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柏小姐正在杀出异闻带! 第147章

作者:青散人

  那些无知的侍从们用带刺的长矛在戳刺他的侧腹,以此取乐。

  莫扎特并没有像他们所希望的那样睁开眼睛,或是露出哀求的表情;他只是闭眼、皱眉、抿着嘴唇,像是在忍受着别的什么苦楚。

  是的,对于此时的莫扎特来说,他内心所受的折磨,要远胜于肉体上的苦厄。

  那已经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久远到大多数的元老和调律师都不曾见证过的年代。

  ......

  雷穆斯上朝了。

  整个亚特兰蒂斯被他握在了掌心里,所有人都视他为裁定一切的神君。对现在的雷穆斯而言,所谓的朝廷和议会已经名存实亡,可有可无。

  这很正常,当哲人王存在时,朝廷与议会不过是徒耗人力的表面工作,犹如屎上雕花那般无益。

  莫扎特是贤人议会中最后一个固执留下的人。

  “我曾经听过这样一句话。”莫扎特说道,“当一个世代结束时,总有需要为它而死的殉道者。群策群力的丰饶世代结束了,如同黄金般璀璨的永恒即将到来,可新世代不会有载我的船。”

  “不。”彼时的雷穆斯说道,“你不会死的。一个国家在外没有敌人,在内没有固执而坚定的铮臣,必定会衰退下去。如此,无需先知西比尔的预言,我也能预见伊苏的混乱与崩溃。”

  “如黄金般璀璨的永恒年代。”雷穆斯笑了一笑,“无光亦无暗,无暗亦无光,再也没有所谓内外、上下;更没有所谓历史和未来......伊苏将浑然一体,超越命运,超越所有的诸神。”

  雷穆斯静静地仰着头,莫扎特沉静而默然地站在他的面前,从那时起,后者的面容便写满了苍白和苦难。

  “那真是很好的梦想。”雷穆斯又笑了一下,“这份荣光,我也不会独自享用。”

  “在大乐章演奏开始之后,全伊苏的灵魂便会统合为一,如此沉入永恒灿然无光无暗的梦中。辉光不是仁慈,长夜则相反。但是,莫扎特,我的贤人、我的臣子、我永远的政敌!”

  尚未完全成为哲人王的雷穆斯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

  “我要你保持绝对的清醒,独立在这梦外。当漫漫长夜来临,你要做伊苏唯一的执剑者,你要做亚特兰蒂斯的敲钟人。”

  “这是一个很残忍的命令,我亦自知。”雷穆斯发出无奈的笑声,“但是,莫扎特啊......倘若我行差踏错时,你是唯一一个敢于站出来,站在我面前的人!”

  莫扎特能够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几乎能够感受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有力而不息地搏动。

  他最终还是躬身:“倘若您必须要有这样一个人选的话,那么我会做的......但我仍有必要提醒您,大乐章未必能够永恒。”

  雷穆斯的手指敲打着扶手,他当然知道这一点。

  大乐章缺乏自我修复的能力,一旦受到内在、或者来源于外的打击,就很容易积累混乱,从而崩溃。

  当大乐章崩溃时,用于约束亚特兰蒂斯水土的金律亦会失效,从而令整个亚特兰蒂斯四分五裂。

  “所以,我要将我的功业,也编入大乐章之中。”雷穆斯听见了让他感到尤为意外的回答。

  “我的功业是安魂曲。”莫扎特说道,“它天生就能抚平杂乱的影响,弥合位格的差距......倘若安魂曲融入大乐章之中,那么后者就具备了相当程度的自净自缮能力。”

  如果将大乐章视作一台电脑,那么莫扎特的安魂曲,就是一道杀毒软件。

  雷穆斯没有再说什么,在那之后,他脱下了紫袍,将束棒也弃置于此,独独戴着那顶金冠成为了哲人王。

  大乐章被奏响了。

  ......

  在那之后,又过了多久?

  起初,那确实是一段绝妙的时光。亚特兰蒂斯的全境水土丰饶,纯水精灵与人类和睦共处,甚至共入爱河、结为夫妇。

  雷穆斯曾说,或许在以后,不会有人类也不会有纯水精灵,而是诞生一个具备两者特点的新种族。但那也是自然而然的发展,不必去推动,亦不必去遏制。在黄金的繁荣长梦中,每一个生灵都能得偿所愿。

  后世的素王,曾经以这样一句话,称赞这个世代。

  他说:“当世时......能使老有所依,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那时,黄金舰队不再装备武器,他们巡游诸海,演奏用于庆祝的音乐,演出具备各地风土人情的戏剧。

  那时,魔像骑士们亦不需要磨剑砺甲,他们行走在亚特兰蒂斯的诸多水系之间,与水上、水下的诸多非人种属签订了共同繁荣的契约。

  天下诸水都向着伊苏来,而伊苏并没有建起城墙。

  雅努斯之门被再一次修缮。它曾经是雷穆斯凯旋归来,为了庆祝自己的武勋的建筑物。在漫长的和平之中,它因长久未能得到关照而倒塌。

  莫扎特曾经询问雷穆斯,后者却大笑:那是庆祝战争的事物,在和平的年代里,它本就没有存在的根基。

  “庆贺吧,为了凯旋门的倒塌。”雷穆斯说,“因为我们不必再拔剑相向,万事万物,都将是温柔的模样。”

