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而所谓的摩耶,字面意义上就是“幻力”。
赫柏伸手指向地面。
幻术发动。
以她和菩提树为圆心,此地骤然隆起。
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峰从云雾之中浮现,枯藤老树、奇花瑞草、修竹乔松、青石流水......种种意象从荒芜一片的山上出现,就像是正在加载渲染的图层,飞快地由虚假变为“真实”。
几次呼吸之后,幻术的渲染便完成了。
赫柏站在菩提树下,看了看四周,又轻轻拍手。
一座气度森然的院落便拔地而起。
菩提树便在院落之中,树影摇曳。
赫柏脸上浮现得意微笑。
她恶趣味地伸手一指,院落外一座石碑拔地而起,上书十个大字。
——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云雾掩来,将方寸山和菩提树一并遮掩。
此地空空荡荡,就像是从来没有任何事物存在过的荒野。
赫柏站在树荫下,快乐地伸开双臂:“你们都不是仙人,只有我才是......”
一身青白裙袍的少女深深呼吸,旋即将双手背在身后,平静开口。
“从今天起,我便是菩提祖师。”
——震旦的仙人,怎么就不是仙人了?
258 卖国仙人
祭司们傍晚六点下班,准时换掉衣裳。妻子在熬粥,他们乘机去喝几杯苏摩酒。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城市崩塌——大地彼岸的雅利安人袭来,很快就要摧坏这古老的景观。
夜幕覆盖恒河平原,忧伤浸透祭司们的脸。
“毗耶娑又没来上课。”
即便是在后世的吠陀世代和正法时代,转变为婆罗门的祭司们也是承担着传道授业解惑的职责。
但是在眼下的这个“史前时代”,尚未成为婆罗门的祭司们,地位也仅仅是稍优越于其他平民,并没有拉开悬殊的差距。
婆利古仙人坐在火堆边上,脸色忧郁地注视着跳动的火焰。
蚁垤仙人也坐在火堆边上,劝慰自己的老师:“导师,不要着急。或许毗耶娑只是一时无法接受‘大梵’显示的未来,等到她想明白了,就会回转到我们身边的。”
事实上,在后世的传说中,这两位仙人都是声名显赫。
婆利古仙人被尊称为“生主”,也就是宇宙万物的创造者。他还是婆罗多传说中的七大仙人之一,对应天空中的北斗七星。这位仙人的名字,就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在传说中,婆利古仙人曾经苦苦寻找,适合被尘世凡人作为最高信仰崇拜的神灵。
他首先拜访梵天,看见梵天不愿意见他——当然这就是个添头,总之婆利古仙人认为梵天实在不值得凡人信仰;
随后他拜访湿婆,看见湿婆正和他的妻子负距离交流。
婆利古仙人大恼,认为我搁这有重要事情,你还在里面搞瑜伽,简直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这位仙人直接发起诅咒:既然湿婆这么热衷于搞瑜伽,那你以后在人间的信仰形象,就是形如林迦的石柱罢!
自然湿婆也是无所谓的。
最后婆利古仙人找到毗湿奴,而这位护世神正在干什么呢?他正躺在蛇床上,让伴侣给他捏脚。
婆利古仙人一路走来的火气越来越旺,见此情形,这位老仙人直接冲上去一脚踩在毗湿奴胸膛上:
“他妈的,三相神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毗湿奴不仅不恼,他还给婆利古仙人也捏了捏脚。
这老仙人吃饱喝足回去一想,我这挟着怒火而来,毗湿奴却以德报怨。
我不如也投桃报李,就让毗湿奴成为人间最大的信仰罢!
