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尼采笑了笑:“伊苏之钟是休止符。大乐章虽然已经不复前身,但倘若你这么做的话,被雷穆斯加固的水土就会崩溃,高海将上升淹没残存的陆地。”
尼采试图表现出一副“让赫柏不要敲钟”的样子。
欲先得之,必先予之。他还在打窝,他还在演。
尼采彻底离开了那张高背椅,他能够感受到面前的少女也在观察着自己。
他们的思绪正通过语言和思考彼此针锋相对。
哲学家之间的辩驳就是如此——在无穷的雄辩之中找到对方思维的正体,随后不择手段地打击、摧折它。
在某一条秘史的发展中,亚特兰蒂斯有一位哲学家,写了一部有关外星人的寓言。
这部寓言书里,“来自三个太阳的外星人”具备着碾压土著的科技,而土著则通过独立思考构建计划,以对抗外星人的入侵。
在这位哲学家的构思之中,这种独立思考推动计划的人,被称为面壁者。
而试图曝光其计划意图的人,则被称为破壁人。
可惜厄里斯过于欣赏他的才学,在一次辩驳之中,这位哲学家早早死去,其思维被上传到了大乐章内,这部寓言亦无下文。
“那么我就是你的破壁人了。”哲学家想。
“伊莎玛拉女士,我来分析你在亚特兰蒂斯,所作所为的一切。”尼采侃侃而谈,“你的第一次降临,以贤王的身份君临迈锡尼,哦,这其中已经有所美化。但至少你确实在文明废退的北境,短暂地建立了城邦。”
“但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伊苏的军队会毁掉了曾为迈锡尼的一切,所有关于你的记载只剩下传说。”
“你最应该掌握的不是乐章,而是你自己的人生......但你我都知道,在那次降临之中,你强行占有了贞德,以至于在纵情声色之中放纵而死。”
尼采哈哈一笑,他的胡子得意地晃动着:“每一次降临都大抵如此,你控制不住自己,就只能被命运所控制......可见西比尔所言无差。”
“大言不惭,不知轻重。”赫柏冷冷地说道。
尼采一滞。
他想过赫柏会直接动手,但没想到赫柏会这么回应他。
不等尼采开口,赫柏直接抢白:“厄里斯口口声声侈言命运,可祂为亚特兰蒂斯设定下的预言,又何尝不是一种命运?”
“兜兜转转,你们始终在这皿中挣扎。”赫柏的脸上恰到好处浮现出怜悯的神色,“厄里斯又为何不做得更多些?是不想吗?是不能吧!”
“也对,毕竟厄里斯就只是一个窃皮的小偷。祂自诩要从四月执政的体内孵化,可四月执政曾被视作宙斯!”
所以厄里斯所谓的自由命运,再怎么粉饰,总有股原始威权道途的味道在。
因为在疤父逐渐被视为天父之前,渔夫王曾是原始父权的象征。
赫柏轻蔑地笑了笑。
“喔,原来说白了,厄里斯不过是将渔夫王的黄金真理,改头换面再拿来糊弄你们。”
“我想你肯定要说,这一切是为了终极自由,所付出的必要牺牲,是也不是?”赫柏又笑,“从头到尾都是放屁。”
尼采不得不承认,如果赫柏是想激怒自己的话,她确实是成功了。
他之所以用西比尔指代厄里斯大群,就是生怕赫柏直接对厄里斯大放厥词......但很不幸,赫柏起手就是对厄里斯开火。
怒意从哲学家的脸上不受控制地浮现,但旋即又恢复平静。
不是他克制住了自己,而是他理解了赫柏的意思。
“没有关系,厄里斯允许他人的指摘,因为这也是一种自由。”
尼采摊开双臂,他甚至有些殉道者的悲悯神色了。
“你不知道,这无可厚非。你觉得那是威权道途的变体么?”尼采脸上的悲悯神色更重,“不,厄里斯所允诺的自由,是一切。”
“牺牲也好,命运也罢,都是表皮。自由真正的含义是‘想做什么就去做,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
“厄里斯允诺我们拥有此等自由,厄里斯点拨我们拥有此等觉悟......觉悟者是幸福的。”
尼采的声音沉重回荡:“至于你所说的‘偷盗’——只不过又是上位者对一无所有者的蔑视。不错,我确实是小偷,的确是大盗。我要从神的梦境中偷来火种,我要将天上的泉水盗来,白白的分给众人喝!”
