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阿龙小姐用手指戳妖狸肥嘟嘟的肚子，让妖狸背上的毛都竖起来了。
“无缘无故，你为什么要去城主府放肆？”赫柏抖了抖妖狸，“我想狸猫自诩足智多谋，灵机应变，应该还不至于傻到去撞南墙......难道你不清楚阴阳师和修验者们，最喜欢你这种软柿子捏？”
狸猫愣住了，他放下遮挡面目的双手。
“您不杀俺，也不吃俺？”
“我从西边来。”
赫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震旦是西边，阿尔比恩也是西边。
“啊呀......”
狸猫这次真的是心悦诚服了。
不光是平安贵族心慕唐风，妖怪们对于震旦更是又敬又怕。
在妖怪之中流传着一个说法，倘若冒犯了大妖怪，但没有立刻被杀死，对方反而问起缘由，那就有可能是从震旦渡来的。
同样是大妖怪，一旦沾上震旦的跟脚，就高贵了不知多少呢。
君不见原本统治大江山的茨木童子，就是被酒吞童子夺取了统治么？
茨木童子本来还想召集鬼众反抗，可当酒吞童子“不经意”说出自己在震旦游历过时，茨木童子直接倒头便拜，只愿成为酒吞的左膀右臂。
赫柏松开手，狸猫忙不迭地跪在地上。
“玉藻前大人！俺有冤要诉。”
“你站起来说吧。”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她感到自己接下来的道路，似乎已经渐渐明朗了。
“俺从大江山来，那里的鬼众在扩张势力，所以妖怪们都被驱逐了。东北边就是平安京，俺想自己本事低微，就往日向国这边来。”
“日向国虽然没有大江山和平安京那边繁华，可也很有意思。俺四处游走，见到了一只年纪不大的犬妖，看到她饿得慌，便给她吃了点豆饼，结果她非要跟着。”
狸猫又忧又气：“俺一个从大江山逃难来的狸，哪有什么吃的？只能冒着危险去城主府邸偷东西给她吃......有一次回去的晚，她居然以为俺被抓了，冲进了城主的家宅里！”
“她那么小一只犬，只是想填饱肚子又有什么错？”狸猫愤愤不平，“要是因为俺的原因，被源家的武士捉住，杀了，吃了......俺，俺——”
狸猫说着说着嚎啕大哭：“可俺始终没找到她，俺想着不能白白让她死，就拼了命要报复源家的人！”
妖狸即便成年，施展的幻术也效力有限。盖因限制幻术的不是层次，而是想象力。
狸太郎用尽浑身解数，也最多只能稍微恶心一下源家人，并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赫柏仔细地听完后，对快要打哈欠的阿龙小姐说：“请阿龙小姐看着他，莫要让这妖狸跑了。”
随后，她转身回到城主府邸。
源姓贵族解决了一桩困扰心头烦忧的大事，正端着杯酒自斟自饮，抬头却看见赫柏笼着袖子站在中庭，吓得险些连酒杯也握不稳。
“你......您怎么又回来了？”源姓贵族小心翼翼地问，“是还有妖怪没除干净？”
“也可以这么说吧。”赫柏双手笼在袖中，“请源公召集下仆，询问一下半年内，府里是否捉住过一只小犬？”
很快，仆童们传来消息：一个姓三浦的下级武士，在几个月前在府内捉到了一只小柴犬，在打听过是无主之犬后，三浦就把小柴犬养了起来，打算把它培养成猎犬。
“让三浦，带着那只狗给我过来！”源姓贵族阴沉着脸。
他又不是傻子，看见赫柏特地去而复返，自然猜到了这半年来府内鸡犬不宁，和这只狗有关。
“主上！”
武士三浦很快匆匆赶来。他抱着一只黑色的小柴犬，进门后直接跪在了地上。
