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声士 第231章

　　闪电文库，编辑部，某临时会客室。

　　三杯热开水整齐的摆放在桌上，升腾着淡淡白气。

　　名牌昂贵风衣加身的男人无声的喝了口热水润嗓，紧接着便打响了第一枪。

　　“早就听说闪电文库在业界的盛名，今天来访，果然是名不虚传啊。小姐如此年轻便担任责编重职，真可谓是才貌双全。但以个人之见，平日也要注意休息才是，否则难得的美貌受损，岂不是这个时代的遗憾吗？”

　　尹泽努力作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仅仅是这微弱的脸部动作，他便运转起了三成人生回廊的功率，营业模式开启，势要在这场人脉拓展交锋上占得先机。

　　“呵呵，哪里的话，我哪有那么漂亮，您一定是在客气。”编辑淡淡一笑，竟然无动于衷，客套的敷衍过去，甚至都没有把目光从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前挪开，甚至连回礼似的夸赞两句也没有。

　　尹师傅想不到先手失利，略微皱眉，心道此人并不简单。

　　“先生年纪轻轻也来处理出版事宜了啊，不知道做什么学问？治什么经典呢？”编辑继续敲键盘，顺便模板化的问。

　　“哈，我从不做那些寻章摘句，引经据典的学问。”尹泽一派术高莫用的神气，“那与兴邦立业毫无关系，自古以来的大贤们也未必治什么经典，殊不知商汤的宰相伊尹，当初不过是个耕地的奴隶，兴周的姜……”

　　“好了好了，知道了。又是个流水账作品都没有的半罐水。”编辑礼貌打断。

　　“又？”西装革履戴手表，装束正式的犹如大企业保险推销员般的岛崎信长精准捕捉到关键字。

　　“说起来，我朋友的《魔族戦線》明明斩获了文库新人第二名，但离出书销售日仍是遥遥无期，这是为什么？”

　　尹泽锋芒毕露的问。

　　“文库的事，我这种小角色自然不需要知道的那么清楚。但第二名的瞩目成绩，早在去年就该着手出版了，哼，莫不是编辑都把资源给自己人了吧？我可是听说编辑的青梅竹马也投稿了呢。”

　　“……你可不可以委婉一点。”岛崎信长说。

　　“准确的说，是我的青梅竹马兼现男友。”编辑纠正。

　　“什么？不仅不自证清白，更是自污，你到底想干什么？！”尹泽大感震撼。

　　“莫须有的事情，证明什么清白？”

　　编辑小姐非常淡定的说。

　　“从排名来讲，伦太君确实是第一名，这是审核那边给的结果，我只是普普通通的小编，没那么大能耐走后门塞人。另外我觉得你可能得到的信息有误，岛崎信长君参加的文库新人奖，准确的说只是一个小小的征文活动，不是年度大选，优先级很低，但饶是如此，前三名也都享有出版机会，只是审查会很严格。”

　　“伦太君已经出书了吗？那么也该轮到俺兄弟了吧。”尹泽拱手，不客气的剥起了桌上的水果拼盘。

　　“今天正是讨论这件事的。”编辑重新仔细的看了一眼某位英俊风衣男，“……所以说你到底是谁？难道笔名‘烈焰里做自己’的作者，实际上是双人组合？”

　　“鄙人，尹泽。”靓仔风衣男吞下一瓣柑橘，整整衣领，傲然的吐出这个在东京都美术圈逐渐已经响亮的名号。

　　如今职场，谁人不识堂堂的SuperWorker？

　　“谁？没听说过。”编辑即答。

　　“……”尹泽。

　　“前田桑，他是我请来的插画师。”岛崎信长解释。

　　“原来是轻小说作者。”编辑恍然。

　　“……”岛崎信长。

　　“一般来说，为轻小说寻找画师，是我们的工作，但今天老师既然都到现场了，那就过个程序吧。”前田宛子业务力强大，她开始一一问询，“老师在soushu555.com开账号了吗？”

　　“没有。”尹泽摇头。

　　“那您有经营个人网站吗？”

　　“也没有。”

　　“有相关的插画工作经验吗？”

　　“为书本绘制插画的经历……仔细想想还真没有。”

　　“那您出身美术院校吗？”前田宛子又问。

　　“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尹泽说，“过去修习的是室外环境艺术，现在是文科生。”

　　“那您现在的本职好歹是绘画吧？”前田宛子眉头紧皱。

　　“也不是，我是现役在籍声优。”尹泽口齿清晰。

　　“推号总有吧？”

