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闻涛
一滴龙血正从邪龙的伤口上淌下,在空中凝成不自然的流体,又在他直趋向前的利刃上撞碎,盛放出妖冶的血之花。
他旋身,腿,腰,肩,臂,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为古老的剑锋贡献出力量。咎瓦尤斯破开龙鳞的裂纹,贯入邪龙腥臭的肋下,洞穿它的胸膛。
应该结束了吧。布兰度想着,也不急抽出长剑,先转身推开了拉海尔。
万一这次没猜对,它的要害也不在心脏,那这一击不得把你砸死?他腹诽拉海尔的鲁莽。
旋即,金色的龙血泵涌而出,淋湿了他的半身。邪龙哀鸣一声,拽着他倒在地上。
拉海尔就地一撑,笑道:“好啦,小子,接下来就用你的剑砍下它的头……”
笑容消失了,拉海尔凝重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龙,怪物,已经不能这么去描述它了,那是一团绞在大地上,黑泥般的肉块,瞬间将布兰度的半个身子吞没在内,如陷沼泽之中。
“该死。”布兰度骂道,“这玩意该怎么出去。”
有士兵过来帮忙,递着枪杆想把他拉出来,但瞬间就被黑色的触手吞没,失了声息,诡异的黑血蠕动一番后,又向外扩张了些。
而更糟糕的是,贝德福德的大旗,不但没有被逼得后退,反而正朝着此处不断逼近。原本憋着一口气的法军,终于在英军的四面压迫下开始败退。
“操。”拉海尔摇晃着站起,招来爱马,“拉海尔去给你争取十分钟。”
“不必了。”布兰度沉声道。
“喂。”贞德正驰马过来,“你们已经解决了吗?真快!正好那边也撑不下去了,我们得走……布兰度先生?”
布兰度看着她,满是无奈。
仔细想想,自己的目标都算是达成了:贞德已经救下来了,这条威胁他们的龙也算是解决了,接下来只要顺利撤退,法军来年的总攻也是势如破竹的事。
唯一的问题是,布兰度好像被那条龙临死的诅咒困在这了。
这应该算是,战略执行中的,合理战损。他试图安慰自己,在少女面前像样一些。
贞德金色的眸子摇动着:“开……开什么玩笑啊,布兰度先生,快站起来。”
他笑着,叹了口气。
应该说什么好?
让娜,我来教你最后的战术吧。诀别之时已至,其为放手世界之人?这个寓意好像不太好。
樽俎折冲,妥协求存,卿不如我。鼓三军气,奋英雄志,我不如卿?这个寓意好像更不好。
好好学习?在这种时候还要提这些让她更难过的话题吗?
布兰度看着动摇的少女,既然下了决定,那就一秒钟都别耽误。
“走。”他说。
喀地一声,旗杆在她掌中崩出了道道裂纹。贞德瞪大眼睛,拽下手上的黄铜戒指,举在身前,明明白白地朝他一晃,似乎许下了一个承诺。
“好。”她说。
圣女戴回戒指,高举战旗,呼叱着她忠勇的军队,缓缓地收缩阵型,
朝来时的路退去。
拉海尔也雷厉风行地上了马,最后望了布兰度一眼,摘下头盔,像是在卢瓦尔河边时那样,掷了过去。
头盔咕噜噜地滚在地上,停在黑血边缘。不多时,最后一位法军退出了他的视野,被英军的队列遮蔽。
布兰度无需回望,也能想象到那姑娘,想必正在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去鼓舞全军吧。
她本来就该是这么坚强的,他想,也许是自己的出现,压制了她的成长。如果忍心放任她在尸山血海中杀出几个来回,理所当然地,她会变成一个更强的贞德,或许今天的她都不需要自己来救。
但,就像是他压制了贞德一般,那个灿烂的姑娘,未始没有压制住他,把一个自私自利,对封建君主全无好感的现代人,扭曲成了一个为法兰西而战,整天蝇营狗苟的传统贵族。
现在,布兰度看着涌来的英军,终于觉得有什么束缚着他的东西,正在分崩离析。如某位伟人所说,他现在正在失去锁链,得到整个【世界】。
来吧,贝德福德。
他望着一马当先的,那个威严的男精灵,心中有止不住的笑意。
让我拿着手上的三个筹码,在你最擅长的领域上,再来争斗……不。
布兰度的心中升起一个大胆的想法,也许,这反而是他最好的选择?
