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谢谢,我很喜欢。”赫柏伸出手,拈起了她掌心里的莓果,认真地放进嘴里咀嚼着。
莓果放的有些久了,里面的浆水早就不剩多少,甜味也几乎是无,吃起来寡淡无味。
但绿眼少女一丝不苟地将它们吃完,咽下肚去。
阿龙小姐看着她的样子,又不禁笑了起来。
赫柏心想阿龙小姐还是那么好懂。
月光静静地照着庭院,阿龙小姐重新变成了原型,她的头顶萌生出一寸许的尖角,假以时日这两根短短的尖角,也会变成如同珊瑚般壮美的尺木。
但现在她只是安静地趴伏在地上,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一只体态优美的狐狸倚靠在她的身边,两条蓬松的大尾巴一条环在自己身上,另一条则盖在阿龙的身上,就像是她们在高千穗山中那样。
月光还静静地洒落在石台上,酒吞童子对着月亮举起酒杯。
“命运呵,真是何等无情,却又何等捉摸不透啊......敬所有盛大而美好的死亡!”
酒吞童子哈哈大笑,将杯盏中的酒水尽数倾倒在地面上。
73 为师
阿龙小姐离开了,她回到了高千穗的山里。
她会在那里庇护山民,逐渐长大,直到成为真正的龙。
赫柏则在几乎所有鬼众们欣喜若狂的欢呼中,离开了大江山。
她又是孤身一人了。
木屐踩过草叶和卵石,赫柏的身体微微摇晃。
她看见远方树下,坐着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那道身影举起手中的杯盏,对她招手示意。
赫柏走过去,树下摆放着一张矮几,上面放着两个碗。
酒吞童子从葫芦中倾倒出酒水,将两个碗都盛满。
“贵客远行,妾身作为大江山之主,当然要来送行。”酒吞童子拿起自己面前的碗。
“只怕是恶客吧?”赫柏也拿起碗,与其轻轻碰了一下。
“啊呀,这个仪式倒甚是新奇,也确实有趣。”酒吞童子露出微微震惊的表情,随后便呵呵地笑起来,“玉藻小姐也是嗜好杯中物的妙人呢。”
赫柏没有回答,只是将碗中的酒水饮尽。
酒碗放在桌上,发出笃的一声。
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密林的尽头,只剩下酒吞童子依旧在树下自斟自饮。
......
大江山和平安京之间隔着一片狭长的缓冲地带,这里就是清和源氏的封地。
每当大江山鬼众暴动时,清和源氏总是首当其冲,每每损失极大。
特别是茨木童子修建城池,驱逐妖怪之后,清和源氏面临的压力就更加沉重。
以至于清和源氏的家主源满仲,愁白了许多头发。
他担心自己在与鬼众的交战中死去,又担忧自己死后无人能够支撑起清和源氏的大旗,更重要的是,一旦清和源氏的防线被凿穿,那么平安京就相当于直接暴露在鬼众们的獠牙下。
源满仲曾经迫切希望有一个具备无上力量的孩子,这样在讨伐鬼众的道路上就出现了希望。
神明听见了他的祈祷。
这个孩子确实是降临了。
她的眼睛很冷漠,当源满仲想要抱一抱她时,那双没有情感起伏的眼睛,让源满仲畏惧地收回了手。
“那不是活人该有的眼睛,若不是神佛的,就是死人的。”源满仲每每午夜梦回,都会被那双冰凉的目光吓到失语。
他曾经想过将其遗弃,就像是对待罪犯的家眷那样,将其随意遗弃在海边。
可源满仲知道自己错的离谱,当他顶着极为可怕的压力将孩子带到海边的时候,当他松开手的那一瞬间,那些饥肠辘辘的海鸥飞了过来。
可这些洁白的鸟儿并不是想要吃掉那个孩子,他们一个接一个的拉开翅膀,如同一床被褥般盖在那个孩子的身上。
源满仲极为惶恐,他很快又将这个孩子带回了家中。
从那以后原本英明神武的镇守府将军,便成为了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人。
在源满仲看来,这个孩子冷漠的眼光,恰恰证明了她已经是记住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清算迟早都会到来。
旁人越是恭贺,源满仲便越是不安,只有他知道,自己这个叫做源赖光的女儿,根本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物,她的归宿应该是在战场上,最好和那些鬼王同归于尽。
