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魔王......”
这个词汇陌生,却带着某种莫大的寒意。
众友仙人的身体深处一阵战栗,一种冲动竟催促着他放下木杖和水壶,跪伏在魔王的面前。
他不知道在上个时代,雅利安人尚未成为刹帝利的时候,曾被视作恶魔。
而雅利安的核心,则是名为萨卡兹的种族。
换而言之,众友仙人身上,亦有萨卡兹的血。
魔王也没有立刻做出反应,伴随着冠冕落下,更多的记忆开始宛如海潮般苏醒。
他看见了那熊熊燃烧的忿怒青火,也看见了忿怒尊之前更久远的世代,那一道癫狂屠戮一切,焚烧城国的残暴身影。
这身影所过之处,文明退行;这身影所及之处,城邦作墟。
他是现如今的吠陀火神·阿耆尼,亦是过去统领雅利安人的先代魔王·霸迩萨。
罗波那看得热泪盈眶,四肢发颤。
他情不自禁地将自己和记忆中那宏伟的身影对比,只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及其万分之一。
这才是真正的魔王啊!
下一瞬间,罗波那的利爪和众友的木杖再度交击。
后者闷哼着后退一步,伸手入水壶,掬水在手。
罗波那诧异地眨了眨眼,似是惊异于众友竟然真的能和自己过招。
片刻后他才想起来,眼前的这位仙人可不是那些因吃素而孱弱,又不通武艺的婆罗门。
众友在成为仙人之前,亦是威名赫赫的刹帝利君王。
......
极裕仙人终于念完了赞颂火神阿耆尼的颂诗,他忙不迭地将手中的牛奶和松脂丢进火中。
火神不是个好说话的存在,哪怕是升格之后,他都很挑剔。
但此时火焰却升得很高,这代表着火神阿耆尼表示餍足。
祭祀只是中止,并没有结束,这么些贡品如何能让他满意?除非他还享受了更加残酷的血食。
极裕仙人撤去幻力帷幕的一瞬间发出撕心裂肺的干嚎。
他看见几个身材健壮的青年倒卧在台阶上,他们有些头颅不知去向,有的则仅仅只有一层薄薄皮肉相连。他们的胸膛无一例外地敞开着,暗红和粉红色的血块在地上还尚未凝固,未被吃完的内脏柔软。
极裕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出两步,鼻尖一酸,跪倒在地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溺水之人绝望的挣扎。
极裕仓皇地茫然四顾,他哆嗦着嘴唇,嘶声力竭呼唤着自己儿子们的名字。在这一刻他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大仙人,而是一个晚年丧子的凄凉老人。
他的声音被狂风传出去很远,四面八方无人回应,这座王宫此刻已经是死寂一片。
极裕颤抖着伸出苍老的手掌,捧起地上那颗软软地连着皮肉的头颅,那根挺拔的鼻梁被拧断了,空空的眼眶里噙着残余的血,伴随着极裕的动作,那血便殷殷地从眼眶和鼻腔中淌下来,沿着脸颊破碎的曲线往下滴落。
“啊......呜......”
极裕那张能颂一万九千篇吠陀经典的嘴里,此刻竟然只能发出干瘪的声音来。破碎不成句,倒像是将死者的遗言。
仙人的五脏六腑都在苦痛之中焚烧,他再一次跌坐在地上。
而伴随着他的这个动作,那颗仅有一点皮肉相连的头颅被扯断了,掉在他的怀里。
“痛杀我也!”
极裕看了一眼便几近要昏迷过去,他双手松开,那颗头颅便咕噜噜地向着台阶下滚去了。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竟然和我家有如此深仇大恨......是众友,一定是众友——”
极裕像是被雷击中一样,浑身打起摆子来:“我的儿子们......还有一些留在阿逾陀国!”
忿怒的仙人须发皆张。
他从地上抓起一把和着血的泥土,向着空中一洒,随后将手中的木杖重重砸在地面上。
尘土落下之时,极裕仙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
“众友仙人,你胜不了我。”
罗波那的双臂上缠绕着惨绿色的火焰,伴随着记忆的不断苏醒,他每分钟都在比之前变得更强大。
并且,他也知晓了自己背负的“兽之天命”。
那就是“吞噬高种姓”。
“高种姓的贪婪与傲慢终会导致堕落,我便是奉湿婆天命,将这些堕落者吞吃殆尽的魔王。”罗波那极尽嘲弄和诡辩,“众友仙人,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么?如果不在此时将这种苗头掐灭,低种姓的贱民终将没有活路。”
“这就是湿婆所教导的真谛了......一切的毁灭和牺牲,都是为了求活。”
“您已经站在了背离正法的那一边!”
众友仙人不为所动。
他的口鼻间俱流下鲜血来,滴滴答答地打在胸前灰色的绶带上。
罗波那失望地叹了口气。
如果换个仙人在这里,无论是迦叶波还是极裕,都起码会有所动摇。乘着这个机会,他冲上去就能把仙人撕成两半。
不......兴许这些不懂武艺的仙人,早在照面的第一个回合便要死在自己爪下。
但众友此人,真是个例外中的例外。
他虽然因极端的苦修成就仙人,但是曾经赖以征战沙场的武艺却并没有荒废!
