方而行,最后在终点打了个叉。

“居然是陷阱么,尖耳朵们好大的气魄。”贞德惋惜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