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这是干吗？”赫柏低声说道，“你先放我起来。”
摩根放开了手，赫柏反倒有些出乎意料了。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少年？”摩根笑着，“那真是一段漫长的沉默，相比之下，你随便对我说些什么，都算是恩眷了。”
赫柏用手将自己亚麻色的长发拨到后面：“但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模样呢？”
她抬起头，凝视着摩根的眼睛：“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觉得我是泛滥善意，但我只是在作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以满足这颗寡淡的心呢？”
“有没有一种可能，当你接近了我，会感到失望，会感到烦恼，会觉得我欺骗了你，进而感到忿怒——到那时你就会暗恨时间，希望还是回到漂泊的路上。”
赫柏并不知道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比摩根更加苍白。
她拧着自己的头发，嘟囔着想要从水里站起身来，尾巴湿哒哒地垂在身后，像是一条被水泡坏的抹布。
这个动作没能做完，赫柏发现自己的双腿好像失去了知觉。
她叹息一声，坐在水中放弃了挣扎。
摩根看着赫柏的眉眼，心想你眼帘半闭的样子最好看，有些放空也有些怜悯。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也算是有病。”妖妃回答，“可那既是我的疾病，也是我的欲望；是我的残缺，也是我的宝藏。”
“我找了你那么多年——无所谓，至少我有所得。”
“你罚我等，而我在等你来告诉我，你现如今的沉默又在思考什么？”妖妃瑟瑟地说，“我要等待你一个诚实的回答，关于我们生命、欲望、功业的终极意义......我非眼睁睁地看着你和亚瑟不可？那我和你之间又究竟该是怎样的关联？”
她挪动着贴过来，将唇凑到赫柏的耳边，感受着后者微微颤抖的身体。
那声音颤抖几近将要落泪：“可如果你告诉我说，你要高抬贵手放过我......我又该怎样半梦半醒地过完余生呢？你告诉我，你是不是那个会爱人至死亡，并且知道爱将胜过死亡的人？”
“我不敢说‘是’。”赫柏仰着头，“王姐，我在看到你倒在雨夜中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想。可在我将要救你的时候，却在犹豫。”
“不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而是因为你曾追随残狼。”赫柏说，“祂是我的敌人之一，而我必须考虑事后的大局......但我还是救你，因为你是王姐啊。”
“哪怕在那之后，我们再一次拔剑相向又如何呢？”赫柏回答，“至少那时候我是想要救你的。”
妖妃低着头，凝视着赫柏交叠在一起的双腿。
她想，但一看见你，我内心的苦痛就先于理智而涌出。事到如今究竟是爱还是嫉妒呢？也已经有些分不清了，只是看到你会很痛，想到你也很痛。
她想，又或者是因为妒忌，我喜欢你一切我所没有的东西。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至少一直到现在我都是喜欢着你。”妖妃说，“直到下一刻——但是我们有很多个下一刻，所以可以说一直、一直喜欢你。”
赫柏似乎是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
“那样的话，我想也是。姐姐。”
妖妃不说话，只是亲吻赫柏的眼睑。
“好吧，姐姐。”赫柏说道，“如果这是罪孽的话，那么天堂必然盈满如我们一般的罪孽......我想我们大概都有某个时刻想过要成为彼此，如果不是我们有相似却相反，又怎么能称得上互相喜爱？”