　　“有。”

　　“能简单看看吗？”前田宛子缓了口气。

　　“当然。”尹泽掏出手机，登陆推号并切到小号，向对方展示。

　　只见该用户的头像是默认的空头像，个人主页是蓝天白云，创建时间已有几年，但迄今为止发布的动态不到50条，主动关注只有10人，粉丝只有60个。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机器人和水军账户。

　　“……”编辑小姐深吸一口气，她觉得商谈有点进行不下去了，“先生，你会不会有点太小看轻小说插画师了。”

　　“没有啊，何出此言呢？”尹泽不解。

　　“轻小说插画工作可以说是很多插画家出人头地的一大途径，不少独立插画人都是因为轻小说的相关工作而得到关注，迎来了事业转机。现在仍有很多画师在推号上定期发想要做轻小说工作、请给轻小说工作的标签，期待能得到机会。”前田宛子说，“通常来说都由编辑来挖掘，从作品基调和氛围来寻找画风配对的画师。这一步往往都会拉出几十人甚至上百人的名单，最后挑选几个去联系。”

　　“竟然是用这种排除法，真是大浪淘沙啊。”尹泽叹息，“……日本果然最不缺的就是画画的。”

　　“轻小说的插画，不光是画画图就了事。设计角色形象、人设功底很重要。我们毕竟需要你能画出各种强势、弱势、温柔、严厉、傲娇、黑长直的可爱女孩子。如果只是二创很厉害，再漂亮也不行。”

　　前田宛子说。

　　“再者，也要会全身，只会画脸和胸像，也还是会被排除。表情变化也是重点。有的画师只会扑克脸，这样显然是不行的，从长远的考虑来看，肯定是能绘制出丰富表情的画师更好。”

　　“服装方面，不仅要会背景，最好也对当前的时尚潮流有所研究，如果是岛崎信长君这种奇幻风格，那最好读一下经典的西幻小说学习一下各种元素。如果只是看参考，依葫芦画瓢的话，品质当然会低一筹。”

　　前田宛子继续说。

　　“还有道具，可爱女孩子以外的人物、包括怪物也要会。除了绘画能力外，还要关注画师的更新频率和成长潜力，最后一点则是人品，如果是那种喜欢大放厥词，难以相处的类型，那么能不能作为业务伙伴一起合作，也有待考虑了。”

　　“……这是招插画师吗？”尹泽一脸囧怪，“不是找漫画家吗？”

　　“呵呵，有一种说法，轻小说正是‘文字漫画’呢。”前田宛子笑着说，然后又正经的总结，“总之我很少听说有好书被坏插画埋没，但倒是有不少水平一般的书因为插画而活下来。举个例子，你们听说过《InfiniteStratos》么。”

　　“著名的商业奇迹吧……”岛崎信长说，“原作从故事内涵、设定都没有太多可取之处，一部很纯粹的后宫作，但它的销量尤其惊人，不仅如此，连改编出来的动画BD也卖的风生水起。”

　　“纯粹后宫？它的动画啥时候出的？”尹泽一愣。

　　“去年？还是前年？”岛崎信长想了想说。

　　可恶的柏井哥！我又没有听到一丁点的消息！

　　男人小心眼的开启人生回廊，在虚拟记事本里记下这一笔，待后日清算。

　　“另外再举一个例子，就在之前很火热的动画《冰菓》知道吗？”前田宛子问。

　　“这自然是知道的。”尹泽诚心说，“我还参加过制作呢。”

　　“原作小说出来的相当早，你可以看看它最初的几版人设，再对比一下现今由京都动画做的人设，如果你是读者，你走进一家书店，你看到这两个封面，你会买哪一本？”编辑小姐敲打键盘，搜索出2001年的小说插图，把笔记本电脑转过来让他们看。

　　天真单色的背景。

　　一个白色T恤的男生站在草地，出神的仰望天空。紫色的发色与眉毛，发型介于板寸和狗啃刘海之间，深邃的表情，带点双下巴的板正脸庞……

　　“真是年代感十足，昭和气息浓郁的风格啊。令我想起小学课本的插图了，真是让人怀念的时代痕迹。”尹泽点评。

　　从这个对比来看，武本监督的新人设堪称极大成功，昭和马鹿变平成高质量小鲜肉了属于是。

　　“动画带动了古典部系列的销量，单凭番剧的影响，我认为，这种对原作的良性影响还会持续许多年，这就是图画的表现力。”前田宛子说。

　　“那也不对啊。原作本来就写的挺好，实际上，哪怕最初版的插图不够美型，但也不妨碍它崭露头角嘛。”岛崎信长身为预备役轻小说家，此时站了出来，身后是万千键盘手。

　　“道理是这个道理。”