源满仲将源赖光秘密禁足在一个院子里,希冀她早点因为各种偶发原因而早早去世。可惜并没有,反倒是源满仲自己因为沉重的精神压力,罹患了几乎无法治愈的癔症。
源赖光的存在本就不为人所知,而在源满仲失能之后,所有人都忘记了,清河源氏的宅邸里竟然还有一个人存在着。
直到今天。
……
一只狐狸闯进了庭院里。
年少的源赖光曾经在梦中多次看见过这一画面,她与那只巨大的狐狸对视,对方有时一晃尾巴,有时则发出如人般的嗤笑。
她曾经多次梦见过这只狐狸。源赖光心想。阴阳师们说梦见狐狸乃是不好的征兆,可她一点也不在乎。
归根结底,就连她自己也被亲人视作灾难,所以她反而对那只狐狸感同身受了。
当梦中的大狐狸终于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源赖光笑了起来。
“你就是赖光?”她听见狐狸问。
“我就是赖光。”彼时年少的源赖光如此回答。
她的身体很削瘦,浓重的黑眼圈悬挂在眼眶边上,声音嘶哑冰冷,就像是锈死的刀剑。
“看来我来得还不算晚。”狐狸低下头,在源赖光惊讶的视线中化为亚麻色长发的少女,“如你所见,我是来帮助你成为清和源氏之主的。”
源赖光,就是这个时代的关键,真正能够让角争倒向疤父那边的胜负手。
比起同样赫赫有名的安倍晴明和芦屋道满,疤父也会更青睐于以刀剑退治妖鬼的源赖光。
赫柏看着眼前的少女,她的眼睛中几乎没有任何光彩,即便是赫柏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源赖光也只是轻微而机械地点着头。
漫长的禁闭生活,完全足以令人的性格发生可怕的变化。
赫柏站在庭院中间,心想源赖光和阿龙小姐简直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极端。
在短暂的沉默后,赫柏对源赖光招手:“来吧,我来传授你剑术与剑道。”
她对源赖光详细地讲述了剑道的不同层次,又以鞍马山天狗的剑术为例,为年少的源赖光作拆解。
于是剑术的大门在源赖光的面前缓缓敞开。
七天之后,赫柏有关于鞍马天狗剑术的所有知识,都已经被源赖光吸收殆尽。
源赖光问赫柏:“先生,为何不教给我如何治理领地,如何管理下属的学问呢?”
即便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中依然没有任何可被称之为神采的光。她就像是一台机器一样,机械地履行着自己认定的义务。
“这些学问对于你来说是多余的。”赫柏回答,“你的天命就是去争夺人类生存的土壤,你只需要开拓,不断地开拓就足够。前面是鬼就杀死鬼,前面是妖怪就杀死妖怪——你不需要去做那些冗余的事。”
“这样啊……”
源赖光的眼睛里第一次生出了光。
‘如果这就是我生来的意义,那也很不错。’她想。
伴随着源赖光下定决心,赫柏眼前的草叶纹路扭曲成文字。
74 嘻嘻,我要活下去
“于宿命的脉络里,于执政角力的铆合处,于历史的节点中,妖狐发现了足以扭转战局的胜负手。”
“清和源氏的嫡长,她注定将要终结这个混沌的乱世,在她的身体深处,存在着某种‘自更高处谪居’的意志。”
“如妖狐所见,源赖光足以成为肃清神秘的剑。而二位执政的角力趋于僵死,故再无人能够持握这柄剑。”
【你的面前既是这一异闻带的关键,影响她,掌握她,改变她,塑造她,令她为你所用。如此通往历史的门关将为你而开启。】
【当前异闻带进度:50%!】
赫柏沉默地将草叶从眼前摘下,于是那些文字遂又散乱成无意义的纹路。
她听见源赖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那么,需要肃清的妖怪中,也包括你么?”源赖光注视着赫柏的眼睛,“......老师。”
“或许。”赫柏回答,“不过至少在你变得足够强之前,不要做这种没有好处的事情。”
这个回答让源赖光有些意外,她想过赫柏会避而不谈,或者会勃然大怒,可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副带着怀念微笑的表情。
“为何?”源赖光低声问,“老师会一点也不在意?”