就这样,现如今毗湿奴派系的信仰才大行其道——当然,这是毗湿奴派自吹自擂的内容;放在湿婆派那边,就又是另外一种说法了。
至于蚁垤仙人,他的经历就没有他老师这么传奇。
这位仙人的尊名由来,是因为他曾经维持很久的入定,以至于蚂蚁竟然在他身上作窝也毫无察觉。除此之外,他被凡人所知的最大缘由,还是要数他编撰了两大史诗之一的《罗摩衍那》。
但现在这两位仙人,还没有后世神话传说中,那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模样。
他们此刻就像是看见小组会上疯狂偷吃餐点的学生,无奈摇头叹气的博士导师一样。
“蚁垤!我对你们两个都寄予厚望。”
婆利古仙人摸了摸自己头顶的发髻:“我已经得到预示,你和毗耶娑将要定义两个不同的时代。”
“是的,老师。”蚁垤仙人对自己的老师恭恭敬敬地双手合十,“我已经知晓自己的使命,那就是在未来协助您,还有其他仙人,一同在摩亨佐达罗的废墟上,创立起名为吠陀的伟大文明......”
“不仅如此,你还要在吠陀时代引领一位伟大的君主,奠定我们祭司的伟大荣光!”
婆利古仙人将手搭在自己得意弟子的肩膀上:“在那之后,才轮到毗耶娑——她将成为正法时代的婆罗多始祖,宣告正法的至高无上,以血染红这片大地......”
“这不光是我对你们的寄托。”婆利古仙人的手掌渐渐用力,“其余的大仙们,绝不会轻易看着决定历史、定义未来的机会从自己手中溜走......所以你们要争!要夺!要争夺对于正法的定义权!”
“我知道,老师!”蚁垤仙人双手合十,“我必然不会让您蒙羞!”
“我当然相信你。因为你就是我最信任的弟子,你就像是我的亲生儿子一样!”
婆利古仙人大声叹息:“可毗耶娑呢?现在整个摩亨佐达罗,都在谈论着‘整天躺在菩提树下睡觉的懒鬼’!像她这样也能够算是苦修吗?”
“老师!”蚁垤仙人回答,“毗耶娑的天赋要远远胜过我十倍甚至百倍。我只是在净土之中得到了开示,可她还没有真正进入净土,就被大梵授予了‘仙人’的尊名!”
“遍数五百年的历史,有哪位苦修者具备这样的才能?”蚁垤仙人苦苦劝导,“更何况,我在净土之中见到摩亨佐达罗毁灭,我们的文明为青色怒火焚烧之时,也因愤怒而惊惧。”
“毗耶娑她尚未进入净土,看到的、听到的内容,却比我还要清晰。”
蚁垤仙人半跪在老师身边:“设身处地,我能够理解毗耶娑的心情。”
白发白须的婆利古仙人沉默苦笑。
“蚁垤,你又何必劝我?大梵已经降下预示,新的正法将在祂和另外一位存在的碰撞过程中诞生,那正法的名字就是毗湿奴。而毗湿奴诞生的代价,就是摩亨佐达罗的毁灭。”
“这不是我能够决定的,而是全体仙人都已接受的预言。”婆利古仙人反过来劝慰自己的弟子,“在新时代里,我们,还有我们的家族能够成为更高的阶级,享受更高的荣耀!”
“蚁垤,想想吧。你是想要让自己的血裔享受永远的荣光,还是要像这些人一样,成为被奴役的贱民?!”
他指着火堆边上那群摇头晃脑,在石板上誊写经典的“学生”们。
这些来夜校上课的青少年们,对于两位仙人的对话毫无知觉。
更不知道他们就在火堆边上,以漠然和讥嘲的语气谈论着未来的命运。
围绕着火堆,摩耶幻力形成了致密的帷幕。
隔着帷幕,只能看见正在“授课”的蚁垤仙人,以及正在冥想入定的婆利古仙人。
人群之中,赫柏跟随着周围的学生们摇头晃脑,心底却暗暗浮现冷笑。
她的真身还在菩提树下。
......