58.太阳照常升起(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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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时节,晚风萧瑟。远远看去,似乎整条塞纳河都被蜿蜒的星火照亮。
法军正趁着夜色,举火行军,一片片旌旗斜拖着,在火光中有气无力地飘摇。
“打起精神!”随军牧师鼓舞着周边的人,“我们救回了圣女大人,击退了灭世的邪龙,这是我们的胜利!”
士兵们的头仍然垂着,在最后的突击里,足有一千人被丢在战场上,还失去了大团长布兰度,若不是还有贞德的旗帜,他们几乎都要崩溃了。
只有少数的人还在好奇:“那条龙……到底是什么?”
牧师重复着柯若告诉他们的粗浅知识:“那是末日审判时候,天上出现的大红龙,想要给世界带来毁灭。它是魔鬼的化身,被主遣来大天使米迦勒打败。听说一千年前,尖耳朵之中的名王亚瑟,便以这大红龙为图腾,甘作魔鬼的爪牙。”
士兵们无不切齿痛恨:“该下地狱的尖耳朵。”
忽然又有有老兵兴奋地说:“我知道了,勒曼格尔团长同我们讲圣女的故事时,就说她小时候受的是圣米迦勒的启示!圣米迦勒一定是她的主保圣人。”
而又有人抬起了杠:“既然如此,她如何还会被邪龙掳去?又为什么保护不住勒曼格尔团长?”
争论随即展开:“你不见圣女多么仁慈!她定是把米迦勒的庇护都分给了我们,连自己和心爱的人都不顾了,你怎这么没有良心!”
“我们又没被邪龙击败,我可是亲眼看见,它给拉海尔大人和勒曼格尔团长砍成了烂肉。最该死的是那些英国佬,是他们借着魔鬼的力量伤害我们的战友!”
夏洛特漫无目的地骑在马上,被争吵着的人群裹挟。
两个该死的秘密,被她扣在心里,无从述说。
公主早就知道,贞德,还有她身边的那些人,应该有一些不凡的出身。她曾经祈祷,比如他们来自某个隐修会,或者某些与世无争的教团。
可今天,他们表现出的力量:贞德本人、那个其貌不扬的老骑士还有拉海尔,完全颠覆了夏洛特的猜想。
再加上,以她们的关系,贞德仍没有直接向她坦白,公主便明白了,她只可能来自瓦卢瓦王族最恐惧的那个团体。
圣殿骑士团。
该如何去面对她,又该如何帮她在国王面前遮掩?夏洛特心里只在做这样的思考,时至如今,她完全没有揭发贞德的想法。
想必,雅克·科尔也一早看出来了吧。那个光头也很明白,为了法兰西和他们共同的利益,帮忙遮掩是最正确的选择。
而且,夏洛特理当比科尔做的更好。
因为她爱着他们。
这时贞德正跨马驰来,举着布兰度的白底红鹰旗,一路喊着:“抬起头,士兵们!”
“今天,不是战争的结束,而是我们神圣事业的开始!英国人已经暴露了他们的邪恶力量,我们要发起一场伟大的圣战,将基督的子民从魔鬼的手中拯救下来!”
“而且……”贞德晃了晃神,咬牙道,“也不要为勒曼格尔团长担心!他是受主钟爱的骑士,是创造奇迹之人,他……一定能回到我们身边!”
到最后一句时,她的颤音几乎已压制不住,所有人都能听出她的异状,继而心有戚戚。
为她圆场的是拉海尔。
将军嘲笑道:“别装了,少女。”全军哗然。
“听着,这女孩担心得要死!”拉海尔扬着马鞭,“因为布兰度小子一表人才,回来的时候肯定会带上一堆英国娘们!”
“呜哦——”士兵们哄笑起来。连夜行军的疲惫,失去战友的哀伤,一时都抛进塞纳河西去的流水。
不消看贞德的脸色,拉海尔捂嘴咳嗽一阵,当即轻夹马腹,绝尘先走。
少女气鼓鼓地,低了头,折去同公主并辔。
“夏洛特。”她轻声说着。
“我在。”
“我不敢……”贞德紧紧地攥着马缰,“去见洛塞尔大人了。”
夏洛特温柔地看着她:“那不是你的错,让娜。”
怅然地望着天边,少女幽幽叹道:“可我,怎么能原谅这样的自己呢?”
