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她突然感觉一股疲惫像是海潮般淹没过她的身体,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就这样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医生沉默地注视着她,头顶的灯光忽闪忽闪,摇晃不休。
良久,医生起身来到侯青的床前,试探了一下她的呼吸。
侯青死了。
医生点点头,推开病房的门走出去——外面是一片明亮堂皇的白光,没有什么多余的设施,也没有什么医院,更没有什么五大三粗的护工,至于那些指指点点的人群,奔流而行的车子,更是一个也无。
自始至终,这里都只有一间密闭的病房而已。
医生脱掉身上的白大褂——她的动作小心而谨慎。
脱完白大褂,她又把双腿从裙子里抽出来。
医生整个人只穿了一件内衣,不过她一点也不在乎这个,而是小心地将白大褂和裙子上的扣子、拉链给扣上拉上。
等到她做完这一切之后,又换了一件宽松的衣服。
招荡的黄金剧场中央,赫柏看着内里空空荡荡落在地上的人皮,去不远处捡了些金属、白石,囫囵地填进她的内里,又对着它吹了口气。
顷刻之间,这张人皮便鼓胀了起来,摇摇晃晃地站直了。
赫柏想了想,将自己怀里的斯卡蒂放了进去。
浊水精灵毫无阻碍地从人皮的七窍中涌了进去。
过了几秒钟后,她张了张嘴:“我是谁?”
赫柏瞟了一眼:“你是我的门徒,斯卡蒂。”
189 第一次对立
并不是所有的魔像骑士都被尼禄派到战场上。
在尼禄也算得上漫长的生命里,她不止一次受到过敌对方的刺杀。
最接近成功的一次,要数十五年前。那刺客是一位盲眼的乐师,她将匕首藏在了乐器之中,在旋律进行到最高亢时,盲眼乐师抽出匕首刺向酣醉的尼禄。
然而那乐师只是做了个刺的动作,就被骤然爆发的音律震成一滩看不出形状的碎肉。
历经多次刺杀,虽然尼禄很明显并不需要其他人的保护,但作为公民阶层的代表,她必须要有这些随从以彰显自己的身份......最起码营造出一种自己受众人爱戴,得到他人自发保护的现状。
这就是人为营造出的“意象”。
与之相对的,乃是受到荒原影响而产生的“象征”。
符合道途的意象和象征,能够令升华者的位格和能力产生跃升;而反过来,则会对升华者造成压制。
提图斯是尼禄近卫小队中的一员,他坚韧不拔,手腕卓越,抵达过许多非人之境,做下过许多残忍之事。
无论何时,他总是坚定地守卫在尼禄的近侧,今时亦然。
他以极为骄傲的语气,对踏水而来的少女讲述着自己的功绩,而少女颔首表示赞同。
然后,提图斯目睹了远超他想象的可怕场景——他看见赫柏掏空了尼禄的心智,并在字面意义上,将尼禄作为皮囊穿在了自己的身上。
提图斯被吓疯了。
他再也无法维持那骄傲而坚忍的自我,意识就此融化在灵露之中。
“那个人怎么了?”
赫柏一边帮斯卡蒂捏脸,一边回答她的问题:“他被吓疯了。”
“为什么会被吓疯?”
这当然是一个好问题。
尼禄可不是软柿子,作为三大调律师之中,哲人王雷穆斯的直系血裔,她天生就是白昼位格的“英雄”。而在漫长的时间之中,她亦理应向黄昏伟业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这很简单:如果不是黄昏位格,升华者就不能长生;而升华者倘若长生,那必然是在黄昏位格,甚至之上。
哲人王已经演奏大乐章数百年,在这期间是三大调律师操控着亚特兰蒂斯的局势。从这个角度看,如果尼禄不是黄昏位格,简直说不过去。
从一开始,赫柏就是把尼禄当做和自己同等位格的黄昏。
更不要说后者还占据着管风琴的中心,拥有着十足的条件优势。
可当赫柏真正来到黄金剧场之中时,她才发现尼禄只是徒具位格的空壳。
不错,空壳。
尼禄的自我意识已经岌岌可危到单薄的程度,她放任自己的五感,几乎是混沌地依靠本能行动。
所以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样说来,尼禄那些暴行就能够解释了。”赫柏
说穿了,尼禄的心智早就已经在厄里斯的蹂躏下变得脆弱不堪。
——又或者这一异闻带中的尼禄,本就是这样脆弱幼稚。
当她不设防的五感,被赫柏的幻术捕捉到时,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好了。”赫柏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现在面前这具皮囊更接近于她记忆中的模样了。
......
伴随着尼禄突兀败亡,原本驻守在北境沿线一带的十五个军团全线崩溃。
而这又以战场中央的三个军团的情况最为严重。
此刻赫柏的攻略度已经来到百分之三十。
并且伴随着兵灾的不断扩大,战场附近岛屿的水土流失也越发严重......伴随着这些恶劣现象的发生,赫柏的攻略度还在不断缓慢地、但是坚定地上涨。
一路走来,赫柏对受灾的平民仅限于最低限度的帮助。
这是因为赫柏仍然需要兵灾和自然灾祸,推动整个异闻带的剧烈变化。
这一点也不矛盾。她既对单一个体的苦难感同身受,却又能为了更加长远的目标而牺牲当下。
前者的感情细腻,后者的视角超然。
只是当赫柏循着痕迹归队时,却看见贞德正带领着军队,在给受灾的平民们修建棚屋。贞德重新将散乱的长发盘成了辫子,随意地垂在身后,她本人正在搬动路面上的一块石头。显然是无暇他顾。
赫柏静静地观望着,贞德却抬起头左右张望,旋即迅速朝着她投来目光。
“你这是在干什么?”赫柏指了指四周热火朝天的景象,“现在建立在勃艮第的根据地还为时尚早。”
“我不是在建立根据地。”贞德回答,“你呢?伊莎,你又在做些什么?”
