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那我的孩子们——
哪怕，众友仙人心知肚明。
这种转世的奇迹，绝对不可能应验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可是他宁愿相信，自己的儿子们已经转世。
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隐忍数十年的君王，亦不再是以残忍手段大事报复的仙人，他只是一个风烛残年，希冀自己的儿子们得以解脱的老人。
他俯下身去，紧紧地拥住了那个瘦小的、皮肤黝黑的男孩。
就像是拥抱自己的儿子那样。
“够了！”
仙人的声音回荡在火祭台周围，天空之中传来隐隐的雷鸣。
哈奴曼转过头，眼神惊愕。
天象变动......仙人？
虽然在他心目之中，只有菩提祖师才算真正的仙人，其余只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
但在这个地方居然能遇到野生的仙人......真就验证了祖师的那句话：婆罗多的仙人就像是路边的野狗一样多！
但无论眼前的仙人是不是野狗，他们的赐福与诅咒始终是最让人敬畏的能力。
悉多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哈奴曼是见识过仙人诅咒的。
对于自己能不能抵抗诅咒，哈奴曼心里也没底。
“好！好！诅咒他们！”城邦的僭主在心中大吼，“没想到我竟然能够请到一位仙人！”
可让僭主感到不对劲的是，众友仙人竟然拥住了那个贱民......这是在做什么？
紧接着，更令僭主感到惊惶的，则是众友仙人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神。
“僭主！僭主！僭主！”
众友仙人的胡须和头发，在狂风中向后飘去，宛如灰色的火焰。
悉多悄悄地将拿出来的金圈，又塞了回去。
“仙人！”这位大腹便便的统治者一下子跌坐在地，吓得魂飞魄散。
“我，我一直都是以最高的礼节在敬奉您。我无罪，我无罪啊！为什么要诅咒我......”
“你确实恭敬。可是你无知。”众友仙人疲惫地说道，“马祭需要最好的白马，你既然要举行替代马祭的火祭......为何准备献祭给火神的祭品，只是一个首陀罗？”
“这，这......”城邦的僭主冷汗涔涔。
祭祀的规模越高，奉献的祭品身份也要越大。
传说中最高规格的马祭，那匹用来祭祀的白马，甚至是马王高耳的血裔。
这也是婆罗门僧，会在荒野之中互相狩猎的缘故。他们都想将彼此作为祭品，献祭给上主。
想要找到最好的祭品，就要冒着极大的风险。
城邦的僭主就只有那点胆子，所以他能够想到的，也不过只是从穷苦人家那边买一个适龄的孩子作为祭品。
“完了......这下完了......我触怒了仙人。”僭主头昏脑涨。
可众友却放下了手指。
众友仙人苍老的声音再度响起：“但是火祭仍然成功了。”
“——刚才火神之子主动投入祭火，而阿耆尼接受了这份供奉。”
众友仙人看了看四周，示意瑟瑟发抖的首陀罗男孩坐在自己的身侧。
“你叫什么名字？”
“狗，狗尾......”
“好吧，狗尾。”众友仙人将自己的水壶放在了他的掌心，“替我托着这壶吧。”
“还有，罗摩。”
众友仙人看向悉多，感受着这个从自己口中再度响起的名字，微笑着将自己的手杖递了过去。
悉多犹豫着，接过了木杖。
哈奴曼出现在祭坛之上，向着众友仙人双手合十行礼。
“顶礼仙人，我是哈奴曼。”
猴子算是看明白了，眼前的这位仙人，和大多数婆罗多仙人都不一样。
但他还是怕众友开口来上一句“礼赞风神伐由”，那真是恶心的够呛。
“哈奴曼，请你也站在祭火的边上。”众友仙人含笑着开口，重新将目光落在狗尾的身上，“我们一起，把这个祭祀完成吧。”
“?——”
长长的梵音从众友的胸膛之中响起。
仙人掬起一把水，将其洒向祭火，霎时火焰变得更加旺盛而神圣。
“于此呼唤阿耆尼——诸祭司之首，财富传递者。”
“火神阿耆尼，应贤者之唤，携带诸神灵，降居于此地。”
“藉由阿耆尼，尘世诸民众，每日得荣耀，每日得繁荣。”
“英雄最荣耀，皆由此中来。”
“火神阿耆尼！包围祭祀者，以火传递者。”
“汝持闪耀之名望，与众神一同到来。阿耆尼真实无虚，一切虔诚得赐福。”
“我等接近您，照亮夜晚者，示现洞视中，携来致敬心。”
“祭祀统治者，闪耀守护者，于汝居屋中，能增长茁壮。”
“如爱人之君，如爱子之父。允我接近您，为无上福祉......”
众友仙人的颂唱变得宏大而层层叠叠，仿佛海潮一般向四面八方而去。
在火焰升到最高点的时候，众友仙人霍然从祭坛前站起。
“僭主，应你所求，如你所愿——你的城邦将会变得更加富庶，你的治下将会变得更加繁荣，倘若你能够体恤自己的子民，那么你的血系将真正成为王族，你的后代也将得到庇护！”
话音落下，众友仙人再度从水壶之中掬起水来，向着四方一洒。
悉多、哈奴曼和狗尾还没来得及反应，便随着众友仙人一同消失！
......
