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炉中文火
伊斯塔沃坐在这堆古董中间，伏案写着什么，用的还是一根花里胡哨的羽毛笔，煤油汽灯的光亮填满了这个空间。
哗哗的海浪声时不时传来，与暖色调的灯光相互呼应，使这个密闭空间，给人一种很强的安全感。
“没事的，卡西姆。”伊斯塔沃头也不抬地说道。
“……”身穿白衣的卡西姆，始终都站在伊斯塔沃后面，一言不发，自打张人凤推开木门，目光便始终黏在他身上。直到这句话出口，他才收起那种有些可怕的目光，缓步离开船长室。
出去之前，顺便帮他们带上了门。
“你在写什么？”和伊斯塔沃相处时，完全不需要多余的试探和伪装，张人凤脑子里怎么想的，就怎么问出口了，“小说？”
“寄给家里人的信，就是最后一句话，怎么都想不好，该以什么收尾。”
伊斯塔沃的语气有些复杂——他想起了在上一次和张人凤在茶楼分别时，自己曾放出豪言壮语，说要出海之后，要以这些年的见闻为题材，写出一本动人心魄的伊斯塔沃船长自传。
时光如飞梭一般穿过，他拥有了昔日美好愿景中的一切，一艘大船，一个足以承载他梦想的船长室，一批忠心耿耿的船员。再执笔时，落下的文字，却是写给家人的了。
“你成家了？”张人凤有些意外，但语气中，却是真心为他高兴。
“在海上跑了几年，多少攒下来一些积蓄，不过嘛……和女方的家室相比，还差的远呢。”伊斯塔沃摇了摇头，轻叹道，“这种情况，在你们那儿叫什么来着？”
“倒插门。”
“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有时候，我也挺纠结的……她什么都不缺，是不是就意味着，我什么都给不了她呢？”他转动了一下手中的羽毛笔，说起这些家长里短时，嘴角却不自觉溢满笑容，“今天，是我第三个女儿，十三岁的生日。”
张人凤好奇道，“成为父亲，是什么感觉？”
“说不清楚，为了她，我能豁出去一切。”伊斯塔沃沉声道。
“一切？”
“一切，总有一天，你也会明白的。”伊斯塔沃将信纸和笔搁到一边，“先不说这些……”
“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张人凤神色一变。
在船上，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他没有扳着指头去算到底过了多久，甚至连“时间”这个概念，都变得可有可无。他渐渐爱上了这个狭小、逼仄的世界，好像只要待在这里，便能甩开那梦魇般的过去。他可以坐在甲板上，盯着天与海的边界，从日出到日落，将内心的痛苦、哀伤，全都放空。
这样的日子，原来也是有尽头的。
“我们的目的地，是亚美莉加合众国，那里的人都说英语。”伊斯塔沃停顿了一下，有意放慢了语速，似乎想给张人凤留出更多思考的时间，“那是个很大的国家，在那里，没有人认识你，你可以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重新开始生活。”
“不过，有件事，我得先告诉你——那个国家，和你的国家不一样，在那里，你才是‘洋人’。你的肤色是少数，被那里的人称为‘黄番’。他们会因此歧视、打压你，即便你去找工作，也不太可能找到什么体面的活。”
“你要面对的，是陌生的语言，和充满恶意的社会环境，还有同你从小到大，完全背离的文化。那片土地上没有皇帝，但财阀主导了一切，他们吃起人来，也是同样的不吐骨头。”
张人凤沉默不言，眼底并无惊讶、愤怒，只是麻木。
“但，在这艘船上，你不必遭受这些。我在亚美莉加不止这一艘船，也不止这一个港口，我在做的事，已经初具规模了！你可以留下，留在这里，就像卓艮、阿天、卡西姆那样，和我一起……”
“不。”
没等他说完，张人凤便摇了摇头，语气更是斩钉截铁，没有给自己留半点余地。
“为什么？”
“在船上的这些日子，我一直都过得浑浑噩噩的……不过，要说我唯一想明白的事情，恐怕就只有这一件。”张人凤叹了口气，语气沉重，“我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适合，去当别人的手下，哪怕那个人是你也一样。”
“别那样看着我，伊斯塔沃，你救了我，那是一辈子的恩情，我会记得的。”张人凤见他满脸写着不信，苦笑道，“这算是我用前半生为代价，不断试错，验证出来的事情。”
每个夜深人静、无法入眠的夜晚，盯着船板，张人凤都在脑中，复盘自己这数个月来的经历。直到将所有人、所有人事，都放在脑子里掰开揉碎，他才明白过来。
瑜城。
那天晚上，大帐里的所有人，都面临着抉择，而所有人，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最高的领导者保持一致。
只有自己是个例外。
于是，后面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理所当然的，是他做出这个选择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他不敢保证，当下一个类似的选择摆在自己面前时，自己的选法，会发生任何改变。
