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散人
冢原卜传是当今剑道流派开祖中最为年长的一位。
其流派名为天真正传香取神道流,又被尊为新当流的开祖,而后两种流派不断开枝散叶,可以说,现在此刻在外面奋战的诸多剑豪,均是冢原卜传的后辈传人。
上泉信纲则是冢原卜传的弟子,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开创了名为新阴流的剑术流派。
如果说冢原卜传是穿行于云中的神龙,那么上泉信纲就是行走在山中的神仙。
很难想象这两位剑圣,最终竟有一方要败亡。
这是角争的代价。
但无论是冢原卜传还是上泉信纲,他们都完全不在乎这个结局,在玄奥的剑斗之中,两位剑圣均窥见了某种历史的痕迹——有不止一位存在,对历史进行了修改。
“嵯峨上人曾在入定时,找到了历史的天命,言说玉藻前会在五百年后再来。”上泉信纲心想,“吾还以为那是玄虚之说,未曾想到确有其事。”
他的心意以剑传递出去,让冢原卜传知晓。
“嵯峨上人之话自然不假。无论大明神将要从过去而来,或是从未来溯源而上,终会来到此地。”冢原卜传做出答复,“而龙珠、龙角在你我手中,如同被封锁在匣中的宝物。这样,龙神大人的复活便势不可挡。”
冢原卜传扭动掌中的木刀,他根本无暇抽出空环视四周。
“但是,老师。”上泉信纲发问,“我们均无暇观测周围,那么何时玉藻前将会到来?”
“不必去问何时,因为大明神终将到来。”冢原卜传回答,“在那之前,就让老夫看看你的剑术如何——是否有资格让老夫挥出‘一之太刀’!”
“哈哈,老师——‘一之太刀’什么的,吾也早就不去追寻了。”上泉信纲微笑,“吾之剑,已胜您之剑。”
冢原卜传不语,他只是踏前一步,枯瘦的手掌微微发力,将掌中的木刀高举过头。
将军毕竟是行走在升华之路上的黄昏,无论是从哪个方面看,都和常规意义上的人类相去甚远。
因此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位人类剑圣,应当是冢原卜传。
在传闻中,他听闻养父在战场上战死,怒不可遏,于是冲入战场连杀二十一人——彼时的冢原卜传尚未掌握秘剑。
在那之后,年轻的冢原卜传放弃了高官厚禄,选择在山中悟道。
在最后,他掌握了秘剑·一之太刀,并且将其推入剑意的境界中。
这个传闻中的大部分都是真的,但在细节上有所不同。
——冢原卜传悟道的地方,在御伽山下。
他目睹了大天狗鬼一法眼,是如何一人一剑冲入平安京,又是如何展现出惊艳绝伦的【天狗胜】......在大天狗与将军厮杀的最末,冢原卜传看见了那道将天空一分为二的剑光。
如此百年,冢原卜传依然难以忘怀那壮阔的绝景。
大天狗鬼一法眼终生都未能成为真正的剑圣,然而在她慷慨战死的那一刻,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剑圣诞生了。
“好好看看吧,来自于天狗绝唱、将军神威的一剑。”
冢原卜传挥落木刀。
那并非杀人剑,而是活人剑——换而言之,只斩应斩之物。
年轻的冢原卜传确信,自己在天狗和将军的战斗之中,看见了通往更高处的门关——那是名为高天原的【荒原】。
是的,冢原卜传无比确信,当其斩出手中的木刀时,通往荒原之门将为其洞开。
在那一刻,他掌中的木刀就是分开现世与非现实的边界;就是西王母隔断农夫与天女的河汉!
其名为剑意——【一之太刀】。
没有种种多余的尊称,因为后世的剑意命名格式,均从此来。
当足以开辟通往荒原之门的剑落下,任何语言的描述都显得苍白。
这也是为何在传闻中,没有人能够记录、描述“一之太刀”的缘故。
冢原卜传是多么希望有人能够将其传播出去,令后世的剑客们均能够用手中剑,打开通往高天原的门关。
“上泉、上泉!”冢原卜传枯瘦的胸膛中爆发吼声,“你是老夫最得意的门徒——可别死在这剑下了!!!”
回应他的,是熟悉到令人落泪的剑鸣声。
同样白发苍苍的老剑圣大笑:“老师啊,而吾也早就说过,吾之剑,已胜过您之剑!”
“高天原啊,开门吧!”