　　编辑小姐相当诚恳的说。

　　“总之，小说配插画也算是一个历史悠久的传统了，毕竟有图文并茂的说法嘛，古今中外都是如此的。而在轻小说这个范畴里，插画的重要性更加提高了，就像每本封面上总会标注作者姓名和插画师的姓名，这就是如果成功也有你的一半的意思和尊重。只要文本和插画有一边水平能过关，就不太可能被坑。岛崎信长君的文字功底还是不错的，我可不希望他被拖后腿。”

　　“前田桑……”岛崎信长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些小小的感动。

　　“总之，插画师越强越好，就算哪天他神志不清了，至少能做画集拿去卖，搞不好人设火了，还能像IS那样大赚。”编辑坚定的说。

　　“……”岛崎信长。

　　“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担心我无法胜任。”尹泽点点头，“事实上，我也确实不太擅长画可爱的女孩子，反倒是类似米诺陶诺斯这样的怪物很上手。”

　　“我已经拟好了名单，今天正准备和岛崎信长君确认一下。”前田宛子点开一份文件，上面有许多笔名，粗略一看，得有60多位。

　　“留意搜集如此多符合岛崎信长哥作品基调的画师吗，编辑桑真是敬业啊。”尹泽说。

　　“你的作品比较偏阴暗和奇幻，和大环境有些相违，技艺高超又符合的比较少，我尽力的寻找了。插画风格和作品的同步率也是很关键的。你还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前田宛子叹气，“而且你又跟我说，希望整点恶魔城那种氛围，找的很难呐。”

　　“黑暗与死亡的质感吗，岛崎信长哥真是所图甚大啊，不过我倒是愿意帮忙。编辑和岛崎信长哥既然都这么喜欢小岛文美老师，那何不直接找本人呢？”尹泽琢磨着说，低头开始翻手机。之前吉本哥和天野老师拉他进了一个群，小岛老师也在里面，待他问问。

　　“不用找了，他就是我最信赖，最强力的插画师。不管是扑街还是大卖，我和朋友都荣辱与共。”岛崎信长平静的说，“就请前田桑相信我吧。”

第九十九章 双剑合璧

　　钟表的指针转过。

　　编辑部里的电话铃声不断，连临时会客室也能听到那些热火朝天的交流声。无形间还有一股子饭香在鼻尖游荡。

　　“辛苦了，既然来都来了，要试试编辑部的伙食吗？”前田宛子看了一眼腕表，问。

　　“管饱吗？”

　　“免费吗？”

　　插画师和作者心有灵犀，各自问出最紧要的问题。

　　“其实就是便利店的便当而已，最多加两勺我自制的烧椒咸菜，不过你们可能吃不惯就是。”前田宛子说着打了一个电话，拜托同事带三份咖喱鸡套餐，“走廊拐角有咖啡，你们可以自取。”

　　“细节决定成败，拐角口放五种类型的咖啡，领导层这是在暗示加班呀……”尹泽一副过来人的唏嘘着，“对了，待会烧椒我要加三勺，也尝尝伦太君拥有过的幸福。”

　　“编辑也算是服务行业的一种。”前田宛子揉揉鼻梁在解乏，“除了安抚难搞的作者之外，还要在各个公司大佬之间充当和事佬。”

　　“我自问不是难搞的作者，一定会少添麻烦的。”岛崎信长矜持的说。

　　“你目前的段位当然谈不上‘难搞’，你是‘底层’啊。”前田宛子真实发言，“你要是敢拖稿，我们就敢放弃。但要是台柱子没有灵感，我们只能可怜巴巴的做法向天祈求了。”

　　“……”

　　“像你这样声名不显的小写手非常多，唯一能够证明自己的方法就是提升销量。等你什么时候卖出五十万卷了，别说还受累亲自来编辑部，到时候自然会有一个小组激烈讨论如何帮你运作宣传。”前田宛子喝口热茶，轻飘飘的说，“当然现在嘛，愿意在你身上花时间的只有我了。”

　　“挺好的。私以为，这将会是一笔成功的投资。”尹泽大力点头，帮忙撑场子，“我兄弟颇有文胆才气，堪称青春版太宰治，未来必有所成。编辑小姐真是眼光独到呀。”