既然如此，孑然一身，在做出选择之后，不牵连任何人，或许是最好的应对办法。
……
这一次，轮到伊斯塔沃沉默了，他像一尊石雕像，在原地定了好久。直到一个浪头拍打在船身上，令船长室略微晃动，他才醒过来，问道，“可是，去了那里之后，你靠什么为生呢？”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张人凤倒是很看得开，笑道，“实在不济，我去给人家养马呗，和动物打交道，比和人打交道快活多了。”
“呵……”伊斯塔沃笑道，“你这样的人，就算真的肯屈尊去养马，只怕也不会长久。”
“既然你决定了，那么……好吧，祝福你。”
他也不再多言，以朋友的身份递出手，轻轻一握，送上祝福。
“那里也是罗宾的老家——南北战争时期，他是一名北军军官，为了解放黑奴而战。但他的行事风格太过张扬，在战争结束后，遭到了清算，不得已才出来避避风头。”
“几年过去，政府应该也把他这号人忘了，他会在那一站下船。你先和他一起生活一段日子，也算是熟悉熟悉亚美莉加的情况。我会给你留一笔钱，拿着应急用吧。”
“好。”张人凤深吸了一口气，抿了一下嘴唇，“大恩不言谢，有用的上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再过两年，等我的第三个女儿满十五岁，我想请你，做她的教父。”
“那……我们两年后再见了。”
————
走到门口时，张人凤又站定脚步，回过身，轻声说道，“‘见不到我的时候，我也祝你早晚、午安、晚安’。”
“那封写给家人的信，就用这句话结尾，你觉得怎么样？”
第五百六十二章：故事之后
说到这里，张人凤的表情有些恍惚，像是被冷水泼到一样，突然间一个激灵，从回忆的泥潭中抽身出来。
小梅已经隐约猜到了，“所以，那位罗宾，就是……”
“没错，他就是【黄衣人】。”
张人凤叹了口气，从这里开始，他将很多故事细节都略过了，讲述的视角，也从那片遥远的黄土大陆，转换到了亚美莉加，“我们从蓝鹊港上的岸，这之后，他就带了我一段时间。”
“我们抢了一次银行，行动计划全都是他想的，得手之后，我们穿过麻雀山，就是在那里，我认识了在雪山上开店的米尼夫妇。”
“下山之后，他邀请我继续和他组队，去再干几票大的，但我拒绝了。”
即便到现在，回忆起这段往事时，他的眼神依旧满是疲惫。
“那个时候……我真的好累，呼吸都觉得累，我不想再思考这些了。白炬镇的气候还算可以，周围风景也不错，我就想，干脆先在这里落脚吧。反正有钱，也饿不死，随便找个什么活儿干着，先安稳生活一阵子再说。”
“我在白炬镇买下一套房子，认识了一个卖饼干的小鬼，他叫奥利弗，我还记得，他有一双翠色的眼睛。他被诺德林家族的人杀了，挂在马上，像挂一只猎来的貂鼠……”
“我忍不了这种事情……以前忍不了，现在还是忍不了。他们那么轻描淡写地，就杀了一个没有任何过错的孩子，就因为他想要回25美分的报酬。没人觉得奇怪，好像一切都是天地公理的。”
“既然没人愿意管，那就我来。”
“杀光了诺德琳一家后，我离开白炬镇，去了新伊丽莎白州的风吹沙镇，住在一家马厩的马棚里。”
“再之后的事情，也就没必要讲了。”
……
故事说完，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再开口，大家都沉浸在余韵中，久久不能自拔。
另一个肤色的人，跨越海洋，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上。红中大杀四方时，固然是洒脱至极，但只要稍有常识，就能想明白，这背后的故事，肯定和大团圆没什么关系。众人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真实发生的事情，远比他们预想的还要沉重、残酷。
这个无所不能的男人，也曾失去过一切。
“伊斯塔沃·怀特·尤里西斯，这个人对你来说，到底有着怎样的意义，我充分理解了。”麦克深深叹了口气，“之前，我给出的所有意见，现在我都收回。”
“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自己拿主意，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就照你想的去做吧。”
“你呢，伊戈，你怎么说？”
“……”
“也就是说，这两年里，除了最近的圣昆塔克，你也没有再和这位老朋友见过面了，对吧？”沉默过后，伊戈继续开口问道，“那么，他让人带话来，所说的‘老地方’，又是哪里？”
“蓝鹊港，当初我们下船的港口。”张人凤沉声道，“他会在那里等我。”
对张人凤来说，这背后牵扯到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除了这沉重的过去之外，还有和伊斯塔沃之间，无法斩断的关系。这些因素，已经超出了理性可以思考的范畴，更何况还是伊斯塔沃开的口，这一趟，他已然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去了。