上泉信纲收剑立在胸前,另一手掌竖起,与剑相合。
他满是皱纹的皮肤正在变得迅速柔软,枯黄的褶皱亦迅速拉平,湍急的纯白气流从他的口鼻间喷涌而出,如同云霓一般缠绕在上泉信纲的身侧,其脚掌几乎离地,仿佛驾风而行。
上泉信纲正在返老还童,甚至变得有些男女莫辨。
长长的白发仿佛不受重力般飘起,在空中呈现自在悠游的特点。
老剑圣的瞳孔中,灿烂的明光四射。
他掌中的剑也失却了形体,如同一道细细的缝隙。可伴随着上泉信纲伸出双手,仿佛霹雳炸响般,门关骤然开启。
上泉信纲推开了通往荒原的边门!
其名为剑意——【天人同尘·虚空开门】!
依照古流剑术之尊称,其名为“天人剑”。
钴蓝色的星光浩大地照射在冢原卜传的脸上、身上、眼睛里。
他掌中的木刀在迅速地失色、漂白。
“你这好徒儿——哪怕一次也没见过老夫的秘剑,竟然也能够推陈出新,更上层楼吗?!”冢原卜传有些失落,可更多的则是感到狂喜。
在争斗的领域之外,传来赫柏的声音:“胜负已分,胜者上泉信纲!”
她抓住时机,宣判了角争的胜负。
只要双方罢手,赫柏有把握让冢原卜传活下来——尽管代价可能极为惨重。
可冢原卜传却一点也不在乎,此刻的他也不想再去思考更多。
——哪怕自己的肉体会在其中粉碎,哪怕自己思维会在荒原之光的照射下同化......哪怕只有一次也好,起码让我触碰那一次星光!
这位东国历史上的第一位剑圣,以求道者的姿态,义无反顾地冲入了高天原。
在他穿过门关的瞬间,便消弭无踪。
曾为冢原卜传的一切,均已不复存焉。
一对美丽的龙角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飞入阿龙的体内。
野槌蛇的形体开始急剧膨胀,在空气中自在地舒展形体,抽长、变大,名为尺木的龙角在阿龙小姐的头上重新生根发芽,变得更为瑰丽壮硕。
她已经越过了蛇的边界,重新回到蛟的境界里,距离化龙仅有一步之遥。
伴随着冢原卜传求道而死,萦绕在此地的斗争氛围骤然散去。
雷霆开始向此地不断劈落,而那些感染体也蠢蠢欲动。
上泉信纲依然维持着纯白天人的模样,足不沾地悬在空中。
他一言不发地扬了扬手,催促赫柏出剑。
128 芦屋道满
上泉不是在装高手,他也没有装高手的余地。
他不开口讲话,只是因为他一开口,那股意气就会泄掉,那样的话就真的死了。
赫柏看得很清楚,如果说冢原卜传的“一之太刀”是撬开荒原的门扉,但仅仅只有一道缝隙;那么上泉信纲的天人剑就是完全推开了前往荒原的边门,代价是将自己变成了门关。
这是推陈出新,更上层楼的一剑。
如果说大天狗是证明了秘剑的存在,将军是证明了剑豪之上尚有剑圣在,那么冢原卜传和上泉信纲就是证明了,哪怕到了剑意这个级别,依然能够不断优化,不断前进。
当上泉开启那扇门的时候,他开启的实际上是自己。
他成为了供人穿行的门。
赫柏突然开口:“你有什么愿望吗?”
上泉信纲只是催促,然而他的心意却传递给了赫柏:有啊,有的。
——想要后辈剑客能够继承吾等的伟业,想要他们也能够传承剑道的意志,想要有人能够沿着吾等开辟的道路走下去,想要证明剑道尚有前路可走!
“既然如此,还请你稍作等待。”赫柏回答,无数剑气从她体内迸出,缠绕在上泉的身上,令他的形体趋于稳定。
【进路开掘】、【守门人】、【进路开掘】、【守门人】......非想剑气在上泉的身上反复留下这两个名讳。前者是赫柏第一次入梦时的身份,“通晓林地诸道路之蛇”的尊名。
后者则是十月执政的尊名,其名讳为雅努斯。
雅努斯是罗马人的门神,也是罗马人的保护神。具有前后两个面孔或四方四个面孔,执掌着开始和入门,也执掌着出口和结束,同时他又被称为“门户总管”,他永远都象征着世界上矛盾的万事万物。
所以,他的肖像被画成两张脸,有“双头雅努斯“的说法。
拜请十月执政·守门人,是为了稳固上泉信纲作为“门”的概念;而使用“进路开掘”,则是为了填充上泉信纲不断流失的自我。
倘若将人视作容器,那么上泉信纲开启自己,必然要失去自我。
“我知道你尚有一剑未出。”赫柏招了招手,取回那颗拇指大小如同琥珀的龙珠,“但你不该对我出剑。上泉,再忍耐几分钟——你的愿望将得以实现。”
胸腹生有双爪的蛟龙低吟一声,吞下赫柏手里的龙珠。
她重新化为了人形,紧紧地将赫柏抱在怀里,像一条小狗一样到处嗅嗅。
赫柏有些无奈,有些坚定地推开她,深绿色的瞳孔直视龙的眼睛。
“阿龙小姐,接下来除了我的话,谁都不要去信——明白吗?”
