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迦摩还能说什么呢?她只能平静地点头。
“你也是我的后代。”达刹又说,“仔细看来,你现在也已经是合适的年岁,应当找一位合适的青年成为你的丈夫。这种仆人在做的活,你以后就不要去做了。好好准备吧!”
生主达刹说完这些话之后转身离去,随后便有侍女们走进来,将依然顺从跪在地上的迦摩扶起,然后为她换掉仆人的衣服。
......
“礼赞生主达刹。”
“礼赞大仙迦叶波!”
回到自己的祭殿时,生主达刹却在外面的空地上见到了另一位仙人。
对方有着一部漂亮的胡子,以及炯炯有神的双眼;他身材魁伟,银色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
这就是迦叶波仙人,他娶了生主达刹的十几个女儿,近百年里缔造了十几个庞大的家族世系。
事实上,在迦叶波仙人的家族里,也已经有人在暗中称他为“生主”。不过这里可没有君主的含义,纯粹是因为迦叶波真的很能生。
迦叶波仙人同样是生主达刹最信任的女婿,但即便如此,两位仙人还是互相先对彼此行礼。
直到行礼完毕之后,达刹才上前,以一位岳父的身份与迦叶波拥抱。
“迦叶波仙人,你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来找我?快快请进吧,我这里准备了上好的奶球,以及纯净的苏摩酒。”
两位仙人来到祭殿之中,环绕着火堆坐下。
达刹亲自取来装着食水的托盘,迦叶波仙人则请达刹先取用。
生主达刹于是笑呵呵地先拈起一个用蜂蜜、面粉和牛奶和成的团子,迦叶波仙人则端起边上的奶茶送入口中。
两位仙人吃了几口食物之后,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上。
“生主达刹,请恕我冒昧。”迦叶波换了个有些放松的姿势,“您是想要让那个‘迦摩’代替萨蒂,与‘忿怒尊’联姻么?”
“这么说吧,迦叶波仙人。”达刹沉吟,“萨蒂是我最爱的女儿,她的天赋也是我迄今为止所见的最高,无需饮用苏摩酒,就能够在自然入睡的时候谒见雪山净土。假以时日,她或许能够替代我,成为众仙人的领袖。”
“倘若萨蒂能够在雪山净土之中升得更高,我们得到的正法也就越深刻,摩耶幻力也就越强大......”
迦叶波仙人轻轻叹了口气:“如果毗耶娑还在......”
“不要提她!”达刹气愤地挥手。
迦叶波仙人只是笑笑。
生主达刹自称萨蒂,也就是帕尔瓦蒂的天赋超凡脱俗。
但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其他仙人,都知道这话实在是经不起推敲。
同样是未曾饮用苏摩酒,帕尔瓦蒂还要通过入睡,才能在荒原极远处看见雪山的轮廓。
毗耶娑则是直接就地打坐冥想,瞬息之间便越过现世和荒原的边界,来到雪山之下走了几个来回。
大梵也为之而震动,直接授予了她“仙人”的尊号。
尚未具备仙人之实,但已具“仙人”之名......这就是毗耶娑。她还没有出师,但已经被众仙人视作将来的领袖。
但令人痛心,或者说愤怒的是,十年之前毗耶娑便失踪了。
——她就像是一个泡沫般消失不见了。
无论是怎样神通广大的仙人,也无法通过预言找到她,似乎她从来就不曾真正存在过。
至于诅咒,更是无法找到目标。
那位婆利古仙人甚至因此陷入了绝望的愤怒之中,五年前就离开了摩亨佐达罗,在尘世之中流浪苦修。
至于蚁垤仙人,则填补了婆利古仙人留下的空缺。
但也因为这桩事情,导致他的话语权大减。
迦叶波仙人对此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甚至还有一点窃喜。
——下个时代名为吠陀,原本是由蚁垤仙人主导,但现在这一切可就不好说了。
迦叶波理解达刹的做法,也并不关心迦摩的命运。
他只是担心这种冒名顶替的做法,会被那位“忿怒尊”看出破绽。
“不,你多虑了,迦叶波。”达刹哼笑着摇头,“那孩子体内流淌着我的血,长相又和萨蒂几乎一样,只是因为生活环境而导致气质上的不同。”
“‘忿怒尊’是外来者,他注定要毁灭现在这个陈旧的文明,他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的。我送出那孩子,只是为了表明祭祀们的态度。”
达刹的目光有些冰冷:“‘忿怒尊’乃是无敌、无敌、无敌的存在。换而言之,他有朝一日终将与大梵同列。但‘忿怒尊’的臣属们,依然是凡人,依然有需要享受、发泄的欲望。”
“那就让他们发泄、让他们享受吧。”达刹微微地笑道,“摩亨佐达罗积累了九百年的财富和人口,足以满足他们了。”
迦叶波依然有些不放心:“可如果那个名叫‘迦摩’的孩子得知此事,暗藏愤恨,刻意暴露呢?”
