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相对于平安京中诸公家的藏书地,清和源氏的藏书要更加针对化——作为大江山和平安京交战的最前线,有关于敌人的信息必不可少。
清和源氏的藏书皆是有关于各种妖怪和鬼众的图册,为的就是在突发情况出现时,能第一时间判断敌人的来历,并且给出一个解决方案。
“从今天开始,晚上你也要在此学习。”赫柏取来一盏油灯,对着空空的灯盏一吹,光明便从其中浮现了。
青绿色的狐火在灯盏中静静燃烧着,赫柏手持着油灯,在藏书楼的墙壁上投下三条尾巴的影子。
是的,三尾。
赫柏在找到源赖光的时候,第三尾就已经出现了虚影,伴随着确立师生关系,她的第三条尾巴彻底成型。
这一条尾巴的能力是,能与指定目标交换一时的命运。厄运能够改为好运,好运亦能够转为厄运。
恰如一莲托生。
现在想来,确实有很多人的命运被赫柏所改变,而狐尾所觉醒的能力,是与环境息息相关的。
所以当她来到源赖光的身边时,能够觉醒这样的能力也是理所应当。
咚。
赫柏将灯盏往桌上一放,随后整个人化为狐形,甩着三条蓬松的金色狐尾,蜷缩在书卷之中。
源赖光的面前书卷摊开,她的目光却止不住地往赫柏身后的尾巴上飘。
好想把老师的狐尾切下藏起来,这样失去尾巴的老师就不能离开自己了......就像是失去天衣的仙女一样,只能嫁给渔夫为妻子。
在恍惚间,她身后的影子狰狞地生出牛角,在漆黑一团的脸部,亮起两点如雷的光。
赫柏状如无意地翻动着桌前的经卷,身后的狐尾倒影越发庞大。
灯火安静燃烧。
狐尾与牛魔的影子在书卷中追逐、撕扯彼此的形体。它们越过竹简中的每一笔刻痕,在干涸的墨迹中将自己褪色的身体重新染作漆黑。它们在墙壁和架子投下的缝隙中围追堵截,争夺每一寸在灯火下休憩的空间。它们在空气中漂浮的每一粒尘埃中纠缠不休,直到尘埃落入灯火放出的光明中,化作滢滢的光点。
在地面上,两人的影子越拖越长。
狐尾扯住牛魔的身躯,用力向着三个方向扯开去。
双目盈满雷电的牛头天王死死地注视着赫柏,她挣扎着,但无法逃脱出狐尾的拘束。
扑。
灯火静谧摇曳。
那充塞整座藏书室的阴影突兀地又消失了。
源赖光打了个寒战,看见妖狐依然蜷缩在书卷中,三条巨大的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地面。
她面前的书卷依然停留在第一页。
意识深处,丑御前的咆哮声消失不见,极为微弱。
纸拉门上两人的投影融为一起,极为缱绻。
等到夜深时分,都没有任何异象再出现。
当白日升起,源赖光才惊觉自己一宿未眠,却依然感到精力充沛神采奕奕。
“这很正常。”赫柏扯了扯嘴角,“做好准备吧,赖光,这个过程可能会持续很久呢。”
阳光洒进来的时候,妖狐对着油灯一吹,青绿色的狐火瞬息而灭。
“老师,这个过程要持续多久?”源赖光问。
在光中,妖狐重新化为人形,嘴角挂起恶劣的弧度。
“直到你元服成年之前,都别想睡觉了。”
然而出乎赫柏意料的是,源赖光竟然并没有露出惊愕的神色,而是回以淡淡的微笑。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很不错。’源赖光心想,‘毕竟我和老师相处的时间,变相地更久了。’
顿感无趣的赫柏甩甩尾巴,向着藏书楼外走去。
她打算让源赖光逐渐开始处理妖怪和鬼众们了。
一把名刀,怎能不经过鲜血开锋?而在开始大规模的杀伐之前,首先须令她适应鲜血。
‘不,或许对于丑御前而言,鲜血和死亡正是促进她复苏的祭品。’赫柏双手笼在袖中,神色寡淡地想到。
她将要亲手将源赖光推上天命的战场了。
而这条道路的尽头,源赖光必定与丑御前同合为一......换而言之,源赖光最好的结局,就是在被丑御前同化之前战死。