不等赫柏开口,贞德便作出了答复。
“你在杀尼禄。这是好的;可你在聚集的军团中央,以刺杀的形式将她杀掉,这很不好。”
贞德皱着眉,她甚至觉得自己说话有些可笑,但她必须将自己的观点表示出去:“失去主官的军队会在一瞬间崩溃,随后造成的灾祸却极其沉重......”
她不想说得太失礼,可北境现在根本无力去将那些散乱的败军死将一一击溃、收编。
“说完了没有?”赫柏回应她,“你想要拯救......可拯救岂能是不付出任何牺牲就能成功的?如果不毁掉钟楼,调律师组成的大军必然从容卷土再来;倘若不抽出灵露,骑士们稍作修缮便可以冲入战场。”
“现在,一个能够杀死尼禄的大好机会就在眼前。你的意思是叫它白白溜走么?”
赫柏的声音逐渐提高。
她知道这就是双方对立的矛盾初现。
可即便是早知双方必有对立,赫柏此时也被贞德的态度有些刺到了——这是什么幼稚的理论?
要杀掉尼禄的人是你,现在杀完了,告诉我不该杀的人也是你?
“这些代价当真必要?”贞德也感到有些不可理喻,“每个生命都神圣、每个生命都值得拯救,重点不在于尼禄之死,而在于她死后的后果。”
她第一时间转移栋雷米岛的全员,试图将酝酿已久的变局从大化小、从小化了。
可伴随着尼禄在幻术之中的本能反应,三大军团顿作溃军,按照尼禄的遗命开始在北境、奥尔良一带肆虐。
赫柏不说话,只是盯着贞德的蓝紫色眼睛。
【那布狄卡怎么说?】
贞德嘴唇颤抖一下。
是了,布狄卡死了......死的比之前更早。
你不是自诩要将所有人一并救赎么?贞德似乎听见有声音在自己耳畔冷笑。
“是我的错......”贞德咬着牙,她的声音之中满是自责与内疚。
“正是因此,我才必须坚持自己的准则。布狄卡女王的死,再一次提醒了我。”
190 伊莎玛拉必须留下,为我而留......
“我坚持每个生命都神圣。”
“我坚持每个人都有被拯救的价值。”
“如果是敌人,我也要在战场上光明正大地杀死他们,我们的抗争是生存之战!”
贞德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就是她的誓言,而这一誓言的最后两句,贞德并未说出口。
‘我一定要修正每一个遗憾,要让牺牲再少一分。’
‘我一定要拯救你,伊莎。在无间地狱之中,你是我最后一个要救赎的对象。’
赫柏叹了口气。
她完全理解贞德在说什么了,很简单,布狄卡之死刺激到了她,令她在那一刻确立了基于准则的“誓言”。
这是白昼位格里,晋升印记最快的步骤。
誓言一旦发出,就不能够破誓。
越大的誓言,换取的力量也就更大,实现起来也就越困难。
越精准的誓言,得到的印记效力便越深远,需要遵守的步骤也越繁琐。
譬如有人持“戒金钱誓”,那么他便必须恪守誓言,保持贫穷,不能拥有超过维持生命的最低财产,更与昂贵的享受无缘......否则轻则位格跌落、重则当场畸变迷失。
当然,理解不代表赫柏会站在她那边。
且不说赫柏作为“通晓者”,有裁定历史的权力;她作为秘史模拟器的用户,本来就是以推动异闻带攻略度为主,为此她可以牺牲当下,以博得一个更长久的未来。
赫柏总是在这么做的。
如果以哲学家的视角来看,那么让娜毫无疑问是属于“全善论”,她坚信自己重生回来,一定能够弥补所有的遗憾。
但在秉持“代价论”的赫柏眼中,这就未免过于理想,过于不切实际......也过于耀眼了。
没错,赫柏甚至有一种被太阳灼烧直射的错觉。
贞德现在就是具备这种让所有人都敞开心扉,精诚合作,愿意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她的气质。
可历史变革从来不会毫无牺牲,赫柏曾经也有过这种短暂而美好的想法,但她在异闻带里死过几次便放弃了。
【做不到的!想要推动变革,想要改变......必须有所付出,有所牺牲,只是在于大小,总有人得不到救赎......】
贞德苦涩地抽了抽嘴角。
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的想法过于不切实际,过于空泛,但这确实是她重生回来之后,内心最本质的愿望。
所以她只能将自己点燃,作照破黑夜的第一朵火光。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将自己手中的鸢尾花旗放下。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必定有人会无法得到拯救,但在那之前,我会先你们一步坠入深渊。
贞德往前走了两步,看见赫柏没有逃跑的姿势,她连忙握住纯水精灵的手。
“就当是我,求你......伊莎。”
贞德垂着头,金色的发辫从肩上垂下来,她的声音之中浸透了挣扎和痛苦。
“以后,能不能和我一起在战场上并肩作战?那些真正罪不容赦的恶人,如果得到一个符合身份名誉的死,他们就不会鱼死网破,不会拖着更多的受害者一起死.....”
赫柏眼角微微抽搐。
怎么可能?
“放开我。”赫柏低声说道,“这件事我先不和你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