两个小时前。
那群被赫柏瞪了一眼,以至于浑身发寒的熊孩子们顿时失了兴致。
又跑了几条街后,他们发现不管怎么玩闹,怎么恶作剧,都无法提起兴致。
本想像过去那样唱几句有关毗耶娑的童谣,可话到嘴边,脑海中却不禁浮现那双深绿色的眼睛。
孩子们只好很沮丧地各回各家,迦摩也一样。
她在这群孩子之中,并没有做过太过分的事情。
在其他孩子偷窃黄油的时候,她绝不第一个动手(虽然吃得不少);在其他孩子用自制弹弓打碎牧牛女的牛奶罐时,她也只是偷喝牛奶,还是会把罐子好端端还回去的。
原因很简单,迦摩并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心宽胆大。
所以赫柏看向他们的那一眼,在迦摩的脑海中留得格外深刻。
以至于迦摩回到家,草草喝了几口母亲的粥后,就倒头睡下了。
母亲倒也不觉得奇怪,因为这群孩子晚上还要上夜校呢。
平时就算强迫,也不能让精力旺盛的迦摩早早睡觉。
她并未注意到床上的迦摩,正眉头紧锁,嘴唇亦呢喃着什么。
——迦摩做了一个梦。
她从来没有做过这么真实的梦境。
在梦中,她感到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身躯,沿着白日行走的道路前行,而逐渐变凉的夜风正托举着自己飘飞。
在恍惚之中,她看见一片亮银色的白雾,雾气之中似有烛光闪动。
她走了进去,发觉里面竟然是一座山。
举头四顾,尽是芳草茵茵,繁花盛开的绿地,远处流水潺潺;往前一步,却陡然变为林地,阳光稀碎参差地从树叶间落下来,一条石板铺就的小路延伸向密林深处;再往前走一步,又仿佛置身于云端,等到云雾散尽却发觉自己身在悬崖边缘。
无论迦摩身在哪里,她都能见到一只神异的白鹿。
这只白鹿身体巨大,眉眼温和。
它的头顶长着巨大的鹿角,鹿角的枝杈之间开满九色的繁花,十二枚铜牌正悬在鹿角上,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
迦摩并不对自己经历的这些感到害怕,她欢快地追随着白鹿行走在变化的方寸山中,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
床榻之上,赫柏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灯之准则下属道途的升华者,能够很容易地做到这些操作。
很大一部分灯之准则的高位升华者,甚至会抛却自己孱弱的肉身,纯粹以灵躯行走在现世和荒原之间。
只要他们愿意,就能够轻易地将宛如伦敦这样的大城市所有人,拖入到同一个梦境中。
至于赫柏现在的行为,倒也只是临时起意。
她缓缓地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看着这座史前的古老城市。在进入异闻带前,这座城市还只是在沙海中沉默的古老遗迹,但此刻它却如此鲜活。这种画面无论看多少次,都会令赫柏为之感叹。
按照着脑海中的记忆,赫柏缓步走进了“夜校”,在火堆边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她开始阅读这些石板和泥板上的文字。
但很快,她就看见两位仙人从房间深处走了出来——婆利古仙人大手一挥,在火堆边上布下摩耶幻力的帷幕。
随后两位仙人就这样旁若无人地谈论起有关文明、未来和预言的话题。
......
“乐了。”
这是赫柏在听见这两位仙人谈论的话题时,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自然,两位仙人布下的摩耶幻力,对于赫柏来说就是完全不存在。
婆罗多的神话和历史虽然混乱,但赫柏还能通过前世的印度历史进行参考。
——尽管在她眼中,这两个都大差不差。但后者总归是要比前者好些的。
两位仙人的对谈,解决了困扰她许久的一些问题。
比如恒河流域的原生文明是怎样衰绝,摩亨佐达罗又是怎样毁灭的。
毕竟此时的祭祀阶层,后来可是逐渐演变成了婆罗门。
在经过战争征服,信仰兴衰反复之后,要能够和平达成这一步可不容易......就像是赫柏前世,那些入主中原的异族王朝,最后开科取士,选择用儒教思想来统治一样。
可倘若说,这些以仙人们为代表的婆罗门,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并且早早投诚喜迎王师呢?
联想到那些早修降表的士人们,赫柏在心里也只是冷然一笑。
——太阳底下无新事。
更令她感到有些新奇的,还要数他们频频提到的“净土”、“正法”与“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