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在战场上她肆意取走了那么多人的性命,已经令体内的“鬼”开始蠢蠢欲动,它想要吞吃更多的生命,以餍足自己的欲望。
‘如果不是玉藻小姐的血......’
如果没有赫柏在战前给她的血,冲田总司必然会在战场上堕落为剑鬼修罗。
但冲田总司当时依然想要出战冲阵,是因为她知道赫柏不会坐视不理。若她没有死在战场上,赫柏必然会将其抹杀。
虽然凭借着狐血,冲田总司没有当场堕落,但当它停止杀戮,那种从体内传来的戒断反应,几乎令冲田总司恨不得将五脏六腑从体内挖出,将所有的骨头都扯断,将每一寸皮肤都抓烂......
痛苦,挣扎。这些情绪从鬼之血中涌现,如同海潮一般在少女剑士的脑海中回荡冲激。
随后无明的愤怒和悲恸从胸口浮现,冲田总司知晓那是鬼之血中传承的宿命——有关于灭族、欲望和历史。
她从鬼之血中读懂了,历代山中大鬼们是怎样挣扎着想要摆脱食肉饮血的宿命,却又怎样无可奈何地堕落其中。
她看见有不止一代鬼王,想要抛开血亲厮杀的运命,想要求取一个平稳的未来,却又被自己的血裔谋杀,弥留之中看见自己的孩子含着快乐的眼泪啃噬内脏。
她看见自以为摆脱了宿命的鬼们从山中走出,用画皮假面将自己伪装,生活在人类的社会中,可宿命偏又追上他们,以儿戏般的阴错阳差,令他们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看见鬼众的天命终究走向尽头,这也是所有鬼们从出生起就看见的未来——鬼众们卧在骨骸之野,周身缠绕着黄黑相间的兽皮、以荆棘、刀刃和火焰装点自己的裹尸布。它们的眼睛睁向天空,它们的身躯带伤且寒凉。
她看见大江山的鬼王最后一次作摆脱命运的尝试——后者是如何令鬼众与人类混居,又如何令他们进行罪恶的交媾,如何令他们互食,又如何令他们一次次诞下子嗣。这些后裔大多早夭,但终有留存。
冲田总司在路边呕吐起来,她涕泗横流。
为自己先祖的苦难,也为自己这亵渎的血脉,更因自己此刻依然饥肠辘辘、渴求血食的欲望。
“喂,你这又是在做什么了?”
鬼王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冲田总司抬起头,看见朱红的鸟居后满地横陈着尸骸,熄火的大炮倒伏在一边。
一位遍体鳞伤的魁伟男子,正拄着斧钺站在石阶上,目光凌厉地看着她。
冲田总司注意到他的体内传来一种熟悉的感觉——那是纯正的鬼血!
......
坂田金时看着眼瞳逐渐被猩红填满的少女剑士。
“真他妈的恶心。”他不是在说此刻被杀戮欲望浸染的剑鬼,而是在说当年试图创造混血之鬼的鬼王们。
鬼王同样看见过那些血脉深处的记忆,而且比冲田总司看得更清晰、更全面。
所以他知道这项计划最后是怎样被妖狐中止,那些混血之鬼又是怎样在历史中自我消灭的。
坂田金时突然有点想笑:世上的最后两只鬼,竟然会以这种方式见面。
“也好。”鬼王呼啦啦地笑起来,“就让老子来教教你,怎么从鬼的宿命中解脱罢!”
回应他的,是一道暴虐但仍然飘逸的剑光。
......
【秘剑·无明】
【性相:刃(昭示战斗、抗争与统治的准则)】
【愈是损毁,愈是锋锐。】
【持有此秘剑者,寿命和精力越少,伤害和出剑速度将越高!此秘剑无敌贯通,依照目标最大生命造成三次真实毁伤!施展秘剑后,接下来所有伤害均为真实毁伤。】
伴随着冲田总司作为“人”的生命步入终点,她的剑呈现越发不可阻挡的趋势,但不仅仅只是秘剑,还有更加浩大且无可匹敌的“东西”,在那道剑光上升起。
那是即便明知将要冲入地狱,却依然不曾后悔的决意。
其名为剑意——【炼狱断空·无明未来】。
依照古流剑术的尊称,其名为“未来剑”。
未来剑圣·冲田总司!
......
那道剑光毫无阻碍地掠过鬼王的肩膀,带起一片残忍的血色。
并非是冲田总司不想直接把鬼王杀死。
而是鬼王竖起的斧钺——如果她刚才命中鬼王的喉咙,斧钺也能同时砸碎她的胸膛。
“再来。”鬼王对冲田总司招了招手。
话音未落,那道剑光如同过隙白驹般跃来,在鬼王的肋下钻出新的创口。
“是不是很焦虑?”鬼王哈哈大笑,“这就是老子教给你的第一课,用情绪去对抗欲望——别年纪轻轻就他妈像个泥塑木雕!”
将死的鬼王把斧钺砸向地面,赤红色的狂雷沿着地面的裂痕攀爬,冲田总司被迫再一次后退撤出距离。
“佛陀在入定时也要遭魔王浸染,越是求取所谓的平静,便越会焕发出愤怒来。鬼之血说白了就是这么个狗屁玩意,明白了吗?”
“平日里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饿了就去吃饭,困了就去睡觉,喜欢谁就去表白,想找人发泄就去打架。不要让你的欲望累积起来!”