赫柏转过身，看着摩根浅淡的眉眼。
“我这个人，对你开始产生意义了吗？姐姐？”
摩根以一个落在她额前的吻作答：“从很早以前，你就已经是我的灯塔。”
赫柏眼前一亮，身体里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且慢。”
她洁白的脚掌跨过水面，娇小的身体穿过大半个门厅，抱来那块用来刻录名字的石版。
有着漂亮绿色眼睛的女孩清了清嗓子，将那块石板单掌托起。
青绿的水从她的衣角一滴一滴坠下来。
“摩根·勒·菲女士，我作为布兰库格之主，现在正式向你发出聘请，希望你能够担任布兰库格岛屿决议会的存续理事。”
赫柏凝视着摩根：“女士，意向如何？”
“我非常庆幸能够将我们的自由与秘密攥在手中。”摩根回答，她报以微笑，“让这些秘密成为宝藏吧，就像是黄昏之战后，新世界的种子那样。”
赫柏拿起刀笔，在石板上留下摩根·勒·菲的全名。
风雨如晦的夜晚，布兰库格的最高处，那口象征着身份继承的洪钟再度钟声大作。
岛屿决议会的新任存续理事诞生了——往前遍数岛屿决议会的所有成员，都没有像摩根这样高位格的存在。
存续理事是岛屿决议会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职位，就像是庇护世界的渔夫王一样，哪怕后者状态极为恶劣，但依然坚持不懈地履行着自己的义务。
存续理事亦如是，它需要维持着岛屿决议会，令布兰库格安稳地存在下去。
而在现世，有什么人能是比一位黄昏更靠谱的？更何况，把摩根放在身边，也能够增添一些安全性。
赫柏将石板放回架子上，回过头时便被摩根堵在了墙角。
一个疑问在赫柏的脑海缓缓浮现：真的安全吗？
赫柏抬起头，有气无力地挣扎：“姐姐，隔壁还有孩子......我得先让她停下。”
妖妃很不情愿地松开手臂，等赫柏走过的时候，伸出手捏了捏尾巴。
赫柏的耳朵竖直，弓着背双腿并拢，肩膀靠在墙上抖抖索索。
她瞪了妖妃一眼，抱着尾巴走向音乐厅。
158 谁家小孩
音乐厅的所有乐器都在暗淡的灯光下激烈的共鸣。
丰川祥子的手敲过黑键和白键，琴弓安静地拉动着大提琴，鼓点清楚地响着，像是沉郁顿挫的心跳。
困难的色彩在她的指尖流转出来，月光、风和海潮的气味在四周回荡不休，赫柏甚至在一瞬产生错觉：自己从湖泊走进了深海里。
这种幻象一触即散，但音乐仍在奏鸣。
赫柏没有贸然说话打断丰川祥子的演奏，她走过去，坐在椅子上拿起无人把执的琴弓，缓缓拉动大提琴。
原本重重叠叠的音乐如同海潮重叠往复，但是大提琴低沉和缓的演奏将其缓缓拉入尾声，当那股狂热演奏的冲动随之消退，沉浸在氛围之中的丰川祥子也怅然若失地坐在琴凳上。
她看向赫柏，随之一怔。
“你，你怎么全身都湿了......”丰川祥子翻出放在边上的毛巾递过来，“发生甚么事了？”
“为了救人。”赫柏拿过毛巾擦了擦头上的水。
当然这些青绿色的湖水是王姐的血液，当赫柏擦去一遍后，它还是会淅淅沥沥地从亚麻色的长发间渗出来，如同檐下的风铃一般只是悬挂摇曳，却不坠下。
到了黄昏这一位格，他们的毛发、血液和身体组织，都是道途的精粹，直接与准则本身呼应。
“湖水是六月执政·珍珠司掌的领域，世上所有的水体都受这位娘娘的管辖......”赫柏心想，“如果说王姐从残狼转投珍珠麾下，那确实是一条坦途。”
赫柏擦了几回，青绿色的水都不依不饶地淌下来，她只能无奈地笑笑，把毛巾放在一边。
“在你入梦期间，决议会多了两位新的理事，不过其中一位此时不在岛上......这话我们等会再说。”赫柏的目光转向丰川祥子，“每一位学徒在第一次入梦的时候，都会得到荒原的馈赠，依照你们的欲望，奠定根基的种壤，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小祥，这么做可能侵犯了你的隐私，但我还是要请你，将入梦时的所见所得完完本本地告诉我。”
“我看见了一座恢弘的大城......”
