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老师,你为什么笑?”斯卡蒂问。
赫柏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刚才在笑么?
“你看错了。”赫柏摇摇头。
“明明就有......”斯卡蒂委屈巴巴地咕哝,她刚才分明看见赫柏在提起贞德的十字印记时,唇角扬起了微妙的弧度。
......
持朱砂之名的大调律师,位于乐师之中的顶点,负责提取、分配、提纯青春灵露。
虽然造诣不如莫扎特深远,权力不如尼禄广博,可执掌着如此重要的关节,不论换谁来都必须重视伊丽莎白。
更令人无法理解的是,身居如此贵重之席位,伊丽莎白为何要孤身赶赴北境......岂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这个问题的前一半答案,是伊丽莎白在追求刺激;而后一半答案,则是她对北境蛮族的不屑和轻蔑。
换句话来说,她比尼禄还要更加看不起北境人:尼禄只是把北境人成批成批杀死,而她则根本没把北境蛮族当成人。
之于伊丽莎白而言,北境蛮族只不过是可以用来替代纯水精灵的物产,他们虽然出产灵露的效率不高,但繁殖能力可比纯水精灵强的太多。
至于繁衍太多导致血脉衰退?这很简单。
迫他们近亲杂交,遴选出血脉最纯净,最稳定的品种就好。
找到了解决灵露枯竭的办法,然而伊丽莎白现在却并不感到开心。
这是因为她被贞德给堵了。
在短短五个小时之内,她与贞德的北境军打了四次,每一次都只是百余人的小队。
这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她没能杀死这些队伍......无论造成怎样惨重的伤害,这些人都没有真正死亡,偏能强撑着发出信号,召集大军合围。
伊丽莎白看见了那些人满是怨念和怒火的瞳孔,她知道自己无法真正杀死他们,于是决定不再和他们战斗。
她意识到北境一定产生了某种变故。
将这个情报带回伊苏,要比自己在这里和北境军空耗价值更高。
但无论伊丽莎白用怎样的借口,都无法掩盖一个事实:她怕了。
这很简单,因为当你看见一群怎样杀都杀不死,且满心愤怒和复仇的战士时,也会怕的。
——特别是在你亲手造下了诸多杀戮之后。
但贞德的军队依然保持着万众如一的高度纪律性,他们始终保持着急行军,追随着那面飘扬的旗帜,有好几次他们距离伊丽莎白的车架仅有几百米远,令这位大调律师不得不折返路线,迂回前行。
对于伊丽莎白而言,这确实是极为严重的事态。
如果有的选,她肯定不会向南而行。
因为这意味着她将要寻求尼禄所属军团的庇护,所以又多多少少免不了要被那个浮华的女人一顿嘲笑。
当然,倘若伊丽莎白知道尼禄已经毫无名誉地死去,而这支军队正是在三日内杀穿了十四个军团,从前线渡海急行军回到北境这一事实后,又不知会有何等心态。
......
诺里奇。
那些原本来找赫柏辩驳的哲学家们,此刻云集在此。
“你们还不知道吗?”尼采对这些哲学家说道,“伊丽莎白已经把你们抛下,独自向南而去了。”
“这也就意味着,你们将会被留在北境,再也无法回到伊苏繁华富庶的土地上。更重要的是,你们没有掌握转化、提纯灵露的技术......在享受过青春和长生之后,你们谁还会愿意回到短生种的黑暗里?”
尼采并没有危言耸听,他向来只说实话。
但恰恰是实话更加令人感到恐惧。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哲学家,都恐惧于尼采描绘的场景。仍有许多人表示漫长的寿命,与自己将要寻求的真理相比不值一提。
“是这样么?既然如此,我将向各位阐述我的真理。”
尼采说道:“我们所欲求,乃是生命和命运的终极自由,对吗?”