达刹冰冷地看了迦叶波一眼。
“不,迦叶波仙人,你将那位‘忿怒尊’想得太聪明了。与其说他是人,倒不如说是兽,所以他一定会以最残忍的方式杀掉迦摩。”
“至于雅利安人?他们不会在乎真假的。”达刹拿起一杯苏摩酒痛饮,“比起即将到手的整个婆罗多,一个冒名顶替的和亲对象又算得了什么!”
261 迦摩梦谒方寸山,菩提祖师授玄妙
“这可不算是什么牺牲,而是生主的恩典。”
一群中年侍女围绕在迦摩的身边,她们娴熟地替迦摩打理长发,穿上绣着金线的衣裙,披上点缀有繁花的丝带。
她们手脚麻利,动作轻柔,像是对待着一位至高无上的公主。
“真是羡慕啊,迦摩蒂雅!”仆妇们齐声呼唤着迦摩的全名,她们的眼神中溢满了喜悦,“你将嫁给那位征服大地的君王,这是无数少女们梦中爱慕的对象啊,现在你将独自享有这幸福了!”
仆妇们端来新采下的花,种类足有九十九种。
迦摩看一眼就知道,要采撷这些足量的花朵不仅需要大量的时间,还需要采摘者有足够尊贵的身份。
这近百种花里,有近四成是不允许非祭祀者接触的。
生主达刹,早就做好了这个决定。
自然,他也并不在乎迦摩,亦不关心她是否会对此心怀意见。
迦摩平静地坐在火堆边上,她微微地仰着头,看着平日里完全无法踏足的圣殿穹顶。
这一连串命运的起落变化,让她感到无所适从,好在她很早就学会了接受。
更何况,代替帕尔瓦蒂联姻又算得了什么呢?迦摩已经知道自己将要委身的对象。
那是被称为“忿怒尊”的异族君王,传说他眉宇间生有黑曜石般的第三眼,能够从其中喷吐出将万物焚烧的烈焰,
这位君王,带领着他军纛下的王庭从西而来。
他们有着苍白的皮肤,驾驭着战车和骏马,有着无人能挡的力量。即便是婆罗多最为骁勇的战士,也在他们的随手一击下骨肉分离、支离破碎。
他们像狂风一样征服所有可见的土地,前方是高山就开山,前方是长河就搭桥,谁也不知道他们征服的尽头在何方。传说中凡是被他们征服的城邦,都被极其残忍地屠杀殆尽。
迦摩听过这个传说——那些征服者们拿起车轮,放在城市的入口处。
所有高于车轮的男性都被斩杀,所有的女性则饱受凌欺辱后被杀,他们的尸骸并未被浪费,而是在风干后作为军粮。
起初还有勉强低于车轮的孩子存活,但因他眼中还有仇恨,所以征服者大笑着将车轮踢倒。
自己的父亲就是在走上战场之后杳无音讯。
迦摩无端地心悸起来,她宁可希望自己的父亲是像个懦夫一样从战场上逃走,在山林之间像个猿猴一样隐居......无论如何,总就好过成为填饱某人饥肠的食粮。
但是她仍然什么都不能开口,她只能沉默而平静地任人打扮,听她们称赞着本不属于自己的命运,看着她们半是嫉妒,半是钦羡的眼神。
仆妇们有些离开了,有些则留在这里,继续向祭火里投入花瓣。
她们喃喃着祷词,迦摩听不明白,她唯一可以确认的点就是,哪怕是这些仆妇,她们的地位出身也要高过自己。
既然连她们都开始羡慕我的命运,那应当会是幸福的未来吧。她自知无望,却还是自我欺骗般地露出微笑来。
那一瞬间,迦摩那宛如远山的眉毛舒缓开来,唇角亦勾起隐隐的弧度。
可她的眼角却下坠,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将哭。
仆妇们环绕着火堆作祷,她们的活做完之后,便再也没有一个人向这边投来视线。
火焰跳动着迎来深夜。
迦摩昏昏欲睡。
在一片如水的夜色中,她茫然四顾。