望着火光下她宁静的侧颜,夏洛特的第二个秘密卡在唇畔。
她读过许多书,当然也包括《圣经》的《启示录》,了解的恐怕比那些临时培训的牧师还深一些,如果说贞德是被红龙所追逐的妇人……
那么,按照《启示录》里的原话:
【她生的男孩子,将来要用铁杖牧管万国。】
很遗憾,或者说带着一丝酸涩,夏洛特未从贞德身上,看到一丝怀孕的迹象,反倒是……
她侧过去,很小心地对少女坦白:“让娜,我这个月已经晚了十天了。”
夏洛特看着贞德,自懵懂而变得恍然,复杂的情感在她金色的眼瞳里爆裂开来。释然、庆幸、感激、嫉妒,即使以公主察言观色的水准,她也品不出所有的味道。
“呆在这里。”
贞德仓皇地扔下这句话,转身,仿佛逃跑一般地远去。
夏洛特勒住马,静静地呆在原地,数着一百一十四枚火把从她身旁走过。
贞德是去冷静,还是去逃避,都已经无关紧要,夏洛特会在这里等待归来。
前方传来车轮声,公主抬头,望见少女正站在马车上,朝她用力地招手。
“快上来快上来!”她把车停在夏洛特身边,上面已经堆好了茅草和被褥,“我的天啊,亲爱的夏洛特,这种事怎么能不早点说呢,你不该这时候还骑马的呀,下来!”
公主像一个听话的人偶,被她搬下马又抱上车,整个人都埋在贞德粗犷的温柔里。
“还没确定的事……”她小声抗辩。
“那也不能大意!”贞德用她绝对的权威,镇压了夏洛特的一切反抗。忽然又用头枕在她小腹上,嘿嘿地笑了起来。
“什么也听不到吗?”少女好奇地问着。
夏洛特无奈地,抚着她的头发:“就算有,也没有这么快啦,让娜……”
公主忽然住口。看到贞德凛然抬头,像一只护崽的雌狮:“夏洛特,我们得守住这个消息,你现在是在骑马的时候伤到了腰,明白吗?”
“不管是为了先生,还是这孩子的安全。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夏洛特略一思索,连忙点头。
若是在常时的战争中,一个被俘的贵族,那自然是有继承人比没继承人要好,哪怕是私生子,至少也能压低赎金的要价。
但现在,他们面对的是以背信弃义著称的英国人,背后有一个善于猜忌的君主,阴险贪婪的宫相——即使是盟友,约兰德夫人和里什蒙,也并不纯然可靠。
最好的选择,是减少布兰度的牵挂,解除他身上的束缚。
“你变聪明了。”公主感慨着。
并不是说贞德原本很笨,而是在很多时候,她不会去考虑这些事。原本是有人为她分担的,可现在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少女爬起来,似乎释然地说着:“夏洛特,我去见一下洛塞尔大人。”
“你……”不害怕了吗?夏洛特本来想问,忽然又觉得没有必要。
“应当承担的责任,我不该抛下啦。”扶着车门,贞德清爽地说道,“不过,夏洛特,我想祈求你一件事。”
“可以。”夏洛特直接答道。
“诶?”贞德顿了一下,照常说着请求,“我有一个很贪心的愿望,想让这个孩子,也能叫我妈妈。”
“可以。”她微笑着,很欣然地重复了一遍。
继而,少女像是得了十足的信心,笑着跳下了车。
贞德一路向前,追上了男爵。安伯·洛塞尔骑在马上,形容枯槁,像一具行走的骷髅。
“洛塞尔大人,我很抱歉。”她诚恳地低下头,“我会用一切方法,营救布兰度先生的。”
“不用,”男爵喃喃地说道,“不用向我道歉啊,姑娘。”
他的声音干涩,像被风干的枯树上,一触便有粉末簌簌落下的老树皮。
“我早知道的,这种时候,更难过的应该是,你们啊。”
贞德爽利地摇头:“那不一样,大人,我和安托瓦内特夫人不一样,我是统帅,没有悲伤的权力。”
“但我还是要道歉,如果没有布兰度先生,现在被俘的可能就是我了。我现在没法向他致以感谢,只能向您道歉,大人,这都是因为让娜的愚蠢,和弱小,我期望……”
“不必,不必说了。”老人艰难地摆手,“我原谅你,孩子,尽管我本就没有接受,这个道歉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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