那只黑色的小柴犬从他怀里挤了出来，瞪着乌黑的大眼睛，歪着头打量站在中庭的赫柏。
源姓贵族目光希冀地看向赫柏：“玉藻小姐......您看，这是否是您要找的那只犬？”
赫柏只是伸出手：“你可认得狸太郎？”
“汪汪！”
小柴犬眯起眼睛，她欢快地从三浦怀里挣脱出来，绕着赫柏的木屐甩着尾巴撒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源姓贵族皱着眉。
赫柏就把狸太郎的话转述给他听。
源姓贵族听完脸色更加难看：“说到底，某难道不是受害者吗？那妖狸，还有这犬妖在某的家宅里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贵胄的脸面何存？玉藻小姐，请将这犬妖交给某处理吧！”
赫柏想了想，笑着开口：“源公是想杀了这小犬妖吗？”
源姓贵族盯着那只柴犬，杀意凛然地点点头。
“看来源公想得有些直接了。”
源姓贵族沉默一瞬，挥手让三浦和其他仆童都退下。
“请玉藻小姐教我。”
“源公想要杀掉小犬妖，无非是为了出心头的一口恶气。但出完气之后，失去的名声和粮食就能回得来吗？”
源姓贵族咬牙：“某可以命令府上武士、仆人们三缄其口！”
赫柏看着跑来跑去的小柴犬，语气平静地说道：“震旦有句话，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源公越是禁止传播此事，平民们便越要反其道而行之——天晓得源公会被编排成什么形象？”
源姓贵族听得冷汗直冒，在他听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句震旦话时，更是内心惴惴不安。
“那，那怎么办？”源姓贵族连坐都坐不住了，急急忙忙来到中庭，“请玉藻小姐救我！”
第六十四章 睿智狐
正常情况下，公卿贵族们都讲究个风雅，推崇遇事处变不惊，八风不动的气度。
从“教我”到“救我”......看得出来，此公是真的慌了。
赫柏笼着袖子，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挂上有些疏离的微笑。
“源公稍安勿躁，我倒有个问题想问——为何不请阴阳师或法师，降服那妖狸呢？”
“哎！”源姓贵族一跺脚，“实不相瞒，我没钱啊！”
这贵族对赫柏大倒苦水：“若是去请阴阳师，想要保住脸面起码要两千钱......还不是咱东国朝廷的铜钱，而是震旦的唐钱！”
源姓贵族郁郁地开口：“要是少了礼金，那群满身铜臭的阴阳师们多半会背后中伤......反过来说，这狸猫虽然使我满心烦闷，但随它去祸——等祸到两千钱，也要好多年了。”
在他看来，这狸猫闹够了多半会自己滚蛋的。
赫柏听他讲完，点了点头：“既然如此，这事情就能好好了结。”
“狸妖为了不让小犬妖饿死，甘愿冒风险来源公府上盗米；这犬妖为了担忧狸妖安危，竟能不惜身家性命前来搭救；狸妖得知犬妖失陷源公府邸后，不离不弃只为找到小犬妖......分明是妖怪，却具备了人一般的忠义。”
“既然如此，源公为何不宽宥它们，以显示您的仁德呢？”赫柏慢条斯理地说道，“人们在得知此事后，定然会说‘源公的宽仁，就连妖怪也会心悦诚服’。”
“长此以往，骁勇的武士会主动投奔，忠诚的仆从会自己出现，治下的平民也越发秉公守法，这对于源公，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源姓贵族听得喜不自胜：“好极了！就按您说的办。”
......