仆妇们似乎都睡着了,门外水银泻地。
那是月光,还是大雪,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迦摩顾不得穿鞋,她柔软的脚掌轻轻地踩过夜色、月色和水色,在浓烈的白雾中跋涉。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样做,但某种冲动偏在催促她。
四周不知何时起了雾,潺潺的水光亦取代了建筑。
迦摩往前走,水在渐渐变浅,她看见白雾之中陌生却又熟悉的山林。
她看见云雾分开,深林之中走出白鹿。
那白鹿的眉眼温柔,枝杈之间生有九色繁花,十二枚铜牌悬在其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迦摩愣在原地。
她第一时间在心中涌现的情绪竟然不是喜悦,而是自惭形秽。
——你还是那样美丽,可我已经被尘世染成了这幅丑恶的模样啦。
迦摩抬起手捂着自己的脸,转身想走。
在她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一阵轻柔的力量托起她的腰背,让她低头看去时,自己已经落在白鹿的背上。
那些年幼时分的瑰丽山色风光,再次如同画卷般出现在迦摩的眼前;她看着看着,一滴眼泪落在白鹿宽厚的脊背上。
白鹿依然没有变,可那个快乐的小女孩,已经被自己亲手杀死了。
从父亲踏上战场一去不回,从母亲在床榻上病死发臭的时候,那个小女孩就已经死了!
无数景色在迦摩的眼前如同狂风般掠过,就在她以为这种奔驰要持续到地老天荒时,白鹿却停了下来。
一块曾经在十年前惊鸿一瞥的石碑,现在正立在她的眼前。
还是那种她看不明白,却能够理解的文字: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在迦摩发愣的时候,白鹿对她点了点头,随后迈步越过石碑向着后面走去。
迦摩跟在白鹿的身后。
越过这座石碑之后,则是一道高远的门关,两旁的立柱上倒也写着两行文字,依然是迦摩不明白但能理解的文字。
上书:长生不老神仙府,与天同寿道人家!
仙人?生主达刹也是仙人,大仙迦叶波也是仙人,蚁垤仙人亦是。
可他们谁有这样的气魄?
迦摩仰头看着这两行字,心头不禁生出一股更加强烈的自卑来。
正这样想着,却见这扇朱红色的大门霍然一声向着两边打开,四周的景象朦朦胧胧,只有一条青石路在脚下延伸。
迦摩踉踉跄跄走了两步,却看见一棵硕大无朋的菩提树,就这样稳稳当当地扎根在道路的尽头,似乎整个方寸山都是环绕着它而建起一般。
那一直以来陪在她身边的白鹿,忽地一声化作清风向着菩提树飞去。
迦摩还想要往前,却不得寸进了。
“迦摩蒂雅!”
菩提树下传来声音:“十年之期已到,你心中可有恨,可有怨?”
迦摩一点也不奇怪对方能够喊出她的名字,但她确实不记得什么“十年之约”。
“对不起,仙人!”迦摩恭顺地跪下,“我不知道您说的十年之期,也不知道我心里为什么要有恨、要有怨。”
“哈哈。忘了便忘了吧。”
菩提树下似乎传来了模糊的笑声。
“只是你的心中怎会无恨,怎能无怨呢?你可知道你将来的命运吗?”
迦摩摇了摇头。
于是菩提树下的声音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