赫柏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狐尾。
从这个角度来看,第三条尾巴来得可真算是及时。
77 恭敬不如从命
距离源赖光受元服还有二月有余,但她已经亲手杀死了十几只“兽类”。
为了不引发大规模的骚动,源赖光每次都是在入夜之后,才开始自己的杀伐战场。
而赫柏每每总是缀在其后,一方面是为源赖光压阵,另一方面则是为她收拾手尾。
受到丑御前的影响,源赖光的战斗风格极为狂暴,当其进入状态时,将会不惜自身安危地催发狂雷与暴风,如同天灾过境一般犁平整个战场。
幸亏按照赫柏的教诲,她是先将目标引到无人的山野之中,再开始讨伐的。
否则很难说到底是妖鬼的妨害大,还是源赖光的破坏力强。
等到源赖光讨伐结束离开,赫柏才进入战场,开始布置仪式净化残余的影响。
说是仪式,实则也只不过是换上足袋踏地数次。
如果要让平安京里的阴阳师们来,恐怕要连续花上几天时间,才能将残余的影响完全祓除。
而按照源赖光的讨伐频率来算,这个时代的阴阳师们根本无力负担。
更何况,平安公卿们也不会允许——要是阴阳师和法师们都去给源赖光打下手,谁来保护我们高贵的公卿贵胄?
说到底,在阴阳师和法师们的保护下,只要平安公卿们自己不作死,被妖鬼盯上的概率真的很低。
在阴阳寮的统计数据里,唯有公卿和武家才能算是伤亡......至于死伤的平民?那根本就不能算是数字。
“诶唷,那个牛头天王横扫战场的时候,俺差点也被波及了。”
狸太郎跟随在赫柏的身后,心有余悸地说道。
赫柏本以为这只妖狸已经跑得远远,结果大半年前突然找上门来,说什么“承诺的事情就要做到”。
有免费劳动力不用,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更何况狸太郎虽然正面作战能力一塌糊涂,但凭借着妖狸的幻术,做个探子和眼线绰绰有余。
这段时间以来,赫柏一方面根据清和源氏的记录,逐一挑选适合源赖光练手的对象,另一方面则派遣狸太郎提前搜集情报,确认目标出没地点,最后便是源赖光重拳出击。
很少有妖怪能吃完这一套还苟延残喘的,如果真的有,正在待机的妖狐就会让它后悔还不如刚才死了。
“玉藻大人......”狸太郎有些犹豫。
“怎么?”赫柏捡起地上犹然沾染着血迹的甲壳,将其收进自己的袖中。
“那位牛头天王,每次在讨伐结束后,都要去某个地方独自等待到天明......您要去看看她么?”
赫柏想了想:“不。”
源赖光也好,丑御前也好,她们确实需要一个独处的空间。
对于她们而言,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比彼此更为亲密。
而且赫柏也确实是有事要做。
......
夜幕之下,微雨蒙蒙,平安京静谧地沉睡着。
赫柏踩着木屐,撑伞行过朱红色的罗生门。
雨势渐大,袅袅的白气却从地面上升起,彼此勾连如同龙蛇。
朱雀大道上的空气微微扭曲,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一触即发。
赫柏微微皱眉,目光扫过朱雀大道尽头那只神俊的火鸟。
“安静些。”
那神采骏逸的火鸟眸光渐渐暗淡,浑身上下宛如火焰般燃烧的羽毛亦暗沉下去,不复光彩灼热。
这只火鸟既是平安京结界的具象化,它会本能地排斥一切非人种属踏入平安京。
平日里,赫柏进入平安京是不会被火鸟感觉到的,但她今天身上带了许多源赖光讨伐后的妖物残骸,因此火鸟有所异动。
细雨霏霏中,妖狐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谁啊?”门后传来老人嘶哑的声音。
“我前夜遣妖狸来送过拜帖,约定今夜登门造访。”赫柏回答。
门开了,目光炯炯的老人站在小院里。
“玉藻小姐,请进,快请进——东西都带来了罢!”