狸太郎被阿龙小姐盯得浑身发凉。
好在此时赫柏终于走出来，那条黑色的小柴犬也跟着她，欢快地摇着尾巴。
“事情已经解决，你可以带着这小犬妖走了。”赫柏看着妖狸，“从今往后，不要再做这种无知的事情——阴阳师和法师们可不会手下留情。”
妖狸眼泪汪汪，他知道自己和小犬妖能够活下来，多亏了眼前这位震旦的大妖怪。
“俺狸太郎发誓！”妖狸大声说道，“从今往后，只听从您的命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要是俺以后有了小狸，小小狸，也让它们发誓。”
赫柏扯了扯嘴角：“赴汤蹈火倒也不必，但现在确实有一桩事用得着你。”
妖狸听见面前的少女嘴唇开合，吐出仿佛梦魇般的词句。
“前往平安京，需要经过酒吞童子统治的大江山，我和阿龙小姐已经决定了，就由你来当我们的向导。”
妖狸如遭雷击，愣在原地半晌。
“啊......啊？”他结结巴巴地伸手指着自己，“我？”
“不是你，还能是这小犬妖么？”赫柏指了指边上连人话都不会说的小柴犬。
“这，这不能啊。”
妖狸急得团团转：“大江山现在是鬼族的领土。两位鬼王实行着残酷的统治，她们肆意妄为，动辄剖杀妖怪和人类的心肝下酒。”
“大鬼王酒吞童子曾经在震旦大陆游历，众鬼称她乃伊吹山大明神之子，乃是既为鬼，又为龙的荒神。事实上她对统治大江山和鬼众并无兴趣，真正在大江山修筑城池，啸聚鬼众的，是茨木童子。”
“茨木童子可就厉害了。”妖狸说起她的名字，吓得脸色都有些惨白，“她是天生的魔头，虽然是鬼，却具备着人类智者般的谋略，曾经一时兴起，便率众鬼进攻平安京，杀死了无数的武士、阴阳师还有法师，许多贵族都被掳走。”
“最可怕的是，茨木童子还将鬼众完全打造成了军队！”
妖狸喋喋不休地宣讲着酒吞童子如何尊贵，又极力渲染茨木童子的残暴可怕，就是为了打消赫柏去平安京的念头。
只可惜，这一番口舌不仅没能说服赫柏，旁听的阿龙小姐胜负欲望倒起来了。
“哼哼。”阿龙小姐曲起手臂，“阿龙小姐才不怕打架，一听打架阿龙小姐就高兴！”
妖狸目瞪口呆，旋即懊恼地一拍脑门。
他早该看出来阿龙小姐是一个隐藏的暴力狂的。
现在激发了阿龙小姐的好胜心，就是后悔也晚了。
……
吃过早饭之后，赫柏一行早早离开日向城町。
城门口早已有人等待，正是赫柏昨天有过一面之缘的武士三浦。
“我家主上托我在此处等待。”三浦露出憨厚的笑容，把手里提着的布兜递过去。
赫柏接过一看，里面是一些唐钱，还有包起来的饭团。
她没有推辞，接过了源姓贵族准备的布兜，然后交给阿龙小姐背着。
三浦武士有些支支吾吾：“玉藻大人......我想和阿柴道个别。”
阿柴是三浦给小犬妖取的名字，不过很显然小犬妖不太喜欢。
赫柏看向小犬妖：“你怎么想？”
“呜......”小犬妖歪了歪头，发出柔软的呜咽声。
“她同意了。”
赫柏对三浦点点头，拉着阿龙小姐和妖狸走开一段距离。
三浦半跪在地上，低声和小柴犬说着什么。
过了几分钟，他伸手摸了摸小柴犬的头，然后站起来，看着小柴犬向赫柏跑去。
赫柏把手笼在袖子里，对三浦点了点头，随后再不回头，离开日向城町。
没走出几步路，赫柏的眼前浮现出唯有自己能够看见的文字。
【当前异闻带进度：10％】
日向国位于九州岛东南部，隶属后世的西海道，算是边陲里的边陲。按照后世的地图，需要渡海才能抵达东国本岛，不过在此时，九州岛与东国本岛之间仍有陆地相连。
赫柏已经习惯了异闻带、现世和自己前世记忆的微妙差别，这也是秘史的魅力所在。
从日向国到丰后国有道路相通，此时春天刚到一半，山野之间遍开各种颜色的花。
如果有公卿出游，见此美景，一定会赋诗作和歌，以盛赞这山花灿烂的美景。
赫柏看着那些零星的村庄，目光从那些表情麻木的农民们身上扫过，心想他们大概是没有这种心思的。
那位日向城町的源姓贵族，最近名气大涨，连带着他作的和歌也在丰后国传开来。
——“西方有姬仙，解我忧烦困厄处，伏狸且调犬。与我分说忠与义，使我荣名更传延！”
看来九尾狐在被视作美貌的化身之前，睿智的名声要先传开了。
远处山头传来吹吹打打的喧嚣声。
赫柏站住脚，侧耳倾听。
妖狸跑得快，没一会儿就回来告诉赫柏：“前面在送新娘子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