  但雅努斯之门还是被修缮好了——以纯水精灵为首的二十七个非人种族,献出了种族的秘宝,将这座门关修复完好。

  不是为了庆祝战争,而是为了庆祝和平。

  那一天,莫扎特记得雷穆斯笑得特别开心......他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在浩大的宴会中,雷穆斯拉着莫扎特的手臂,这位哲人王的身上缠着蜜酒特有的香气,他的眼睛分明清醒,可说的话却像是胡话。

  “莫扎特,余的臣子,余的政敌!”

  “余乃伊苏,余乃亚特兰蒂斯......可你不知道,余在建立伊苏,统一亚特兰蒂斯之前,曾经犯下过何等的罪孽。”

  夜幕下,雷穆斯拉着不肯饮酒的莫扎特,坐在冰凉的台阶上。

  侍从们忙碌地在他们身后穿梭着,浑然未发现哲人王和第一乐师,就坐在此处。

  “余曾有一位兄弟,我们曾一同被母狼所养大。”雷穆斯说道,“我们曾一同狩猎,一同招募人手,一同建立城镇......我们是血肉相连的亲兄弟。我们曾约定,不是给我们两人共饮的蜜酒,就决不会独自把它喝下。”

  “但是当城镇变为城市,城市变为城邦的时候,我们却起了争执,我的兄弟......他想要以自己的名字命名城邦。余亦如此。”

  “于是我们像往常一样角力、争斗......然而余失手,杀死了他。在我的兄弟鲜血沃灌之处,一只金蜂破土而出。”

  “最终这城市并未以我们任何一人的名字命名。”雷穆斯说,“可余总是在想,倘若我的兄弟坐在这御座上,他又该如何做?”

  “所以,战争、开拓、镇压、暴动......无休无止。在这一点上,余就不能比我的兄弟做得更好。因为余擅长的事,他更擅长。”

  “但是,莫扎特,余的臣子,余的政敌呵,你看,看啊——”

  雷穆斯指向这一片几乎要将整个伊苏淹没的欢乐海洋。

  “余最后一个战胜的敌人,是战争本身!这是我的兄弟,决计做不到的伟大功业。”

  “战争不能缔造繁荣,但和平能——并且远胜于前者。在这繁荣之中,我们必将能够抵达永恒。”

  雷穆斯之后还说了什么,但是莫扎特记不清楚了。

  他只记得,那一晚自己几乎也为之动容,但他仍然清醒地说道:“这确实是能够叫太阳俯首的伟大功业,陛下。但我仍然要说,永恒的静滞将滋生腐败,变化是好的,高于静滞的完满。”

  再向后的岁月里,伊苏虽然始终维持在黄金的长梦中,但莫扎特知道,此时的伊苏已经与过去有所不同。

  雷穆斯认可了莫扎特的谏言,并决意实现“更伟大的永恒”。

  又或者,他当时便已经发现了这些潜藏在大乐章深处的混乱之因。

  为此雷穆斯开始在亚特兰蒂斯各处修建钟楼,又以大乐章定下约束所有生灵的“金律”......彼时的金律,并没有单单针对非人的种属,只是为了防止道德退化下的亚特兰蒂斯,尚有一重约束得以保险。

  雷穆斯做完了这些准备之后,便步入帕维永开始对大乐章的重订。

  ......

  再往后的一切,就像是脱缰的野马,失控的车轮。

  莫扎特不明白,为何雷穆斯消失之后,这些乱象会像是火山喷发一样出现。

  只有当他坐上那个位置之后,才明白原来早在繁荣的夜幕之下,亚特兰蒂斯早已经千疮百孔。

  大乐章不是谎言,它确实能够统合所有人、甚至非人的灵魂......但人的意志有强有弱,人的欲望千奇百怪。

  没有经过升华的灵魂,如何能够承受擢升带来的重压?

  在雷穆斯当位时,便已经有异象出现:以自由而生的混乱,以及因种属而生的傲慢......桩桩件件,都是基于擢升而生的黑暗。

  但在那时,一旦文明与秩序的大乐章出现不协和音,雷穆斯便能于帕维永大宫之中,出手将其调谐。所以一切仍然能呈现泰平的模样。

  但当雷穆斯的王座空置,便再也没有人能够抚平文明的乱象......莫扎特是唯一一个能够这么做的人,但是雷穆斯同样在约束他。

  ——哲人王以金律约束所有人,甚至是他自己。

  在这种约束之下,万事万物退转的效率有所衰减,但并未停止。

  三位调律师互相掣肘,调律师节制众乐师,乐师又和哲学家、公民贵族形成三角对立的局势——如此伊苏的格局姑且稳定下来。

  但仍然需要有所牺牲......谁来牺牲?

