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那脸颊上的瘢痕腾地燃起火光来,沿着瘢痕的纹路向着两端延伸。
纯水精灵仆倒下去,大半张脸都浸在冰凉清亮的水波之中,于是那火焰又再一次发出嗤嗤的声音,熄灭了。
贞德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她又担忧又心疼地看着眼前的纯水精灵,等待着后者给她一个合理的回答。
少女将脸浸在冰凉的水中,声音含混。
“从前,在纯水精灵还生活在陆地上水系的年代,人与自然和睦相处。在一口泉水中,住着五只纯水精灵。”
“有一天,海水涨潮,漫过了这口泉水。有一只纯水精灵高高兴兴地随着波涛游走,去海水之中玩耍,直到第二天傍晚才回来。”
“泉水变得极为苦涩。”
“让娜,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少女抬起头,露出一个痛苦且扭曲的微笑。
她吃吃地笑了两声:“纯水精灵在极度的痛苦之中,被活活剥离意识核心,所剩下的残躯就是无比苦涩的浊水。”
“换句话说,在她出去玩闹的那段时间里,她的母亲和姐妹,被人活活剐死了。”
“那个没用的纯水精灵转身就逃,在岛屿深处的水系之中藏了两周......后来,她听说是一支来自伊苏的调律师小队,在偶然之中发现了泉水,而他们又需要纯水精灵来酿造不老灵露,所以才遭了大难。”
“后来,后来……这纯水精灵抓住了两个落单的乐师,知道大调律师伊丽莎白每天需要用全新的灵露来沐浴浸泡,以维持自己的青春美貌。”
“全亚特兰蒂斯的灵露酿造,都掌握在她的手里。”
绿眼少女终于抬起头来,火焰不再沿着瘢痕扩散,可她的眼睛中却像是有火焰在燃烧。
“后来这个纯水精灵一直不断袭击捕捉同类的乐师小队,但乐师的数量实在太多。她的同胞们放弃意识,自愿成为她形体的一部分。”
纯水精灵的语气平静,甚至带着几分说不出的戏谑,可贞德却握紧了拳头。
“那我呢?”贞德低声说道。
“这和你无关。”
“无关......?”贞德恨声,“我在这场复仇之中,是站在你的身侧,还是站在你的对面呢?灵露早已经奔流在每一个亚特兰蒂斯人的血脉之中,换句话说,你也等待着清算我对么?”
“那和你......无关,不必对此心怀愧疚。”
“倘若我内心有愧呢?!”贞德用手扪着自己的胸口,声音沙哑,“我们是战友,是共犯,大调律师又怎样?我们一起杀掉她......可为什么你就不肯等一等?分明是你要报仇,可我却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你复仇之后得来的战果么?!”
“我恨你......”
恨你自作主张,恨你将我弃之一边。
亦恨我无能为力,在你面前永远自卑自轻。
贞德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骨缝之间呼啸,在心脏和肺腑之间来回冲撞,在喉咙和唇齿之间生长不休。
如果你已经决定步入深渊,又何必将我再一次托举起?我们早就决定在共赴结局的路上相互扶持,可又为何要将我独自抛弃?
恨明月高悬,独不照我。
贞德蹲下身,散发着隐隐白光的血滴入纯水精灵半溃散的形体,于是后者开始逐渐愈合。
“这是最后一次,伊莎。”贞德听见自己说,“既然我们之间的关系什么也不是,我们还是就这样放过彼此吧.....你不知道我为你流过多少泪水,我也不知道你还隐藏着多少痛苦心事,我真的好累,似乎永远追逐,永远都只是在隔岸观火——”
贞德感受着纯水精灵颤动的身躯,后者低着头,一言不发好似垂眸的神像。
可纯水精灵终究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她沉默地坐在水中。
贞德眼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希望彻底寂灭下去,就像是雨水消失在海水中。
她沉默地帮着眼前的少女处理伤口、施加祷告,复原伤势,在她身侧留下足够多的装备、粮食和药品。
贞德转身涉水而走,可短短的几米路却像是隔着天堑,她感觉伊莎的脸在自己面前游弋流转,仿佛一生之中漫长的梅雨季反复来去,是阴雨天关节处的泛酸如鲠在喉,是闷热暑期后脖颈的碎发黏腻。
亦是躲避骤雨时檐角滴落水珠沿着脊背阴冷蜿蜒,亦是梦寐时分云中月水中花般的不清不楚。
贞德感觉自己正在因生长而阵痛。
她走走停停,可伊莎还是没有叫住她。
贞德终于对自己说:是啊,被爱是没有前提的,可我亦根本不曾被爱过。
她对于纯水精灵的感情亦难言恨,那只是爱得过于苦痛......可是,要如何才能将你忘记呢?
