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一切都完了。
雷穆斯啊,伊苏的繁荣,终究不复存......
......
十字形的桅杆上,莫扎特突然发出苍凉的笑声。
那些正在捅刺他的侍从们很高兴:因为莫扎特终于有了些别样的动静。
“喂,你笑什么?!”侍从们对着大调律师颐气指使。
他们自然有理由这么做,因为在此前莫扎特的大清洗中,有大批大批的贵族、乐师和僭主被杀死,侥幸未死者也被剥夺了所有灵露的配给。
他们已经完全对故去的伊苏丧失了哪怕一点敬畏,在大乐章的加持之下,哪怕是曾经的侍从,此刻也能轻松扼断一个调律师的脖子。
他们甚至开始强迫莫扎特来指认雷穆斯的昏庸,以昭示新君卡里古拉的贤明之处。
这些侍从们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博取卡里古拉的恩宠。
“雷穆斯只有一个缺点。”
莫扎特那张苍白、瘦削而悲悯的面孔抽搐了一下,他的眉头似乎像是绞索一样拧着。
“那就是他竟让我这样软弱、无能、愚笨无知的人成为大调律师......”
他看向那群茫然的侍从们,冷笑不止。
“我竟然未能早些将你们一并杀完,所以今天这个结局是我应得的,一点也不假。”
反应过来的侍从们纷纷大怒,举起手中的长矛对准莫扎特的胸口连连捅刺。
正常情况下,这么做早已迎来卡里古拉等人的斥责和制止,但是这回没有。
侍从们回过头,只看见卡里古拉阴沉着脸,凝视着此处。
那些坐在高背椅上的胜利者们亦如此。
是了,莫扎特刚才攻击的并不是这些侍从,而是在对那些所谓的“胜利者”们说话。
对于这些爪牙般的侍从,他甚至多余的一眼都不愿看。
正是听到了莫扎特的回答,卡里古拉才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收服这位“最后的大调律师”。
这位新王走下长长的台阶,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这长阶上似乎还有许多挥之不去的血色。
卡里古拉走到高高的十字架形桅杆下。
他很不喜欢仰头看人的感觉,于是便命令侍从将其放倒,随后从一名侍从手里拿过专门用于处刑的斩首剑。
卡里古拉冷冷地注视着莫扎特:“你还有什么遗言么?”
莫扎特闭上眼睛。
说来奇怪,在这个时候,他想到的不是雷穆斯、也不是玛丽,更不是已经面目全非的大乐章。
他想起了那双沉静、忧郁而浩瀚的深绿色眼睛。
一个词汇突然从他的脑海中跳出来。
“历史”。
亚特兰蒂斯人不学历史,但在此刻,莫扎特却想,要是这一切都能够被记录下来,倒也是一件好事。
这样,后人就能继承他们的意志,知晓他们将要面对怎样庞大的敌人,明白要以何种手段,才能够胜过这迫近的混沌和黑暗..,...
莫扎特睁开眼睛,他竭尽全力地喊道:
“历史上见!卡里古拉。我们历史上见!”
脸色阴沉的新王暴怒地挥动大剑。
莫扎特的胸膛被一劈两段。
这位为伊苏鞠躬尽瘁的大调律师,最后同样死在了伊苏。
在他的头颅飞出去,在地上滚了两滚之后,溅出一滩颜色暗淡稀薄的血。
一只手突然出现,将他的头颅捡起。
有传言说,人在斩首之后,尚能够持续一段时间的神经活动。高卢化学家拉瓦锡曾以身证明这并非虚言。
莫扎特的眼前已经看不清任何事物,在他陷入死亡前最后一段短暂的时间里,他亦感受不到是谁将其捡起。
他只是嗫嚅着嘴唇,似是要说些什么......但哪怕他自己,亦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赫柏端着他的头颅,微微颔首:“好的,我来。”
她从莫扎特的唇语上,读出了一句话:谁来拯救这个国家?