  大乐章静静地给出了答案:所有的非人种属。

  等到雷穆斯重订一切,纯水会再度从伊苏复还,它们亦会从中复苏。但在那之前,首先需要牺牲它们。

  莫扎特陷入了无穷的恐惧。

  他不敢相信大乐章会给出这个回答......但仔细想来,这的确是唯一的答案了。

  但是他怎么能下这个命令?他怔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将自己的功业融入大乐章,虽然不至于当场死去,但是付出的代价何其惨重?为此,同样持有黄昏位格的玛丽,填充了他的内里,以纯水精灵的特性,维持着他的生命。

  雷穆斯就是他们的证婚人。

  这个夜晚,莫扎特辗转反侧,他流着眼泪,询问自己的爱人。

  但令他心碎的是,玛丽同样在他的体内流泪。

  “我如何不能感受得到你的心呢?我是水仙,但我亦是你的妻子,亦是你。”玛丽流着泪回答,“我无法背叛自己的爱,那我就只能背叛自己的种族了。”

  “我相信雷穆斯,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能井井有条。我亦相信,万物都能在纯水中回环。”

  “我只愿,在清算到来的时候,我先于你一步而去。”玛丽说,“因为我怕看见你为我落泪,我更怕看见自己的同族,因我的背叛而煎熬......倘若这世上真有命运,就让我的同族前来,让我的形体和神智消散在深水,永不复还!”

  在发出这可怕的誓言之后,玛丽告诉莫扎特有关纯水的隐秘。

  所有的水仙,都是六月执政·珍珠的眷属,有资格名列水阙仙班的存在。正因如此,她们的位格天生高于白昼,但升华之路是严苛的,唯有持有功业才算是真正的黄昏。

  而水仙能够感受到其他生灵的内心。

  莫扎特不必对此做出隐瞒,他只需要告诉其他纯水精灵,需要她们主动牺牲就好......而等到雷穆斯从帕维永中复还,纯水再起的那一刻,她们就能够因惨烈的牺牲而得到功业,集体成为黄昏。

  需要注意的是,这里的黄昏并非是某个纯水精灵的个体,而是所有的纯水精灵集合在一起,才被视作一位真正的“黄昏”。

  当纯水精灵以个体出现时,她们仍然是高于白昼的存在,但可以借用种族的优势,借取功业使用。

  除此之外,尚需要严苛的仪式。

  莫扎特如是对纯水精灵们和盘托出,她们同意了。

  在那之后,玛丽再也没有出现在阳光下过。

224 我死当化七丘

  非人种属们曾经为了争夺水土,与雷穆斯兵戈相见。

  后来它们被雷穆斯击败,又因其宽广的心胸而臣服。

  倘若它们一直生活在黑暗中,如同兽类一般跪着吃东西,倒也罢了。

  可雷穆斯当真让它们见到了阳光,品尝到了文明的滋味。

  “如果要我们再度回到那种可怕的黑暗中,倒不如现在死了就好。”她们说道,“我们亦坚信,雷穆斯会拯救一切,到那时我们仍然能够再见面......是的,死亡不过一场长梦。而现在我们不过是入睡而已。”

  “莫扎特,雷穆斯的代表,伊苏的使节呵。辛苦你将成为文明的守夜人。”

  直到这个时候,纯水精灵们亦在对莫扎特祝福。

  苍白瘦削的乐师看着她们一个接着一个地放弃形体,放弃智慧,成为黄金水道之中滚滚不息的灵露。

  当然,不是所有的纯水精灵都这么做......还有约三成的水仙,她们投入山林、泉水、洋流和蛮荒之间不复踪影。如同克吕提厄这般自觉被背叛而发疯的存在亦有,但终归是少数。

  所有人都没错,因为他们真的是在自己能力的范围内做到了极限。

  所有人都错了,因为他们看的不够高不够远,因为他们所能触及的极限,就只在大乐章框定的范围内。

  “如果能再早些......如果能再早些就好了。”莫扎特想。

  谁能想到,一切的根源,来自于大乐章本身呢?

  先知西比尔,它为哲人王雷穆斯,宣讲了来自命运本身的旨意,亦成为了大乐章的根基。对于亚特兰蒂斯而言,先知西比尔的存在就像是阳光、水或者空气那样自然......但倘若就是阳光、水、空气有毒有害呢?

  在漫长的时间里,大乐章早就成为了伊苏人的常识。数代人的生老病死,都被大乐章所涵盖,他们的思维亦被上传,以音律和节拍的方式,永存于大乐章之中。

  在这个世上,现存的所有人从第一次睁开眼的瞬间起,就已经在大乐章的统括之中了。

  如果有谁能够意识到是大乐章本身的问题,那除了雷穆斯之外,恐怕也只有莫扎特了。

  因为只有他们早于衰退的世代,来自黄金时代之前。

  大乐章对于莫扎特而言,是一个好用的工具,而非绝对的替代品。倘若玛丽还在,即便他的安魂曲被大乐章屏蔽,他也依然能够通过自己的能力将其再度复现。

  但现在一切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