荒野之中，四人显出身形来。
悉多甫一落地，便掣出金圈要对众友当头砸下。
幸好哈奴曼眼疾手快，紧忙拉住。
那个名叫狗尾的少年，捧着水壶挡在众友的面前，对悉多怒目而视。
众友本人则跌倒在地，气喘吁吁。
场面僵持了一两秒钟，众友重重地咳嗽了两声：“狗尾，过来。”
捧着水壶的狗尾如梦方醒，打了个哆嗦，快步回到众友仙人的身侧。
悉多也反应过来。
她皱着眉，凝视着眼前挤出笑容的众友仙人。
不知为何，眼前这个看上去甚至有些卑微的老人身上，总是能够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想问这个问题。”悉多收回金圈，将那根木杖重新递给众友仙人，“你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仙人。我们之前也曾见过面么？”
“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哈......”
众友仙人边笑边咳嗽。
“罗摩，罗摩......如果你真是罗摩，又怎能不记得我？当初有因，今日有果。”
悉多的眼睛缓缓睁大，她眼前这张衰朽的脸，逐渐和记忆之中那张愤怒的面容重合。
“你是——”
“是的，孩子。我是众友仙人，名列七大仙人的梵仙，以刹帝利之身行使婆罗门正法的苦修者。
我亲手复仇，因此而喜，又饱尝其苦，因此而痛。
我曾经亲手将你从阿逾陀国的宫廷中带出，希望你能够代替我，履行杀死魔王罗波那的誓言，而我本人则为贱民们苦修祈福，但终究这两种誓言俱空...... 我没能履行好抚养你长大的责任，也没能够为那些受苦的人们苦修。
好在，我再一次看到了你。
想来你一定有爱你的父母，也一定有一位极好极好的老师......”
众友仙人沉默了一瞬：“幸而有此，我的誓言或终有实现的那一日。这就已足够，足够。”
“罗摩，我们或许无法再成为师徒，但我仍然愿意将自己的所有知识传授给你，这是为了履行誓言，请你务必不要拒绝。”
“狗尾。”
首陀罗男孩打了个激灵，就在要跪下的瞬间，众友仙人又将他拉起来。
“我的儿子们曾经被诅咒转世成为贱民。我曾经对这一切不抱希望，因为我知道大多数人没有来世。”
“可今日，我看见了罗摩，我从此真切地祝福他们有来生。”
“狗尾，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儿子。你不需要向任何人，任何神灵下跪。”
“父亲......”这个种姓制度之中最为低贱的贱民，哽咽着开口。
众友摸了摸他的头：“这一切不合正法，但我既然能够成就梵仙，我希望你也能够有所成就。”
苍老的仙人看向悉多：“我虽然不知道传授给你智慧和力量的导师是谁，但我想那一定是极有本事、极有成就的仙人。”
“是的，我和哈奴曼师兄都出自祖师门下。”
“祖师，祖师......”众友仙人念叨了两句，“那么，你的导师可曾对你说过些什么？”
“您怎么知道？”悉多问。
“罗摩啊，既然你还在尘世巡游，没有直接去阿逾陀国继承王位，就说明你的导师认为你仍然不够‘圆满’。”
悉多皱了皱眉：“确实如此，祖师说我还欠缺一把神弓，一杆长枪。”
“枪？”众友仙人叹了口气，“我倒粗通些枪术，可这毕竟是手杖，而不是真正的长枪。”
话虽如此，单凭众友仙人以杖作枪，挥舞的那几个架势。
谁都能看得出来，众友所谓“粗通枪术”这个词，究竟有多少谦虚的成分在里面。
“世上所有的梵天法宝，都是仙人们通过苦修得到，无法被冠以神兵的名号。”
“所以凡是‘神弓’和‘神枪’，莫不是与大天湿婆和因陀罗相关。”
“大天湿婆擅长使用一把象征风暴的神弓；因陀罗则以金刚杵和投枪闻名。”
“罗摩，我不知道你命中的那杆长枪在哪。如你所见，在这片婆罗多，刹帝利们喜爱用金刚杵角力，或是用佩剑争斗；婆罗门则擅长射术，他们不会携带除了弓箭之外的其他武器，因为光凭借着神乎其技的射术，就足以克服一切困难。”
“罗摩，在婆罗多，长枪一直不是什么主流武器。因为它太容易被平民们学会，用来抗衡‘高贵’的刹帝利。如果你要寻找，或许还真要去次大陆的南方。”
“南方？”悉多疑惑地问。
“对，不是正在恒河平原混战的诸国。”众友仙人说道，“你需要跨越广袤的原始森林，去往南边的楞伽岛。近年来，我时常听闻那里崛起了一个新的强国，他们擅长使用标枪。”
所谓楞伽岛，就是后世的斯里兰卡岛。
众友仙人叹息：“至于你的神弓，我倒是切实知道它在哪。”
“这甚至不是一个秘密，而是公开的传闻。”
“在弥提罗国，国王每年都会公开展览那把陈设在高台上的【湿婆神弓】。宣称谁能够举起它，谁就能成为世界的主宰。可是迄今为止东圃没人能够举起它。”
“但是罗摩，我想你应该可以。”
悉多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仙人。
少女的脸上浮现出骄傲的微笑。
“那就先去弥提罗国。”
“我会让那柄神弓知道，谁才是它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