赫柏的回答是:我来。
纯水精灵手掌上,那颗怒目圆睁的头颅终于垂下了眼。
持有“雌黄”之名的大调律师,议会的最后一位“贤人”,沃尔夫冈·阿马德乌斯·莫扎特死了。
说来这不过是短暂的几秒钟时间,可卡里古拉已经在长矛林立的侍从保护下,退到了安全距离外。
他手持斩首大剑,忌惮地注视着突兀出现,端着莫扎特头颅的赫柏。
卡里古拉上位不久,已经有了暴君的迹象,可他至少还没有变成昏君......就算赫柏再怎么惊艳惹眼,卡里古拉也看得出来她绝非普通人。
乐师?哲学家?亦或者......
但赫柏没有动,她只是这样站着,勾了勾嘴角。
“蠢货。”卡里古拉听见赫柏在说。
莫扎特是乐师道途的黄昏,就算他的功业被剥离在大乐章深处,他亦是黄昏。
哪怕是最水货的黄昏,他们死去时,都会引发足以覆盖一地的反常现象。
乐师道途曾经是“翼”之准则下属,而在赫柏的时代,则闰变为“冬”之准则的下属。
就像是贤者道途从“灯”之准则,闰至“杯”之准则下,并更名为“魔术师”那样。
赫柏不知道莫扎特究竟是翼之准则下的黄昏,还是冬之准则下的黄昏,但这个答案很快就被她知晓:
哗啦啦、哗啦啦——仿佛被风吹动的树叶一般,莫扎特倒卧在地上的尸体呼地一声、似是被风吹胀一般鼓起来,发出隆隆的声响。这声音连绵不绝,连着响了七声,一声比一声剧烈,起初不过是心跳,到最后便已经转为雷鸣。
连着七座山丘从地底破土而出,好似雨后春笋一般隆起,大地摇晃着拔高。
七丘由内而外次第长出,将整座伊苏城凭空往上又抬了近百米,清澈的泉水汩汩从山上淌下,茂密的森林转瞬之间已经遍布大地,狂风呼啸着震动山林,从莫扎特最后一点残骸之中,飞出两只羽毛洁白的鸟来。
这两只鸟在空中盘旋着,发出如同钢琴般震颤的哀鸣,没入林中。
旋即林中飞出无数和它们近似的鸟雀——红嘴、白羽、黄爪、长尾,鸣叫声如同琴键敲击般清脆。
它们有些就重新飞入林中,有些则飞向远处栖居,有些则没入云端,再不见片刻踪影。
赫柏手里的那颗头颅坠入地面,片刻之后,脚边已经萌出一汪灿灿的清泉来。这泉水清冽得能够看见赫柏的眉眼,当她俯下身去凝视的时候,水面汩汩地隆起,是在对她打招呼。
一只新的纯水精灵。
纯水精灵只有在尚未被污染的水系中才能诞生。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赫柏在这里——纯水精灵的意象,影响了莫扎特最后残躯所产生的现象。
莫扎特确实是翼之准则下属的黄昏,但他的内心,已经在漫长的等待之中,转向冬之准则。
赫柏扯了扯嘴角,看向四周。
再也不见莫扎特的影子,也不见气焰嚣张的卡里古拉,还有周围那些手持长枪短剑的侍从们。
就连整座伊苏城也在七丘的隆起过程中消失了大半。
似乎之前的景象,只不过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觉。
这也是为何,赫柏之前会称卡里古拉等人是“蠢货”。
卡里古拉靠着雷穆斯之前穿过的紫袍,竭力去模仿后者尚未成为哲人王之前,那乾纲独断的王者意象确实可行。但想要压制一位黄昏,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如果不是西比尔暗中使坏,来上十个卡里古拉,也是被莫扎特手拿把掐的货色。
就像是昔年在玫瑰战争中,赫柏轻而易举杀掉两位白昼的叛逆君主,将王姐苦心孤诣营造出来的意象毁坏那般。
当莫扎特本身就心怀恨意时,死亡时所爆发出的意象,顷刻之间横扫了所有的叛逆者,将他们或是转变为土石,或是同化为森林,或是变化为山林间的走兽......在这个时候,什么王者气度,什么乐师秘传,什么哲学家的思辨,都在绝对的位格压制下变成了笑话。