你说我是盗贼吗?那我便是盗贼罢!只是我丝毫不以此为耻,因为盗跖庄蹻流誉后......
更陈王奋起挥黄钺。
何等慷慨激昂的言辞?尼采所言发自本心。
他更坚定自己所说的一切都不假。
而事实上,厄里斯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早就完成了对于黄金真理的整合,祂将以自己的真理,对整个世界再定义。
真正和赫柏作辩驳的,是厄里斯的黄金真理......而作为黄金真理,它就必不可能被轻易驳倒。
而他也坚信,赫柏必然会为之吸引,为之聚合。
可令尼采大为失望的是,赫柏只是冷然地挥了挥手。
“说得真好听!”赫柏不为所动,“但厄里斯确实偷窃了四月执政的权能;祂确实吞下了希腊文明;祂确实险些令埃及文明失落;祂确实混淆了诸多历史的细节......”
“你想说什么?”尼采皱眉,“这些都是无谓的选择,自然也无法被划分善恶。”
既然无法划分善恶,你又怎能以此为理由指摘我?
赫柏摇了摇头:“谁说我要论善恶?我只和厄里斯论真假。”
她只走真实的道路,可厄里斯的做法和言论不一。
归根结底,这是一种对于历史的态度:
赫柏需要让历史闭环,而厄里斯要做的,就是让更多的历史陷入混淆。
尼采沉默。
他本以为抛出黄金真理,赫柏便会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并与他辩驳,最终无法自拔。
但是他错了,赫柏根本不打算在黄金真理的范畴内和他辩驳,而是另辟蹊径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厄里斯的言行是否不一?
在尼采和诸多认同自我为“厄里斯”的大群成员眼中,这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问题的答案却是肯定的。
——是。
既然如此,那赫柏对于厄里斯的恶意,自然也是清晰明白了。
“你说的或许是很好的,但你并不是走在真实的道路上。所以我不喜欢。”
赫柏的回答让尼采哑口无言,他有些悔意。
倘若不是非要和赫柏进行哲学家的辩驳,凭借自己黄昏位格的出力,能否战胜赫柏呢?
他悲哀地意识到,不行。
甚至还会因为战斗,而产生不可测的后果。
尼采叹了口气。
他问:“为何你不用‘上帝已死’来驳斥我呢?”
赫柏不苟言笑地举起木棍,重重地在尼采的脑门上砸了一下,后者的身体摇晃着,眼睛凸出,死死地盯着赫柏。
上帝已死,实际上是一个具备多种悖论的概念。
从尼采报出哲学名,确定他是厄里斯大群中的一员之后,赫柏就对“上帝已死”这一概念提起了警惕心。
从字面意义上看,这似乎是在宣讲“上帝已经在现实的层面死去”,但实则不然。
在赫柏的前世,那位与之同名的哲学家尼采,想要表达的是“上帝已经无法成为人类社会道德标准与终极目的”这一观点。
说得再透彻一点,上帝已死,是表达绝对道德的崩塌,旧的价值体系不复存在。
这不就是厄里斯的混沌与“自由”么?
当然,有些具备积极心态的学徒会说:人类没有上帝,依然可以找到光明的未来,这样不就是真正的超人了吗?