“自然。”赫柏笑了笑,“安纲先生,要将其带来可不容易。”
眼前的老者,就是历史上居住在伯耆国的刀匠安纲,而此刻他却出现在平安京。
为的就是搜集妖鬼的精华,以铸出一柄绝世的名刀。
在收到狸太郎带来的消息后,安纲早就已经翘首以待。
“呵呵,呵呵。”老人搓着手掌,“老朽的技艺不过尔尔,玉藻小姐带来的业物才是重中之重呵。”
他看着那些妖物留下来的残骸,喜色溢于言表,就连涎水也要从口中淌出。
“至福......”
安纲凝视着那些业物,许久之后才不舍地收回视线:“玉藻小姐,您带来的业物实在是太过完美,可这样的话,老朽贮备的矿石便有些配不上了......”
这实在是令人极为尴尬的场景。安纲原本以为赫柏带来的妖物素材不过尔尔,凭借着他半生搜罗的矿物,总能吃得下。
可现在赫柏带来的妖物素材不仅数量充足,且质地上乘,甚至还带着活泼泼的气机。
安纲甚至能够隐约听见缠绕在甲壳和节肢上的哀嚎,那是妖物们不甘于死的怨念。
赫柏微微沉思:“非要矿石不可?”
“不,不是一定需要矿石。”安纲摇头,“如果有质量足够上乘的刀剑,老朽便能将其融毁再锻,如此便能够成就刀坯。”
话音落下,安纲的面前出现了一把镶嵌着黄金的红木刀鞘,入手极为沉甸,轻轻摇晃鞘中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
“这是鞍马山大天狗的爱剑,我和她比斗之后,名正言顺赢来了此剑。”赫柏语气平平,“可惜剑身已经毁掉,麻烦你看一下,是否可堪一用?”
安纲的手臂颤抖,一时失声。
赫柏只当安纲觉得不满意,于是又一抖袖子,从其中落下一堆泛着金光的骨殖。
“此乃大江山鬼王茨木童子的佩刀,我途径大江山,与其发生争斗。”赫柏指了指那堆骨骸,“此刀乃是恶鬼骨骼所铸,在打斗中被我摧坏......嗯,怎么说也是骨头,应该是不能满足需求的。”
赫柏又从身侧抽出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若有若无的甜美酒香在剑锋上流转。
美中不足之处在于,长铗的剑身上有一个极为明显的凹坑,似是被某人一拳打中后留下的创痕。
这把长剑有些弯折,但起码还算完整。
“此为大江山鬼王酒吞童子之剑,同样是被我所得,你看......”
“够了,够了够了!”安纲喜极而泣,“诸天神佛啊——老朽今日将要铸就无上之业物了!”
他看向赫柏,郑重其事地说道:“请旁观老朽的铸剑罢,堵上老朽的性命,定不会让玉藻小姐失望!”
赫柏颔首:“恭敬不如从命。”
78 天沼矛
安纲开始铸剑。
素延、火造......锻造炉前,安纲的汗水开始滚滚落下,他聚精会神地念祷着来自唐土的咒文,伴随着他的祷告,炉火的温度越发升高。
“燧皇赐我百炼骨,令此残身作新炉......”
赫柏仔细聆听着,知道这是指向“燧皇大道君”或者“太上燧皇正明赤成天尊”的祷文。
所谓“燧皇”,正是九月执政·天燧在震旦文化圈内的尊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