　　“烈焰老师的才能么，那确实也是有一些的，但更让我高兴的还是他愿意沟通。”

　　前田宛子抱起手，以冷静的语气说。

　　“轻小说经过多年发展，已经高度产业化，从某种角度来讲，第一创作者其实是编辑而非作者。在出版前，我们已经对市场进行调查和预判了，小说原作者则是把我们的计划付诸现实的执行者。”

　　“竟有此事。”尹泽摩挲下巴，皱起眉头，“那这本魔族戦線有些与大环境相违呀，虽然也有身材窈窕的美少女，但主基调是王道冒险，失败的可能性会很大，可编辑还是决定帮衬？”

　　“呵呵，搞创作的人嘛，基本都是一些古怪的家伙。不让他们把最渴望的东西先写出来、不让了结遗憾的话，会一直较劲的。”

　　前田宛子掏出一支女士香烟，但没急着点燃，习以为常的说。

　　“就让他们先释放发挥吧，等到血液冷却，届时就会耐着性子产出‘商品’了——在被腰斩几次，被冷落几次，迟早会做出选择的。也别怪我说话直接，业界就是这样的，这是一片黑海，深而宽广，在几千几万的黑暗下，再炙热的光辉也会黯淡不起眼。在这里跟能力无关，运气才最重要，我们给建议、做调查，也是在努力的牵来一点点的运气。”

　　“我还是觉得才华更重要。”尹泽摇头，“真正的流星坠入海面，只会掀起惊天动地的海啸，而不是沉寂。”

　　“那是因为你是画师，而不是写手。”前田宛子轻轻瞥了一眼这位池面，“对于具体的画面，人们是有一套天生的审美的，有着判断美丑与否的基础认知力，红就是红，蓝就是蓝。但故事不同，思考的高低分界线在哪？想法的优劣线又在哪？”

　　“这倒也是……”尹师傅沉思。抛开纯艺不谈，在原画师的圈子，讲究的是画得好便能出头，无关资历，全凭作品说话，标尺就立在那里，没有给人说瞎话的余地。

　　“业界是靠销量说话的，能斩获榜单的人物，都不简单。尤其是在如今信息量飞速传播的时代，一个有趣的点子和设定要抠破脑袋才想得出。而且即便成功一次，并不保证成功第二次。开启新连载的时候，又是一次离家出走，从零开始的时候。”前田宛子深深叹了口气说。

　　“编辑小姐真是成熟啊，虽然很年轻，但想必迄今为止，见过许多失败吧。但从我所处的位置来看，在这场创作……不，在这场交易里，我的文字也是重要的。”

　　岛崎信长自然的说。

　　“尽管我所写的东西，并不那么新奇，也不那么抓人眼球。编辑桑虽然说了那么多危言耸听的话，但最后确定一切的还是我自己，我的故事。”

　　“莎士比亚的三十七个戏剧作品，本是全部以别人的著作改编而来，歌德的《浮士德》的故事也经不少人写过，这两位大作家在老故事中注入了深刻的内容，改变了角色性格，增加了丰富而复杂的人生含义。大悲剧《李尔王》写三姊妹的故事，这在任何民族的民间故事中都有的。两个姊妹阴险不仁，第三的小妹妹善良可爱，安徒生的童话《灰姑娘》中，人物关系就是这样的，不是吗？”

　　岛崎信长慢慢的说。

　　“西洋文学研究者做过一个归纳统计，认为古往今来，故事大致大同小异，各种名著的主要情节，归纳起来只有三十六种，例如复仇、误会、相貌近似、浪子回家、兄弟相认等等。因此，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这种话并非是所谓的逃避嫌疑之举，而是确有其事的诚挚声明。”

　　“但就是这些现在许多人认为过时的‘套路’，还有很多人写不明白。因为都被太多故事外的因素干扰了。”

　　不要被繁杂的环境所蛊惑，深陷迷巷里，如果满心只想着追逐新奇，失去了基本的逻辑和架构，只会越走越偏。

　　“我自知没有什么惊艳的才华，但会脚踏实地去做。”岛崎信长轻笑，“编辑桑约莫是觉得我有些潜力，才会与我说那么多。但我本就没想那么多过，事实上，真正能坐在这里讨论出版事宜，已经超出我的预期了。”

　　——伦太君以前也是写朴素故事的人啊，什么《我的青梅竹马是最强催稿编辑》都是后来的事。

　　前田宛子轻哼，合上笔记本电脑，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