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源赖光那张稚嫩的脸上终于第一次出现生动的懊悔形象。
妖狐当然和人类不可一概而论。
“吃罢。”
赫柏把盘子往源赖光的方向推了推,看见少女的眼瞳中流露出明显的怀疑和恐惧。
“今天的课程已经结束了。”赫柏指了指庭院外即将完全落入地平线下的夕阳。
被折腾了一下午的源赖光终于松了一口气。
夜幕落下,疲惫的少女早早入睡。
在梦中,她仿佛具备第三者的视角,凝视着自己白日中的所作所为,在这种状态下,她轻而易举地把握住不足之处,并且能够加以修改。
‘妖,该杀。’源赖光的声音在自己的脑海中响起,她开始无师自通地在梦中预演:如何以隐蔽且恶毒的手段,压胜咒杀那只难缠的妖狐。
源赖光脸颊上浮现炽白色的雷电瘢痕,在睡梦之中也浮现出咬牙切齿的狰狞神情。
赫柏注视着那些随着呼吸而明灭的灼痕,扯了扯嘴角。
她早就知道源赖光体内还有名为丑御前的意志,也知道正是因为后者,源赖光才能以想象不到的速度成长。
这对于角争的双方而言都是好事,盖因源赖光越贴近丑御前,她便越为强大,越能够以高效的手段肃清兽类——但当其完全成为“丑御前”,那么她将会贯彻残狼的意志,将一切堕入毁灭的深渊。
这就是一场岌岌可危的走钢丝,赫柏要尽可能快地促进源赖光成长,却又要保证她不成为丑御前的净琉璃人偶。
赫柏撕下自己狐尾上的绒毛,将其掖进源赖光的衣角。
这能够压制丑御前的本性复苏。
代价是丑御前将会循着狐尾的气息,不断地撺掇源赖光杀死赫柏。
当然,在源赖光达成目的之前,她将会没有止境的变强。
——而这,同样正是赫柏想要的。
75 我的拳头在变硬,周围一定有丑御前!
“老师,该梳洗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斗室,源赖光俯下身,递来象牙质地的梳子。
赫柏侧过视线,却陷入柔软的怀抱中。
源赖光的身体成熟的很快,一方面是因为她体内流淌着贵血,另一方面,则是她被压抑的本性开始反映在身体上。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赫柏就逐渐有所收敛,从而刻意地保持着和源赖光之间的距离感。
但心智尚未与身体匹配的源赖光,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反而在赫柏后退时,变本加厉地占据了尺度。
比如说,每日清晨洗漱时,总会递到赫柏手心里的梳子。
但她从不提醒上面曾沾染过秘香——这种香料能让狐类失去气力,四肢逐渐麻痹,最后任由猎人宰割。
赫柏捏着梳子,把过于亲昵的源赖光推开一些。
“我不能呼吸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梳理自己亚麻色的长发。
源赖光伸手,帮着自己的老师打理隐隐散着幽香的头发。
镜子中照出赫柏的容颜,源赖光为她簪上露水未晞的紫阳花,用白色的绸带系住发尾。
花茎浸染过生猛的毒液,而发带内侧,则被阴阳师绣上了镇魂咒。
“老师,今日......我们要做什么呢?”她靠近赫柏,呼吸声清晰可闻。
“去钓鱼。”赫柏晃了晃肩。
她们驾着垂有青帷幔的牛车,沿着宽阔的御道出行,这里是平安京的京畿一带,人人身上都佩戴者从阴阳寮和寺中求来的符咒。
“对老师没用呢。”源赖光低声调笑。
她不仅是在说那些人身上佩戴着的,号称能够“妖鬼辟易”的符咒。
“是啊。”赫柏心不在焉地随口回答,像是完全不在意源赖光的小手段。
源赖光微微笑着,眉心却不自觉地微蹙。
脑海中,那和自己完全一致的声音又开始咆哮,质问自己为何不依照它的教诲而行事。
调伏丑御前的意志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她需要谨慎地把持住边界,不能令“牛头天王”从自己的体内复生,可又不能完全将其压制住。
归根结底,源赖光知晓自己和丑御前乃是一体双生的灵魂,她需要从丑御前那里借来力量。
如果没有力量,就什么都没有了,现在稍有起色的环境也会变本加厉地恶化。
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力量,老师一定会离开。
源赖光的内心深处,藏着对那一幕的恐惧和隐忧。
正因如此,她逐渐开始听从丑御前的声音,运用诅咒、毒药和阴谋,极力地想要让赫柏失去一切反抗能力。
如果可以的话,源赖光会毫不犹豫地切断赫柏的四肢。
如此,老师便只能依靠我了......只有依靠我,老师才能够活下去。
——老师是属于自己的,绝对不能让她从自己的视线中离开。
恍惚之间,源赖光感到一点凉意落在自己的眉心,将她从深邃而漆黑的幻想中抽离出来。
赫柏什么都没说,只把那支紫阳花重新簪回去。
那花枝上浸过的猛毒,此刻已经被万灵药所取代。
源赖光的神色略有些暗淡,她知晓自己的伎俩再一次被老师所看破,甚至反制。
她甚至怀疑,老师早就知道自己的体内,还有名为丑御前的意志存在,却从来都不将其点破。
这种默契的维持,令源赖光感到惶恐,又有些隐秘的欣喜。
在河边,赫柏拿着钓竿坐下来,源赖光坐在树下,在心中操演着鞍马八流的剑术,她感觉自己已经触及到了某种变化的门槛,只需要一个契机,就能够将天狗传授的剑术真正地转变为适合人类的技巧。
直到日薄西山,赫柏也没有钓起哪怕一条鱼来。
赫柏收起钓竿,朝不远处同样在钓鱼的阴阳师走过去。
对方的鱼篓中收获颇多。
“能卖我一条吗?”赫柏问。
身穿黑衣,高大英俊的阴阳师看了她一眼,神色很是意外。
“当然可以。”
见到赫柏熟练地挑出一条不大不小的鱼儿,阴阳师的表情有些复杂:“你不打算问贫僧一点别的什么?”