赫柏朝前走。
密林之中没有路,可她走过的地方却偏出现一条路来。
阳光迫开层林,坍圮大半的伊苏城出现在眼前,原本高耸的围墙已经不复存在,黄金树招摇之下,石质圆形露台倒还完好。
只剩下一张的高背座椅前,站着位鼻梁挺拔,眉眼深邃的哲学家。
“尼采。”
他缓缓转过身来。
“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伊莎玛拉’女士。”哲学家微微欠身,“但我已经对您仰慕许久了。”
“我以为会是西比尔来见我。”赫柏解下腰间悬挂的十字剑,迎风一晃便将其变还为木棍。
“很遗憾。先知西比尔此时已经身化大乐章,作为亚特兰蒂斯的根基而存在。”尼采摇了摇头,“您想要见她也很简单,只需要去那道门后,就能够进入帕维永了。”
他的手指向木质王座后,逐级向上的台阶。
——在台阶的尽头,有一扇微微发亮的圆形光门隐隐可见。
“看起来你有问必答。”
尼采微微一笑:“我是我,我亦非我。”
“我想您大概没有忘了芦屋道满,难道我和他完全一样吗?”这位哲学家说道,“当然,我不否认,我们的确具备某种共性......但您大概对我们有些误解。事实上我和西比尔,也并不完全一样呢。”
赫柏没有多少笑意地扯了扯嘴角:“也就是说,你想对我求饶,以谋求我放你一命咯?”
尼采哈哈一笑:“不。我已经报出了我的哲学之名。”
属于哲学家的“辩驳”早就已经开始了!
他和芦屋道满一样,当然要不择手段地杀死赫柏——就在这里,就在此时。
“素王。”赫柏冷冷地回答。
伊苏的最后两位哲学家,开始了最后一场辩驳。
225 那些都是很好的道理,可我不喜欢
尼采凝视着赫柏。
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他想。
划分人、王和神界限的大祭司?不,这不是她的本性。
善以牺牲作筹码,令人类与野兽和解的妖狐?有些接近,但还不完全。
在这亚特兰蒂斯,她曾经多次下降,以贤王、乐师、哲学家和骑士的身份在命运中反复......正是因此,厄里斯能够通过贞德让其患得患失。
赫柏是一把剑,一支笔。她只开辟真实的道路,只写真实的文字。清澈的心灵是她的剑刃,是她用来书写历史的墨水。
正因如此,当她患得患失时,那剑刃就会变钝,那墨水就会变淡。
尼采确信自己的做法没有错,因为赫柏确实几近迟钝,险些迷茫。
但是赫柏没有继续患得患失下去。
难道她不享受这种拉扯么?难道她不喜欢这种关系吗?她理应从贞德的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另一种面貌,并为之犹豫。
但是没有。
她维持着这种可怕而冷冽的清醒,将自己抽离而出,如同笔在纸上写下文字,如同剑在体表留下伤痕。
“这真是一个可怕的敌人,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完成自己的目标。”
尼采不禁有些可怜芦屋道满了,他要怎样才能胜过对方呢?
好在“战胜并杀死赫柏”只不过是尼采表面的意图。能够杀死她自然是最好的,但倘若不行,阻止她完成目标也可以。
倘若连这一点都无法达到,那就再退而求其次——让她敲响伊苏之钟,宣告亚特兰蒂斯的落幕。
就此而言,这三条目标彼此对立,堪称南辕北辙。
谁能想得到,厄里斯从一开始就是奔着最后一条去的呢?
但如果将厄里斯理解为正在卡池蹲点抽卡的赌徒,就很好理解了:与其去抽价值高昂但没有保底的毒池,不如将有限的资源投入到有保底的池子里。
赫柏或许会赢,但厄里斯不会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