龙用力点头:“你现在是要去打架了吗?和那个将军,还有和尚?”
“有些事情只有我能够解决。”
赫柏又对其低语了几句,阿龙便化为云雾消失不见。
妖狐对着上泉信纲点点头,走向花之御所的深处。
......
芦屋道满站在花之御所的御道上。
这位身材高大的阴阳师胸膛暴露在空气中,脸上挂着残酷的微笑,如同被黑曜石雕琢而成的美丽野兽。
他依然认为自己还是那个阴阳师,只不过在蒙受上神的天启之后,“芦屋道满”应当着眼于更加伟大的目标。
是了,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要井井有条——但主导这一秩序,许下这一承诺的存在,应当是【厄里斯】,而非【玉藻前】、或者【伊蒙赫特普】。
“唔姆姆姆......”阴阳师尖锐的指甲摩挲过自己的下巴,“或许不只是妖狐和大祭司呢——应该还有一个身份才对。但是‘我’并没有和她在更早的时候有所接触。”
没有接触,意味着厄里斯无法锁定更早时候的赫柏。在此基础上,更多的猜想也只是徒惹烦恼的虚无。
芦屋道满站在御道前,凝视着逐渐向自己走来的赫柏。
“对了。是你。”芦屋道满残酷地笑了,“贫僧该叫你玉藻前,还是伊蒙赫特普?”
出乎芦屋道满的意料,眼前的少女并没有对此表露出任何的惊讶,甚至连伪装被戳破都毫无动摇。
“你怎么没有死?”赫柏问,“将军应该杀死了你才对。”
“在担心自己的逆徒么?嚯嚯。”戴着高高乌帽子的芦屋道满微笑,自觉找到了眼前少女脆弱的心防,“既然贫僧站在这里,那么我们的将军大人也必然——”
“不,还是不说了。如果您未能胜过贫僧,必然就与‘我’合众为一......而如果您能够胜过贫僧——尽管这不可能——那么您自己去看岂不更好?”
芦屋道满状如癫狂地哈哈大笑:“在此之前,贫僧倒不吝告诉您,贫僧早就死过不止一次,然而‘我’依然一次次地将贫僧打捞起。换而言之,‘我’能够升入荒原,‘我’能够成就永恒,‘我’乃不死不灭的真正神仙!”
“我,‘我’,【我】——”阴阳师伸出手指,直指天空,神情执拗地说道。
“我之胜利乃是必然。没有人。没有神能够杀死我!而你,破坏了‘我’之计划的敌人,自然也不例外。”
芦屋道满伸出了手,那只手宽大、骨骼分明且没有一丝伤痕。
他不再对赫柏使用敬辞。
“贫僧知道你在历史中做下了许多布置。”芦屋道满的脸上挂着奇怪的微笑,“靠着御守将妖怪、人和时代紧紧联系在一起;还有什么剑道......呵呵,贫僧对剑道并不感兴趣,归根结底,无法触及荒原的技艺,终究不过是凡人拿着小木棍挥舞罢了。”
“至于前者,贫僧确信自己已经毁灭了你大部分的安排。但你既然会来见贫僧,就一定还有后手......哈。”
“你自信能够靠着这些后手杀死贫僧,贫僧也一样。”芦屋道满残酷地凝视着赫柏,“玉藻前,何不伸手?只要我们的肢体一接触,同为‘秘史’准则的掌控者,我们的身体、意志、以及天命就会发生湮灭,直到更为茁壮者生还。”
芦屋道满挑衅式地伸了伸手:“来吧,杀死贫僧——别妄想能够将贫僧杀的干净......在将军杀过贫僧一次之后,贫僧便深深扎根在将军的心念之中,如此随灭随生。”
迎接他的,是一片从赫柏体内各处响起的嗡鸣声。
......
后世现代的科学证明,人的体内有骨骼、肌肉、血管以及无数微小致密的神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