哲学家们自然纷纷点头,这是因为伊苏的立国之本,就是为了挣脱被天上众神操纵的命运,从周而复始的历史中解脱。
他们已经彻底征服了纯水精灵,消灭了人与非人的战争,这意味着他们已经初步跳出了疤父与残狼的对立。
但还不够,仍然不够。他们必须从所有执政的掌控中逃离,这才称得上终极自由。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哲人王才会独自演奏大乐章数百年,就是为了从其中,寻找到通往终极自由的钥匙。
尼采拊掌而笑:“那么,请诸位静听。”
198 我们既是自由论,我等既是厄里斯
“我所宣讲的真理,名为‘自由论’。”
“请诸位设想一番,有这么一个世界。”尼采在场中踱步,“在这世界上生活的所有人,都具备绝对的意志,他们能够运用所有的手段,只为实现自己的欲望。”
“但是做不到。”哲学家之中有人反驳,“一个人的欲望是无限大的,而并非所有人都具备那个意志和手段。”
尼采笑了笑:“所以说,只是前提——假设有这么一位全能者,他保证后来者,亦能享受到他的一切,亦能够运用这种手段,实现自己的欲望。”
在那之后,这些全能者们,将这种自由的理念传播下去。
于是能者们越来越多,最终整个世界,所有人都将得到自由。
哲学家们面面相觑,他们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似乎尼采描述的“世界”,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未来。
换句话说,这就是人人如龙的世界。
突然,有一位哲学家站了起来,他是当代的巴门尼德,主张“真实总是处于不断变化之中,世间的一切变化都是幻象,因此人不可凭感官来认识真实。”
巴门尼德冷汗涔涔,脸色苍白。
“但是人的欲望是无穷的!”
“对啊。”尼采笑吟吟地颔首,“我并没有否认这一点。”
“无数个全能者,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势必会展开无休止的互相攻击......而他们的坚忍心,又会确保他们在实现自己的目标之前,继续这样做下去!”哲学家的声音中带上了惶恐,“周而复始,如堕地狱!这是真正的无间地狱,怎么能算得上自由?!”
“这怎么又不是自由呢?我的朋友。”尼采说道,“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理想而争斗,绝对不放弃,绝对不抛弃,绝对不后退......并且他们还具备这么做的能力,这就是自由啊。”
“不,不会的。那绝对不是自由。”巴门尼德踉跄了几步,他绝望地摇了摇头。
陡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你的论据,缺少至关重要的根基,那就是缺乏一位真正的‘全能者’!缺少这个前提,要怎样才能令其他人也完成升格?”
然而,尼采却依然没有任何被挫败的神色。
他只是侧过身,指向亚特兰蒂斯的方向:“让我来为你阐述‘哲人王’的真理。”
在场的诸位哲学家已经认识到了尼采阐述道理的可怕之处,意识到了他的思想要比百年前的素王更加致命,但是当涉及哲人王的真理时,哲学家们却又难以自制地去倾听。
简直就像是......一点一点坠入泥淖不可复还的猎物一样。
“哲人王的真理正如其名。”尼采抚掌而笑,“诸位之中少有从哲人王活动的年代活来的,放眼整个伊苏,除了少数的纯水精灵之外,也只有几个元老公民,曾真正见证过那个‘黄金年代’。”
“但如果让他们回到这个黄金年代,他们也决计是不愿意的。因为在那个时代,哲人王真正地统治了一切,替万事万物作决定......而他的决定又是那么高瞻远瞩,毫无错漏可言。”
“于是万物不必思考,只需做顺从的芦苇,因为哲人王能以最高效的计算,安排好邦国中每一个人的人生......是的,在那时,甚至没有公民和家族的划分。每个人从睁开眼睛起,就被哲人王规划好了未来。”
“诸位觉得,那是好还是坏呢?”
巴门尼德艰难地张了张嘴,他转过头,看见其他哲学家的脸色同样极为难看。
很简单,倘若万物不必思考,只做顺从芦苇,那么哲学家们又何必存在?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巴门尼德对于哲人王之名,亦隐隐地产生了畏惧。
“当然,你也可以试图反抗,走出自己的路,走的虎虎生风一日千里......可到最后,你必然会发现,自己用尽全力走出的道路,甚至不足哲人王为你规划好的一半。”
“你大可以说,我不愿意享受悠久的生命,我要在荒野之中活得炽烈。”尼采冷笑,“啊,这无非是你潜意识觉得,‘哲人王的安排不尽人意’......可事实恰恰相反,哲人王为你安排的人生,在各个方面都是你无法想象的圆满。”
“而这一切,你只需要点头同意,服从哲人王的安排就好。”
万事万物都在哲人王的掌中被妥善安排,一切都显得完满。
尼采扫过这些哲学家的脸色:“你们一定会产生疑惑,既然如此,为何哲人王还要演奏大乐章,为何那些元老不愿意回到黄金年代。”
“很简单,伊苏的立国之本,就是为了挣脱被天上众神所掌控的命运!”