“你喜欢钓鱼吗?”赫柏问他。
“贫僧虽然爱好不多,但钓鱼确实是其中之一。”阴阳师回答,“哎呀哎呀,正所谓愿者上钩。”
“我也喜欢,虽然运气不怎么好。”赫柏说。
阴阳师心想你可能不只是运气不好这么简单.......但他没敢说。
毕竟眼前的这位,虽然做了些表面伪装,但本质却反而完全没一点遮掩。
平安京的结界,乃是那位晴明法师亲手布置。
能够顶着平安京结界,毫不遮掩自己本质的妖狐,究竟有多可怕......光是想想,阴阳师就已经冷汗直冒。
自己一生唯谨慎,怎么钓个鱼都能碰到这种存在?
‘明天,不,今天晚上就离开平安京!’阴阳师的内心下定了决心。
等到赫柏拿着鱼离开,阴阳师脸色阴晴不定地站在河边。
“可恶,连这种存在都能出现在平安京,那近来定有大事要发生!”
阴阳师越想越怕,最后连平安京都不想回了,直接掏出数张符箓,随后直接往河中一跃,借水遁走了。
赫柏回到车上的时候,源赖光有些在意。
“那个人是谁?”
“一个能和安倍晴明齐名的阴阳师......嗯,和我想象中的样子有些不太一样。”
赫柏把手笼在袖中,平静地说道:“不过我已经记下了他的形神,以后如果发现他做了什么令我不快的事情,便能直接追溯,将其杀死。”
“老师,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钓鱼。”源赖光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开口,“你不是狐狸吗?”
“狐狸和钓鱼不冲突吧?”赫柏有些奇怪地看她。
“不,我的意思是,老师你为什么不放狐火把水蒸干,直接抓鱼呢?”源赖光用手比划着。
赫柏的眼神危险起来:“谁教你这种邪门思路的?我必须好好纠正你的错误思想!”
“关键是,老师也没钓到过鱼啊。”源赖光吞吞吐吐地说,“这不就是在浪费时间嘛......”
赫柏的表情逐渐扭曲。
拳头硬了。
他妈的,源赖光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一定是丑御前干的!
赫柏阴沉着脸解开自己的发带,凌空书符后,直接将其绑在了源赖光的额头上。
发带与肌肤接触的瞬间,源赖光脑中一片空白,旋即她意识到丑御前的声音被屏蔽了。
“诶?”
她诧异地向赫柏投去目光,却看见赫柏也认真地与其对视。
“赖光,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赫柏语重心长,“少和一些没大没小的家伙聊天。”
76 藏书室中阴影悠长缱绻
时间距离源赖光成年越来越近。
在暮色降临时,巡视领地乃是赫柏与源赖光的默契。
平安京的阴阳师们认为,黄昏降临时分乃是人与鬼的分界,故将其称为逢魔时刻,需要时时关心留意。
“阴阳师们说的无错,但并不全面。”
赫柏坐在垂着青幔的车上,源赖光则坐在她的对面静静听课。
“这种特殊的时间点,我将其称为‘逸法之时’,分别是日出、正午、日落,午夜。”赫柏伸出四根手指,“在这四个时间点时,一应咒术、仪式都会变得更加顺利,且更具成效。”
这些知识经过了阿尔比恩和埃及两个异闻带的沉淀。
源赖光的眼神有些疑惑:“老师,难道阴阳师们......”
她想说阴阳师们不学无术,但身经百战的阴阳师不学无术,有点不太可能。
清和源氏也是有自己供奉的阴阳师的,根据他们的说法,日出、正午、日落、午夜这四个正时,恰恰是需要避开的。
如果不是位格足够高的存在,在这四个时刻施展咒术和仪式,不仅得不到加持,还会遭受极为惨重的反噬。
源赖光组织语言,把自己的疑惑问了出去。
赫柏一愣。
她真没想过还有这个说法,但略微思考便能理解了。
在阿尔比恩,自己是大贤者梅林;在埃及热土,自己是天之书记,鹮之王伊蒙赫特普。
东国这群连启明都未必有的阴阳师,怎么敢在逸法之时开坛做法?
“啊,不用担心这回事。”赫柏指了指自己,“我和那群阴阳师不一样。”
源赖光一时无言。
“你也一样。”赫柏对源赖光说,“寻常的禁忌对你来说不算什么。”
如果说东国异闻带有什么天命之子的定位,那么源赖光可谓当仁不让。
换句话说,就算赫柏什么都不做,源赖光迟早也会走上肃清一切神秘,将妖鬼横行的平安时代终结的命运。
不过,赫柏并没有深入这个话题,而是将目光转向了此行的目的地。
清和源氏有自己的藏书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