鬼王看着眼中猩红有所退却的冲田总司,高高举起斧钺。
“接下来,老子来教你第二课,认同自己。”
恢弘的赤雷缠绕在黄金斧钺上,重重砸向剑光,鬼王粗豪的声音再次响起:“老子是鬼,也是金太郎,更是坂田金时,这些身份可一点都不冲突。”
“少他妈苛责自己,有人指责你的时候,上去给他两耳光就老实了!”
“鬼便是这种看似自由,却实则一点都不开心的生物。”坂田金时那张不再英俊的脸上浮现得意的笑。
若是因生存而厮杀则无可厚非,可若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大行杀戮,就是过错。
自由岂能一味向外求?
鬼王向前推手,再一次迫退冲田总司。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现在,我来教你第三课,正视死亡。”
117 鬼王之终;祈祷平安;稻荷大社
所有的鬼都是一样,他们纵情享乐,沉湎于厮杀之中,以麻痹自己的神经。
似乎以为靠这种方式就能够逃避鬼族衰绝的天命。
他们纵情取乐,穿着鲜艳怪诞的衣服,带着殊为可怕的假面,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情。
或是将骸骨点燃,安置大锅煮食竹轮;或是裸身出游,在路边跳着夸张的舞蹈;又或是将人随意杀死后,将用他们的骨骼敲敲打打作乐......这些事被目击者称为“倾奇”。
甚至还有人类以此为好,竟然开始在城市里大肆模仿这些行为,引发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潮。
坂田金时却对此不以为然。
鬼们不敢正视自己的死亡,反而践踏他人的生命。在漫长的时间里,这种起初因畏惧逃避而产生的陋习,竟然也被后世的鬼众们奉为“美德”。
“狗屁美德。”
坂田金时看着那道不再暴虐的剑光,收回斧钺,他摘下胸前的御守,掷向冲田总司。
“杀戮是手段,死亡是结果。要是连这种觉悟都没有,又怎么配拿起剑?这道理你该比老子懂才对。”
剑光消去,冲田总司接过那枚御守。
“明白了?”鬼王沙哑地笑了笑,他拄着斧钺站在石阶上。
按照惯例,他该吟点什么辞世诗或者俳句啥的。
伴随着世上最后一位纯血之鬼的死去,严格意义上的鬼也将随之灭亡。
如果有的选,他也不希望冲田总司将鬼的血脉延续下去,但既然看见了,就没有不去帮的理由。
就像是昔年玉藻前从大江山的废墟中,将希望给了他一样,他现在也要把这份希望给别人了。
死前能够再救一个迷路的小鬼,就是顶顶好的事,无需再用什么辞藻来修饰。
“走了。”
坂田金时微微一笑,那颗自由不羁的头颅垂下。
冲田总司握住那枚御守。
“谢谢。”
她转身向山上走去。
鬼王依然站着,他的身体千疮百孔,再也和英武一词搭不上关系。
但冲田总司便感觉,鬼王像是一块碑,或者像是一座山。
她无端地想起一首诗来。
那首诗是这么写的。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共山阿。”
......
冲田总司将那一枚御守挂在自己的剑柄上,紧紧缠住。
当掌心的纹路与御守的绳子交错时,带来一阵摩擦感,就像是苦涩的茶水在舌尖绽开。
冲田总司沿着山花烂漫的小路向上走。
她终于来到了那片盛开着樱花的山顶,在那间佛堂外,赫柏正手持水稻等待着她的到来。
那双深绿色的眼瞳含笑地向她投来目光。
妖狐身上的那股气息越发高远出尘,似乎她下一刻就要鸿飞冥冥,消失不见。
“冲田小姐,你有什么心愿吗?”赫柏突然开口问道。
冲田总司只是将自己的剑拔出。
菊一文字则宗堂堂反射出清澈的天光,映出少女坚定的眉眼。
“玉藻小姐,我不知道你将往何处去,又是否还能够再见面。”
少女剑士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她觉得自己应该勇敢些,所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但至少带上我的剑——这样就像是我陪伴着你一样。”冲田总司的目光坚毅起来,“所以请务必——不要忘记我!”
她再一次化作剑光斩向赫柏。
那真是一道飘逸、曼妙的剑光,如同少女被雨打湿的眉眼,又像是天海交错的边际。
剑光掠过妖狐渐渐虚化的身体,在佛堂中停下。
冲田总司没有回头,背后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少女剑士站在佛堂中,紧紧咬着牙关,一言不发。
她抿了抿嘴,强撑着抬起头来。
在供桌前她看见了一串有些年头的黄杨木手串,又在地上看见一个蒲团。
冲田总司在蒲团上坐下。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始终没有回头,似乎只要这样,赫柏就没有离开。
冲田总司没有去看那尊明王,而是拿起手串。
她从来没有学过什么经文,但细碎的声音却从口齿间响起。
“佛祖保佑玉藻小姐,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
京都伏见稻荷大社。
东国几乎每一个城市,都有供奉宇迦之御魂,稻荷大明神的稻荷神社,时至今日,数量已经有近九千座。
但当人们说起“稻荷大社”时,指的仅仅是京都的这一座。
在这里,朱红色的千重鸟居从山门前次第延伸,巨大的石质狐狸矗立在鸟居两侧,而沿着御道向山上走,奇特的红色微光从鸟居顶端的空隙中参差渗下。
远处则是细细密密的竹林,还有若隐若现的青石板路,古老的石质塑像和建筑在其中显现出大致的轮廓,一种奇特的古老氛围在这里盘桓不去。
此时已经有电灯,但灯笼依然是主要的照明手段,此刻天还未完全亮彻,灯笼摇曳着洒下柔和的微光。
等到狸希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和自己一起出来的龙之介已经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