一个声音在对她说:如果你真的发自内心地讨厌某个人,你应该希望她去死。
可贞德却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可希望她杀了我。
在此后的年岁里自己挖掘着对方的每一步痕迹,探听她的每一次伤痕。所有人都在劝她放下,可又无法自制。
贞德想:行善立志由得我,可行起事却由不得我。
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倘若当真如是,倒不如你将我的骨骸拆分,细细嚼咽。
贞德又想起梅雨季时,纯水精灵搭建起足够供两人独居的干燥小屋;在阴雨天旧伤复发时,她切出身体的一部分让自己饮下;在闷热的酷暑到来时,她裹缠着自己,于是酷热的气息远去。
从今往后她要远离......可她当真能远离?
......
火焰跳动着刺痛贞德的眼睛,她从久远前的梦魇中惊醒。
她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掌心,那是缠绕盘伏的纹路,好似蛇群,又像是藤蔓缠绕着树根。
贞德念叨着赫柏的名字,光是当这个名字从她唇舌间等待迸出时,就令灵魂颤栗不休。
“走吧!”
贞德从火堆前站起,她举起旗帜,于是蛰伏的万军同样高举武器,他们发出呼啸,其声音甚至压过海潮。
“我们回北境!”
贞德默念:我来帮你杀人。
......
伊丽莎白·巴托里。
如果说尼禄秉持着亚特兰蒂斯纯血至上主义,那么伊丽莎白的心态便是抗拒死亡,她渴望永葆青春,永远延续自己的寿命下去。
当然,她们确乎是有共同点的,那就是她们都保持着一种奔放的享乐心态。
所以尼禄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近卫军团,也当做诱饵放入战场,让他们白白去死;
所以伊丽莎白会毫不在乎地深入北境,在这里捕捉最新鲜的纯水精灵——但令人懊恼的是,纯水精灵早已消踪灭迹。
伊丽莎白一路行来,找到的只有深怀恨意的浊水精灵。
浊水精灵就相当于已经被压榨过一遍的残渣,它们体内的灵露含量少得可怜,放在过去两百年......不,甚至是八十年前,伊丽莎白都不会去看它一眼,无非也就是路边野狗一脚踢死的标准。
可现在她却不能这么做,必须小心地将其收集起来,约十数只浊水精灵,才能压榨出相当于一只纯水精灵约三分之一的灵露来。
有时候伊丽莎白也在想,如果连浊水精灵也消失不见,那到时候亚特兰蒂斯该何去何从呢?
但那种情况太可怕了,伊苏城的运转需要用到灵露,伊苏公民那强健的体魄、漫长而保持青春的生命,也有赖于不老灵露的维系,魔像骑士们就更不必说。
哦对了,还有乐师和哲学家们。前者需要灵露来作为演奏时的润滑剂;后者则需要借助灵露,进入深沉的冥想境界。
当然,以上二者也都是消耗灵露的大头。
事实上,他们之中有很大一部分本就出自公民家族,领取着多份的灵露补贴。
如果灵露的来源彻底断绝,那么伊苏必定会为此震荡,甚至由内而外地陷入毁灭......盖因人们猎捕纯水精灵,就是为了从后者的身躯中榨取能够永葆青春的灵露。
可现在,伊苏公民的身躯之中,流淌着的也早已非凡俗之血。在那些最年长的公民身躯之中,奔流涌动的早就只有粘稠的灵露......若是以尼禄的那套纯血理论划分,那么此刻的亚特兰蒂斯,早就已经不存在真正的纯血之人了。
对,就连北境也没有。
因为漫长的通婚、追捕和融合,北境的蛮族们血液之中,同样流淌着成分不同的灵露。
当然,与浊水精灵相比还是低了些。
可如果等到浊水精灵也耗尽了......那猎捕的对象,就会变成北境的蛮族。
哪怕要消耗数百人,才能压榨出一份灵露又如何呢?