丰川祥子没有隐瞒，她也对自己在梦中的所见感到疑惑，期盼得到赫柏的解答。
赫柏听着眉头微微蹙起，她下意识地想要把尾巴环过来抱着，触手却摸得湿哒哒，于是又皱着眉把尾巴放回去。
她基本可以确定丰川祥子在梦中造谒了伊苏。
“那么，你有没有梦见它之后的结局？”赫柏问，“你可曾梦见它的崩毁，可曾见过它的终末？”
丰川祥子摇了摇头。
赫柏眉头皱得更紧，她仿佛感到有一张大网正在缓缓向自己拢来。
——布兰库格的学徒们本就对亚特兰蒂斯极为热衷，试图寻找到传说中的失落之城；而自己在模拟之中，也入梦了环世之河，与亚特兰蒂斯的黄金舰队一同老去；现在就连丰川祥子也梦见了亚特兰蒂斯的首都伊苏。
仔细一想，与王姐交战的燃烧魔女，也疑似具备亚特兰蒂斯的背景；而王姐的血脉再向上追溯，同样可以被视作亚特兰蒂斯的古老孑遗。
‘厄里斯。’
赫柏咬着自己的大拇指指甲，她确定厄里斯已经开始发起攻势了。
而“燃烧魔女”就是祂的先锋军......不过，就连王姐都已经在天燧的绝罚下险些死去，“燃烧魔女”岂能独存？
赫柏不动声色地将所有的忧虑掩藏在平静的表面下，她继续探听着有关“伊苏”的情报。
但越听，赫柏就越觉得古怪，亚特兰蒂斯的政体和基建，似乎与历史上的一个帝国极为相似。
——罗马。
可罗马却和被遗忘的埃及不同，它是端端正正记录在历史上，为世界本身所铭记的帝国。
而且提到罗马，就不能不提罗马之前的希腊......希腊已经被厄里斯吞入腹中。
赫柏在反复确认从丰川祥子那边得到的消息之后，没有立刻表态，而是又询问了她入梦的所得。
丰川祥子在梦中的伊苏城，一共记住了两种音乐。
一种是简单的、但却振奋人心的旋律。在伊苏，它被称为“欢快小调”。
另一种则是她刚才演奏的“怅惘曲调”，它半是抒发渴慕，半是隐秘的悲恸。
这两种音乐都能够通过演奏，造成一定范围的特定影响。
现如今，音乐虽然还能够通过影响听众的心智，但如果没有特定的舞台，以及特殊的乐器，就很难再形成如此强大的影响。
但丰川祥子刚才演奏的旋律不同，哪怕她本人只是初入升华之路的学徒，但依然在图书馆的环境下，造成了足以对黄昏位格生效的影响，这殊为不易。
“既然这样的话，我想小祥你最好做些准备。”
良久，赫柏才缓缓开口：“你既然在梦中造谒了伊苏城，那么你的身上已经有了亚特兰蒂斯的印记......除了我和摩根意以外，你不能对任何人言及此事。”
“这是为了保护你的安全。”赫柏自然地牵起丰川祥子的手，看见上面有些褶皱，“而且，这两种旋律也不要乱弹奏，明白吗？”
保不齐就有知识渊博的学徒，从小祥演奏的曲调之中，想到了什么呢？
丰川祥子本来还想说什么，可是当赫柏捏着她的手指时，却头脑空白到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瘪了瘪嘴，脑海中母亲的形象渐渐在月光中模糊，与眼前的人几近重合。
小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握着自己的手，对着弹钢琴弹到发疼的手指吹气。
赫柏微微一怔，她看见丰川祥子闷声不响，还以为是一时半会疼得说不出话。
“既然这样的话。”赫柏轻轻按住丰川祥子的指尖，对着手掌吹气，“痛痛，痛痛，飞走吧。”
这个咒文有点过于恶趣味，但效果着实强力，哪怕对于被绝罚的摩根都能生效。
赫柏一贯是强度党。
至于画风错乱的问题......在功能性面前不值一提，啊，不值一提。
突然，赫柏听见轻轻的抽泣声从头顶传来。
她无奈地想要起身，却被丰川祥子抱住——后者在她的怀里啜泣，继而演变成大哭。
赫柏想走却不能走，只能轻轻用手拍着祥子的背，转头却看见换了衣服的王姐站在门外，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你说的小孩，就是她啊？”摩根唇角微勾，对赫柏做着无声的口型。
159 精彩又丰富的夜生活
五分钟后，已经收拾好情绪的丰川祥子在门厅里与摩根会面。
门厅里那层青蓝色的湖水已经消失不见。
分明是第一次到访，可摩根却毫不在意地坐在了赫柏的身边，修长的双腿交叠着，下巴微微抬起。
“好高傲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女王。”丰川祥子的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她勉强地抬起头，强迫自己不去和摩根对视，而是将目光集中在赫柏的身上。
赫柏察觉到丰川祥子的眼神，对她微微点头，清了清嗓子准备出声。
摩根伸出手挡在赫柏面前。
“干什么！”赫柏拍掉摩根的爪子，瞪了她一眼，“这就是岛屿决议会的新任存续理事，摩根·勒·菲女士。”
“这一位是丰川祥子，来自东国。她就是当代的图书管理员。”
摩根瞅着赫柏的脸：“那你呢？你是什么？”
“我是布兰库格的领主。”赫柏没好气地回答，“你们都是我的下属。”
摩根似笑非笑地看了赫柏一眼，随后将目光转向眼前的女孩......无论从年纪、阅历还是在升华之路上的位阶来看，丰川祥子都只是一个孩子。
梅林总是喜欢对小孩子格外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