“因为这证明我的死会有价值。”妖狐的微笑中透露出斩钉截铁的意味。
赫柏伸手在源赖光的头上按了按,顺手把她还不算长的头发搞得一团糟。
“接着练习吧。鞍马天狗八流乃是当下最为完善的剑术,换而言之,既是能够不断推陈出新的传世剑。”
剑术的本质是杀戮的技艺,它来源于疤父授下的技巧,也继承了残狼狂暴的兽心,在两种基础之上,统合精气神的“秘剑”得以开花结果。
赫柏看着源赖光在庭院里重复联系剑术,看着她手臂肌肉的线条,还有从打湿额前碎发,从脸颊上滚滚淌下的汗水。
根据鞍马八流剑术的经验来看,源赖光此时已经位于将要觉醒秘剑的边缘。
在此基础上再作更多的练习,也不会有太多提升了——源赖光毕竟不是天狗。
“过来休息一会儿,赖光。”赫柏拍了拍身侧,“鞍马八流的剑术,是日日需要锻炼的功课,此后我便不再督促,而是由你自行安排时间训练。”
她给源赖光倒了一杯茶,从壶中倾倒出的水泛着过于浓烈的青碧色。
源赖光不疑有他,拿起茶杯一饮而尽。
赫柏则双手笼在袖子中:“在训练剑术之余的剩下半日内,我会传授你辨别妖怪和鬼众的方法,一些简单的咒术,如何追索目标的技巧,以及暗害和防止被暗害的法门。这些东西没有什么章程,所以我想到那里,就说到哪里。”
“比如说,现在我给你上的第一课。”赫柏把茶盏中的水,信手倒在庭院的小路边缘,“不要随意喝别人给你的水......”
话音刚落,源赖光的肚子便开始隆隆作响,令这个大多数时候都木着脸的少女,此时脸庞憋得通红。
她一言不发地起身,快速走向茅房。
回来之后,源赖光盯着赫柏的眼神越发尖锐:“感谢老师言传身教,赖光已经学会了。”
源赖光拿起桌上的团子塞进嘴里用力咀嚼,仿佛那是赫柏一般。
等到她把团子咽下肚后,赫柏才慢悠悠地说道:“食物也是。”
“?”
源赖光脸色再变,不等反应出现,便急急奔向茅房而去。
这一次回来后,她便再也不敢贸然伸手,赫柏微微一笑,拿起团子咬下一颗轻轻咀嚼。
源赖光直接伸手向赫柏讨要那一串她吃过的团子。
“你不嫌脏么?”赫柏讶然。
“老师都不嫌弃我,我怎么会嫌弃老师?”源赖光笑了笑,似是示威一般用力把剩下的丸子都塞进嘴里。
话音落下,源赖光便看见赫柏伸出右手,指向自己。
“倒也!倒也!”
源赖光应声向后倒去,视线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赫柏竖起食指和小拇指,如同狐狸一般狡黠地在面前晃动。
等到源赖光醒来已经是日暮时分,她咳嗽着从地上起身,看见矮桌前摆放着热气腾腾的几味小食。
“老师,为什么你没有事?”这是困扰源赖光最大的问题,她分明亲眼看着赫柏吃下了那颗团子。
赫柏半张脸沉在日暮投下的悠长影子中:“因为我是妖狐。”
这是谎言,赫柏真正的倚仗,是现在远超常人的身体素质。
她甚至能够面不改色地,将酒吞童子的毒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