伊丽莎白反正是没有什么心理负担的。
“要不就先从这里开始试一试吧......纯水精灵要抓,浊水精灵要抓,北境蛮族也要抓,这才称得上健全!”
那具棺椁微微开启,惨白的手指从其中探出,在棺椁的边缘轻轻一敲。
咚!
如同心跳,又像是鼓点,更像是雷鸣。
远处的村落一瞬间沸腾了。
所有生活在村落中的村民们,他们都不可自制地活动起身体来,他们自发地找出村里最大的锅,然后按照年龄长幼分批在空地广场上站好。
首先是最年轻的婴儿和孩童,老人举起刀来,将他们的皮肉骨一一剃好,掷入锅中。至于血水,亦不能有半点浪费。
然后是少年和青年,他们就比较自觉,甚至会帮助老人,告诉他们应当在哪里下刀才来得快。
村子里没有中年人。或者说,北境蛮族大多活不到那个时候。
等到颤颤巍巍的老年人也摔进锅里的时候,一切都已被雾气模糊得氤氲不清。
“我的想法果然没有错!”伊丽莎白很兴奋,“虽然效率比伊苏公民和浊水精灵更低,但胜在可以名正言顺地捕捉、剿灭......”
最后是将浊水精灵放入锅里。
伊丽莎白用手指敲击棺椁的侧面,似乎是在演奏一首古朴的曲调。
伴随着鼓点的起落,事物性质发生了变化,那座有些老旧的锅逐渐变为更加高耸、更为专业的炼金釜。
虚空生电,石上开花。这就是伊丽莎白掌握的极秘——作为持有“朱砂”之名的大调律师,她所掌握的旋律,是能够令事物性质发生剧烈而快速改变。
正是因此,伊丽莎白才更能得到哲学家群体的青睐。
不仅仅是因为她为后者提供了灵露,也因为她所执掌的权柄,能够帮助一些学派提前验证自己的想法,不必经过艰苦的实践。
湍急的水声开始在其中响起。
那些皮、骨、肉也一同被浊水同化。
可伴随着沸腾和翻滚的声音,水位逐渐低落下去,而浑浊的水逐渐泛出灿烂的金色,还带着甜腻如蜂蜜的酒香。
这就是青春灵露。
棺椁微微敞开,炼金器具中沸涌的青春灵露汇入其中。
虽然是不世之奇珍,可与最高级别的杰作“赫柏”相比,便不值一提。
聊胜于无。
伊丽莎白哀叹于自己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以前她甚至都看不上这些。
197 请诸位静听
这就是赫柏发现的痕迹。
伊丽莎白所需的青春灵露,它来自幽谷与河流,来自群岛和泉水,来自北境无人的小村庄。
很快它也会来自于勃艮第和奥尔良,来自伊苏的诸城邦,来自于伊苏那些自诩高贵的公民、乐师和哲学家身上。
这只是“哲思之乱”的一个副产物。
在贞德的记忆中,一位古怪的哲学家,再一次实现了继素王之后的伟业。在这场动荡之中,本就已经衰落的哲学院,再一次迎来了史无前例的大分裂。
但在此时,既然那位名为尼采的哲学家,还尚未回到伊苏,也就意味着距离哲思之乱尚有些年月。
但谁又能保证,一切按照贞德的记忆而平缓发展?且不说贞德本来就要去改变它......当大调律师尼禄战死,历史发展就已经距离记忆愈发走偏。
所以此时,伊丽莎白仍然在北境神出鬼没,而追索着她痕迹的赫柏则越发沉默且冰冷。
至于哲学小子们,他们总是与自己的导师感同身受。
于是这群本来欢声笑语的小子们,同样变得沉默且坚忍,他们换上了利于行动的短衣,腰间佩戴着短剑和手斧,脚上穿着草鞋,将过于长的头发割去。
斯卡蒂不算是哲学小子,所以她对赫柏的行动提出了疑问:看上去他们只像是在荒野中漫无目的地打转,缘何能够寻找到伊丽莎白的痕迹?
赫柏没有作任何隐瞒:首先是因为她对北境也算熟悉,其次,有人在给她留下记号,指引方向。
那人当然是贞德,她提前带领大军赶回了北境,同样在对伊丽莎白进行围追堵截。
赫柏指了指道旁大石底端,那一枚十字形的痕记。
十字印记较长的那一段,成为了导航的方向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