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哎呀呀,让您看见妾身这幅狼狈的样子,真是......”
她扯了扯嘴角,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变成了紫白二色,晃得看不清楚轮廓,于是索性闭上眼睛。
赫柏微微抬起身。
一道狰狞的裂痕沿着酒吞童子额头上的断角延伸下去,如同树枝一般缓慢地在酒吞童子整张脸上扩散开。
紫白色的雷光在裂痕中闪烁,噼啪作响,一点一点地将所有触及到的血肉和骨骼化为同色的浆水。
浓烈的酒气在酒吞童子的头颅中酝酿着,钻进赫柏的鼻腔里。
——神便鬼毒酒。
在赫柏所知的历史中,神便鬼毒酒是在源赖光讨伐的中途,由三位神明赐下的宝物,正是依靠着这一毒酒,她才令酒吞童子醉倒,从而将其枭首。
光是在这几秒迟疑中,那泛着紫白色的雷电便沿着她的鼻梁爬下来,令她的鼻梁软软地歪向一边,将那张本来还带着几分残缺美的脸,彻底毁成一团分不清楚五官的烂泥。
酒吞童子低低地呼出几声痛,她胸口微微起伏了两下,从胸膛里勉强挣出声音来。
“大江山毁于丑御前,鬼众们也死得干净......百年功业一朝毁尽......白白茫茫,倒也不坏。”
“玉藻小姐,那些杂居之人,妾身已经早早放他们走了。大江山不复存,这些人亦会缓缓恢复......”
她又低低地呼出两口气。
“铃鹿山大岳丸幼子......生来与寻常鬼众不同,不食人肉,不喜美酒......妾身将其安置在大江山密室中,应当一息尚存......玉藻小姐,你若要斩草除根,还需亲自一去——”
赫柏默默地听着,哪怕到了这个时候,酒吞童子的语气依然带着残忍的戏谑。
她听得出来,酒吞童子是真心想要让大岳丸的幼子活下去,可也是真心想要他死在这里,随着大江山一起陪葬。
——为什么我们都要死,你却能独活?
鬼就是这样矛盾的生物。
在沉默中,鬼王突然又出声。
“好香啊,玉藻小姐,你带了酒来?”
“不是我的。”赫柏回答,“是源赖光的雷电把你的内脏变成酒了。”
“真可惜,喝不到啊。”酒吞童子扯了扯嘴角,“玉藻小姐,妾身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源赖光是不是你的学生?”
赫柏语气平平地回答:“是。”
酒吞童子长长吐出一口气。
“那妾身在下面等着你。”
她的嘴角似是上扬,似是下撇,像是要哭,又似是在笑。
那不断明灭的雷光终于熄灭了,鬼王的身体化作一团浓烈的银浆,酒气混合着血腥气,令人似乎要沉沉地醉下去。
赫柏伸手拿起半个紫色的葫芦,在神便鬼毒酒中舀了满满一瓢。
残余的酒水一点一点渗到地底下去了,波纹在赫柏的眼前形成文字。
“大江山不复存在,鬼王亦归于尘土。角争的枢纽已拧至极限,但尚有不确定的因素——天沼矛在等待,它的目标非此即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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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紫色的雷霆掠过朱雀门。
云层席卷,雷鸣大作。
平安京中的住民,无一敢抬起头,皆瑟瑟地抱头蹲在地上,生怕那道殊胜可怖的雷电从云中而下,劈落在他们的头顶。
唐招提寺中钟声庄严悠扬响起,传出极远。
公卿和武士们心想招提寺的僧人是疯了吗?因为他们从钟声中听出了邀请的意味。
邀请谁?邀请此刻身化雷电,纵马云端的大将军源赖光。
而这时候的邀请,不啻于挑衅。
公卿和武士们内心生出庆幸和窃喜来:他们抄录了稻荷大明神授下的《心经》,等到招提寺那些僧人死完,他们就能够名正言顺地成为阐经者。
想到这里,那些犹然存了些许自傲的公卿们,便不禁紧紧握住那些记载了《心经》的纸,似乎这么做,能给他们在这种天气里增添些勇武来。
想到这里,他们不禁低头看向那些洁白的纸和漆黑的墨字。
雷云压顶,那些字越发黢黑,而纸则越发皎白——白得刺眼,白得生疼。
唐招提寺的钟声越发响亮。少了些悠扬庄严,多了些急促忿怒的意味。
公卿们听不见了,他们的世界变成了纯然的白色——整个平安京都被云中劈落的雷电染成了一片白!
大音希声。
当通天彻地的雷电连成瀑流的瞬间,无论是皇居,还是外层的都城,都陷入了完全的寂静中,盖因源赖光轰下的雷罚,已经远远超过了人类的听力极限。
雷光连绵成一片,将那些公卿们连同着建筑物一起捶打成齑粉。
......
唐招提寺,嵯峨的耳、鼻、口皆缓缓淌下蜿蜒的血色来。
寺庙之中,僧人们诵经声被压得极其微弱,仅仅只能在他们自己的耳边听闻。
钟声在雷声下微不足道到了极点,就像是被大雪重岩压住的种子。
可犬妖还是执着地敲着钟。
雷声终于消弭殆尽。
唐招提寺前,源赖光提着湛紫色的太刀步步走来,她看着小犬妖,神色阴冷。
“老师呢?”
湛紫色的太刀指向嵯峨的眉心。
嵯峨停下了敲钟,她的掌心握着一枚粉色的平安符——或者说御守。
犬妖刚刚松开手,一阵清风掠过掌心。
御守已经被源赖光攥在了手里。
“饶你一命。”大将军惜字如金地开口。
她一刻也不愿意再在这里多待。
“小僧有一事不明。”嵯峨问,“那些人只是抄了些字句,将军为何要将他们全都劈死?”