尼采的脸上终于显露出隐隐的偏执,他举起右臂,单手指向天空。
“伊苏的众生,始终还是被那张天之王座上的主人所安排,随着他的指挥棒而起舞跌倒!所谓的黄金年代确实美好,但和被众神主宰又有何区别?!”
“那张王座,现在属于帕维永宫中的哲人王;将来或许也会属于高天之上的某位执政!”
“所以哲人王才结束了丰饶的黄金时代,依照先知西比尔的预言,进入到自由的衰颓时代——也即当下。”
“主宰这个时代的,将不再是哲人王的真理,而是属于某人,属于先知西比尔的真理——自由论。”
尼采终于露出了欢喜的微笑:“现在让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
他举起双臂:“这个世界确实是有限的,但历史可以是无穷的。无数个全能者,只需要无数条历史就可以容纳。”
“每个人,都可以无限次地后悔,可以无限次地重来,直到达成属于他自己的绝对幸福。”
“没有人,没有君王,也没有众神能够裁定我们的命运,在无数的历史支流之中,我们必将得到终极自由。”
尼采转过头,看向诸位哲学家,看着他们隐隐的畏惧和悸动。
他们的眼中逐渐开始出现如同煤精切面般的光点,像是万花筒,又像是无数个复眼。
“而先知西比尔,就是曾经指引哲人王雷穆斯的金蜂。”
“它是第一位掌握了‘自由论’的先知,而我则是最后一位先知,要将这真理分享给诸位。”
“无论是西比尔,还是尼采,都只是用于区分我们个体的代号,而我们现在已经成为承载‘自由论’的大群。”
众多的哲学家脸上浮现出欣喜的微笑,他们再也没有任何的挣扎和抵触。
尼采走过去,与他们相拥,亲吻。
“我们就是‘自由论’,我们既是‘厄里斯’。”
199 跪下!
时值北境的夏季。
黎明之前最为黑暗也最为凉爽,而贞德的军队依然在急行军中,来自旗帜上不休的火焰,令他们远离病痛和死亡。
伴随着他们与那面旗帜的关系更加贴近,就连疲劳也似乎不存在了。
作为代价,那面旗帜的边缘已经几近完全被火焰烧灼至残破,而洁白的旗面上,亦有近半染上了溅射血液形状的漆黑。
这面旗帜已经不复当时的神圣和完美,但当它高高飘扬时,依然能够带给所有的士卒们以极高的鼓舞和热忱。
最重要的是,伴随着贞德在北境回旋一圈,她麾下的士兵数量已经从一万有余,来到几近十万。
这已经是贞德能够统御的上线,好在,这也几乎是北境所有民众的上线。
至于那些不愿意加入、或者不愿意被找到的北境人......贞德不去强求,亦不能强求。
所以当浩荡的兵锋压至北境的国境线时,无论是隔海相望的岛屿,还是仍在混乱之中的数个伊苏军团,均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
微弱的灯光摇晃着照亮崎岖的山路,赫柏平静地迈步跨过滑腻的青苔、杂乱的灌木、嶙峋的石块。
斯卡蒂背着大剑,略微落后一步,紧紧跟随在赫柏的近侧。
哲学小子们摩顶放踵,握着腰间的短剑和小斧,他们追随在赫柏的身后,要去解北境之倒悬,除天下之大患。
一路走来,伊丽莎白的暴行已经让他们的肩膀上多了许多无形的负担,将她杀掉,想必会轻松许多。
每个人本能里都向往轻松而快乐的生活,于是现在,本能要求他们这么做。
赫柏知道自己已经迫近北境的边界,而贞德军队亦然,如果伊丽莎白还打算做些什么,那么现在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在这个想法从内心浮现的瞬间,赫柏听见不远处传来突兀的鼓点。
......
伊丽莎白的确已经被四方而来的追兵迫到极限。
可以说这是极为窘迫的一幕。
如果尼禄在此,一定会狠狠嘲笑自己,竟然掉入了贱民们的陷阱之中;可现在伊丽莎白不想去贬低北境人,因为贬低他们就是在贬低自己。
她白皙而无血色的修长手臂,从棺椁之中伸出,重重地在棺椁的侧面拍打了一下。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