罗波那并不怀疑自己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但要是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的话,极裕仙人或许马上就要赶来。
到那时,极裕仙人就会很快判断出事态的真相。
罗波那阴笑一声:“也罢,也罢。既然众友大仙您愿意不计前嫌,庇护这个遗腹子,那我也做个顺水人情便好。反正我已经受您的恩,成为了魔王......将来您若是无处可去,自来寻我便是。”
惨绿色火光化为帷幕将他浑身罩住,顷刻之间便消失不见。
众友仙人冷冷地盯着魔王的身影,在确定他完全消失之后,才低低地吐了口气。
伸手抹掉眼耳口鼻之间淌出的血,众友转过身,看着躺在地上的两个孕妇。
他伸手按在她们隆起的腹部上:“我,众友。赐福你们的孩子平安诞下。”
话音落下,再也忍受不了疼痛的两位孕妇几乎是同时产下了孩子。
都是男孩。
众友仙人眼神复杂地看着极裕的孙子。
这个小小的婴儿此刻正缩在母亲用衣物临时裹成的襁褓中,脸颊皱巴巴的,看上去丑的要死。
另一边当然也一样。但是众友仙人的眼神并没有避讳极裕的儿媳妇。
后者难以置信地低声问道:“仙人......这一切,真的是你谋划的么?我的丈夫......他......”
话音未落,她便低声啜泣起来。
“我的儿子也死了一百个。”众友仙人语气麻木地说道,“极裕的儿子们,曾对我儿百般羞辱,将他们的骨灰扔进茅坑,诅咒他们来生将作贱民。”
他们是极裕的儿子,所作的诅咒自有效力。
所以他才要发心为天下贱民苦修,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将来会投生到何处。
如果让所有的贱民都能享受到福报,那说不定自己的儿子们也会......
众友仙人沉沉地开口,迎着女人难以置信的眼神。
“我矢志复仇,遂有今日。”众友说道,“只是这孩子却不在其列,他没有杀过我的儿子,没有侮辱过我的血脉,没有嘲笑过我的家国......!”
众友仙人不愿再说下去了。
他怕自己遏制不住杀意,当场将这个孩子连同着他的母亲一同杀掉,永绝后患。
他将手按在两个产妇的头顶,于是她们仍在虚弱的身体便有了气力,能够行走跑跳。
......
十车王的宫殿此刻已经是一片断壁残垣。
这位曾经的贤王完全被罗波那吓破了胆,他曾经纵横捭阖,自以为能够凭借着智慧和手段成就一番事业。
可当罗波那从天而降,在他面前吞吃血肉的时候,十车王才意识到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什么惊世智慧都是狗屁。
而在十车王瑟缩的视线中,众友仙人带着两个抱着孩子的女人走来。
众友环视四周,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更是沉郁了几分。
他叹了口气,伸出木杖在地上点了点。
摩耶幻力作用之下,原本坍圮的废墟顷刻之间重回原貌,只是地上的死尸却不能再活转过来。
两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一边哭一边笑。
笑的自然是十车王的妃子,哭的则是极裕的儿媳。
十车王见到自己的孩子,一直以来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开,他扯了扯嘴角像是要笑,眼角却淌下泪水来。
“仙人。”十车王蹲下身触摸众友的脚掌,“如果没有您,我真不敢想我们阿逾陀国将会变成什么样......是您拯救了我们,您想要什么,我都全力供奉给您!”
众友叹了口气:“当真?”
“君无戏言。”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众友看向十车王妃子怀中的婴儿,“你们有为他取过名吗?”
“有的,在出生之前我们就请祭司们前来看过,说这将是一个有资格继承王位的男孩。”十车王恭敬俯首,“他的名字是罗摩。”
“罗摩,罗摩......好名字。”众友伸出手,“那么我其他什么都不要,你就把罗摩给我吧。”
“什么?”十车王如遭雷击。
众友苦笑着叹了口气:“我在今日发下了誓言,执意杀死罗波那。但是他已经成为魔王,我不是他的对手。”
“我还发下过誓言,要为天下的吠舍和首陀罗苦修千年又千年。眼下我的第一桩誓言没有兑现,第二桩誓言又即将要束缚我......恐怕我已经无法亲手杀死罗波那了。”
众友沉沉地说道:“但是......正法有言,倘若父亲无法兑现誓言,那么他的儿子可以去接着实现它。”
众友看向十车王:“除此之外,正法还允许梵仙在没有后代的情况下,收养孩子继承种姓。我现如今唯一的孩子,是在我身为国王的时候留下的血缘......我希望你将罗摩交给我,我会将自己所有的武艺和法宝,都传授给他。”
“更何况,你也不希望罗波那将来卷土重来吧。”
十车王本就有点动摇,再加上众友仙人所言不假,他当机立断将罗摩从妻子的手中夺来,放进仙人的怀里。
“罗摩,他就是您的了。”
众友仙人接过孩子还未说些什么,门口便传来忿怒的咆哮声。
“众友!”
是挎着弓的极裕仙人到了。
他苍老的脸上还残留着泪水。
但是他的眼睛深处已经溢满了杀意和怒火。
众友仙人平静地转过身来,两个都经历了丧子之痛的父亲就这样对视。
“哇!哇!”
新生儿的啼哭打破了仙人的对峙。
极裕仙人看向自己儿媳怀中的孩子,已经紧绷着的眉眼像是被打断的弓弦一样塌了下来。
“是你祝福了他?”极裕仙人低声问道。
“他不必经历仇恨。”众友抱着罗摩,“今天年轻人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那是一个新生的,没有仇恨的孩子。
但是......但是......
血脉断绝的冤仇,岂能就此轻易放下?
“是的,我发誓不会再报复你剩下的那个孩子。”极裕仙人平静地抬起手来,“你也发誓,不要将仇恨告诉他。”
前半句是对众友说的话,后半句则是对儿媳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