源赖光有些惊诧,更有些恼火:她想难道你跟在老师身边,连这些道理都不知道,真是何等暴殄天物。
一念及此,她便想要将这不知死活的犬妖,连带着壮丽的唐招提寺一起碾成飞灰。
可源赖光旋即又想到:正是因为这小犬妖不知道个中原因,才证明她没有和老师待很久——否则按照老师的性子,早就事无巨细地给她讲清楚了。
这么看来,自己还是追随老师最久的弟子。源赖光想着。
于是她心里沸涌的嫉妒和暴虐有所收敛。
只是语气仍然不客气到了极点。
“因为他们该杀。”
妄自记录老师所授密传,是为亵渎。妄图裹挟老师的意志自行其是,是为亵渎。妄图以此实现他们心中不可告人的意图,是为亵渎。
自然该杀。
还有酒吞童子,这个令人生厌的鬼,也该杀。
源赖光跨着狂风化作的白马,如同雷霆一般腾空而上,于云端再一次赶赴大江山的战场。
83 妖狐变龙
大江山,被丑御前的狂雷暴风蹂躏成废墟。
这片地方原本是两位执政角力的最前线,因此只有鬼众适合在此生存,即便是人在此居留,也会逐渐受到影响,成为近似鬼众的怪物。
而现在鬼众烟消云散,暴虐的雷霆和狂风涤荡了此地的一切。
至少在五十年内,大江山废墟都将呈现无分昼夜的阴雨天气,混乱的磁场将令所有指明方向的手段失效。
在此地,水系呈现诡异的苍蓝色,没有任何活物能在其中生存下去。即便是学徒,也不能在贸然接触大江山废墟的水后保持无恙。
在此地,空气中存在着致死量的臭氧,而无休无止劈落的雷电则保证了这一环境的长久存续。
这种可怕的影响之下,大江山废墟中却仍有活物存在。
赫柏凝视着在废墟中被凛冽神气环绕保护,有着一头金发的婴儿,扯了扯嘴角。
她根本看不出这个婴儿身上,有任何“鬼”的要素存在。
甚至就连鬼众最显眼的尖角也没有。
而婴儿身上不时闪没的红雷,反而衬托得他更像是一个神子,而非鬼的后裔了。
“也罢。”赫柏伸手抱起襁褓中的婴儿,将一枚御守塞进了他的怀中。
本来已经有些躁动的婴儿,便再一次吧唧着嘴安静下来。
“可惜,我将要去做大事,若你跟着我,源赖光便会将你毫不留情地杀死。”赫柏对襁褓中的婴儿低声说道,“所以我会将你寄养在村落里,这枚御守能够保护你免遭厄难,可若你的鬼之本性不受控制,这枚御守也会成为你的断头铡。”
妖狐低语着,三条尾巴撕开了盘桓在前方的雷电,开辟出一条小路来。
......
赫柏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走了多远,她在一处山脚下,找到了村庄。
那些村民们一看见她手中持着的金色水稻,以及身后金灿灿的狐尾,便热泪盈眶。
“此乃铃鹿山恶路王大岳丸之子。我受大江山之主酒吞童子的嘱托,将这个孩子从战场上带走。”赫柏把婴儿递过去,“这个孩子将来会很有成就,能够庇护你们、乃至你们的后代子孙,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他,要像爱惜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爱惜他。”
似乎是村长的青年站出来,对着赫柏跪倒,用膝盖在地上挪了几步,伸出双手郑重其事举过头顶。
“在下愿听从稻荷神的一切命令。”这个青年体格稍显健壮,谈吐不像是普通的农民,更像是一个受过初步教育的武士。
疑似武士的青年接过婴儿,脸上欢喜的神色不加掩饰:“大人,他有名字吗?”
“没有。”赫柏摇了摇头,“又或者,你大可以为他取一个名字,随你的姓氏亦无妨。”
妖狐离开了,而村庄众人围绕在那个青年身边,啧啧称奇,问他将要为那婴儿取什么名字。
“我看他一头金发,小名就叫金太郎吧。”
青年哈哈大笑:“在下还未抛却侍奉主君的职责之前,曾有姓氏。本以为要随着我一起埋入土中,可现在不必啦。”
他高高举起手中的婴儿,郑重其事地开口:“他的姓名,就叫——”
“坂田金时!”
......
赫柏沿着来时的路,飘飘荡荡地行走着,木屐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人的痕迹渐渐消弭。
她再一次越过了文明和荒野的边界,回到了那森林葱茏,永远覆盖着白雪的高千穗山。
赫柏仰起头,看见远处的一座山腰上,坐落着一座小庙。
那正是她来到这个异闻带,首先抵达的地方。
山民们都已经迁到了城下町附近,也不再来庙里供奉青蛙和老鼠了,庙前的篱笆已经脱落不见,神台一半倾倒,显得更加落寞。
赫柏旧地重游,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门前,也不进去。
沙沙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草丛里突然冒出一只顶着鸟窝的脑袋,她眼睛微微发红,盯着赫柏看了又看。
妖狐对她点了点头,微微欠身。
“好久不见,阿龙小姐。”
“狐狐!”
黑色的大蛇从草里跳出来,如同绳索一般把赫柏紧紧缠住,眼泪汪汪地拿头在她身上蹭。
“我等了你好久!”阿龙小姐委委屈屈地说,“明明以前也是这样子的......可是自从回来之后,我就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好慢......”
她缠着赫柏,想把自己这些年的春花秋月夏山冬雪都说个遍。
赫柏只是笑,从袖中取出那只盛满了神便鬼毒酒的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