但别忘了,所谓“人人如龙”,亦是厄里斯的主张之一。
换而言之,“上帝已死”,根本就是厄里斯大群的观点,甚至是祂黄金真理的一部分。
当赫柏理解了这一点后,她就越发确信,这是厄里斯为她留下的陷阱。
赫柏怎么可能会再去踩?
当然她不会对尼采说这些,那双深绿色的眼瞳流转一瞬,露出极高渺极疏离的眼神来。
在这个过程之中,赫柏挥棍速度越来越快,力度越来越重。
“我一直以来,都是在和厄里斯辩驳。”
“至于你这个级别的,倒还没有资格和我说话。”
赫柏一棍落下,尼采头破血流地仆倒在地上。
哲学家卧在地上,挣扎了两下。
那张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来。
——最起码,保底有了。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赫柏应该都不会怀疑伊苏之钟本身。
尤其是在确认西比尔化身大乐章一事之后,敲响伊苏之钟作为休止符,本就是天经地义,再合理不过。
尼采所述的话确实不假,但他并未将所有的实情说出——休止符是乐章的最后一节。换而言之,赫柏敲响的大钟亦是西比尔,亦是厄里斯。
无论是进,亦或是退,都没有区别。
厄里斯毕竟早于赫柏,便将亚特兰蒂斯化作了属于自己的自留地。祂甚至一度完成了对历史的混淆,并几近成功。
哪怕是被天燧打回,祂也依然站在距离终点线一步之遥的位置!
无论赫柏往哪个方向走,始终都在厄里斯为她划定的格局内。
尼采暗声笑了笑。
他彻底扑倒在地上,断了气。
无形的大乐章瞬间降下,将他的灵躯上传为旋律保存。
而他仆倒在地上的尸体,则呼地一下飘散了。四周的事物没有多少变化,唯独颜色之间的分界变得浅淡,无论是刚刚盛开的野花,还是树林中沙沙作响的树叶,亦或是地上灰褐色的泥土,都在难以自制地被漂白。
这是灯之准则的残留影响。【哲学家】是灯之准则的下属道途。
莫扎特和尼采遗留的影响彼此倾轧着,而在赫柏站立的地方,突兀地裂出一条沟壑来。
汩汩的清水填满了沟壑,竟然形成了一道小河。
凡是水流过之处,无论是七丘的林地,还是那些不断漂白的色彩,都平稳安定下来。
这很容易理解:无论是莫扎特还是尼采,他们都曾在赫柏手中败北。因此,作为纯水精灵的代表,澄澈的水系能够抚平他们残留的影响。
现在,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止赫柏,走上那条通往黄金树深处的长阶了。
但是她却并没有迈步,而是静静地站在那张木质的空王座前,等待着来者。
226 至高至明,至亲至疏
火焰飘摇着,它静静地在海面上燃烧着,开辟出一条通往伊苏的道路来。
贞德干枯的白发贴在她的脸颊上,像是一滩没有精神的水草。
伊苏已经不复记忆中的景象,这一幕本该引起贞德的反应,但她只是麻木地看了一眼,便向着七丘中心半废弃的城中走去。
风从远处吹来,她眼神空茫地注视着前方,迈开双腿,不偏不倚地踏在赫柏走过的路上。
在一切都模糊不清的世界里,那道代表着伊莎玛拉的光影,距离越发接近。
赫柏伸手,抓来一束尼采死后炸出的天光,攥在掌心中,对着指缝一吹。
行走在灯之准则下属道途的升华者,大都眼明心亮。因此他们死后产生的影响,也能使盲人复明......或者让正常人变成瞎子。
呼——那天光如同轻纱般被赫柏从掌心吹出,落在贞德的眼睛上。
瞬间,她眼前的世界便再一次变得清晰明亮。
然而,在做完这一切后,赫柏却向后退了一步。
其中的疏离味道一览无余。
贞德痴愣愣地看着赫柏。
她的嘴唇翕动着,像是要说些什么。
可那双深绿色的眼睛只是漠然而冷淡地注视着,一瞬不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