当一个人真正下定决心时，是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他的。
当然，对红中帮这个团体而言，张人凤的行动越少越好。他是主将，是元帅，是所有人的主心骨，整片新奥州地盘的高度服从，可以说，就是建立在“红中”的威望之上。
万一他出一点点意外，眼下的大好局面，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
伊戈很难想象，没有红中的红中帮，真的还会存在吗？
可另一方面，他也清楚，对此刻的张人凤而言，讲这些根本毫无意义。
“明白了。”想清楚一切后，伊戈点了点头，“这是你自己的过去，由你自己去面对，也合情合理。”
“这儿的摊子，我会替你看好的，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不管发生什么，不管这件事情，最后会如何收场……你都要活着回来。”伊戈的语气很是沉重，“走到这一步，红中帮，早已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东西了。这座城市，整个新奥州，还有那些被你拯救过的人，他们都会记得。”
“……”张人凤的表情有些错愕，思忖过后，他脸上的落魄表情褪去，往日属于“红中”的决绝，再度于眉宇之间浮现。
“我知道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既然开口，就一定要做到，这是他的人生准则之一。
————
“说起来，我都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回廊中，伊戈看着这对闪烁着神异光彩的异色眼瞳，总觉得有种被审视的感觉。尽管天使眼没有什么表情，但这玩味的眼神，总让人感觉他是在笑，为了缓解这种焦虑，伊戈只好也跟着笑。
“我听麦克说，你加入这个帮派，是想要‘变成人类’？”
这么抽象的理由，即便是由伊戈这样的人说出来，也显得那么格格不入。金钱、地位、尊重、权力、家的温馨……人们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接近这个帮派，但他们的诉求，起码都还在人类可以理解的范畴中。只有这位仁兄，他的诉求，仿佛直接超脱了人类这一物种，抵达了某个未知领域。
不光是伊戈，帮派里的所有人，都不太清楚，该怎么和天使眼沟通。
好在，人家对帮派内的社交，似乎也没什么兴趣。团队聚在一起时，他就靠在某个角落里，静静地听着。需要执行任务时，他总能将自己那份，以极其漂亮的高分动作完成，丝毫不打折扣。
“……名字只是一个称号，你愿意的话，叫我什么都可以。”天使眼轻声笑道，“要我做什么？”
“红中不能出事，他一出事，帮派就垮了。帮派一垮，前面的运营全都白费，我们所有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伊戈加重了语气，“他对自己看得上的人，永远抱有天生的信任。这是他的优点，放大到团队上，会很致命。”
“以防万一，我们需要一个暗哨，万一出现什么特殊状况，以红中的性命，为第一优先！”
……
“懂，蓝鹊港。”天使眼没有犹豫一秒，转过身去，踩着无声的步伐，缓缓从伊戈的视野中消失，“我会比他先到。”
第五百六十三章：这次是真正的潜入！
蓝鹊港。
一艘无比豪华的游轮，停泊在港口之上。宽敞的舰船甲板，沉了社交与休闲的绝佳场所，宽敞的空间上设置了躺椅和酒吧，灯光闪烁，桌椅都安安静静地摆在那里，看不到一个人影。
戴着小丑兔面具的男人有些忐忑，当一个本该有很多人的场所，却偏偏见不到半个人影时，人会本能地觉得不安。
因为人是群居动物，在看似安全的地方，却见不到同类，就意味着安全的表面下，可能潜藏着某种危险。这种时候，在前面带路的那个黄皮肤，就成了黑暗中唯一的指路人，黄番二字，他也不敢轻易说出口了。
“这位……先生？”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确定，伊斯塔沃先生在这里吗？他叫我来，到底是要干什么，能否透露一下？”
“这不归我管，我只负责把你请来。”仁的语气非常冰冷，公事公办，不愿意和他有任何工作之外的交集，“具体的事情，你自己去和他谈。”
绕过楼梯、客舱，来到甲板之上，豪华的大宴已然备齐，烛光，银盘，长桌，还有足以被称作“奢侈”的菜式。伊斯塔沃身穿正装，雕刻着寒蝉的木杖倚在桌上，他的神色十分平静，双眸微闭。
“来了，格雷先生，坐吧。”
这个称呼，让戴着小丑面具的男人颇为惊讶。
按照他们的规矩，在光照派的规矩里，成员之间私下见面，为了保持神秘，尽可能不称呼名字。而伊斯塔沃此刻的举动，几乎是明牌，今晚这场聚会，至少在明面上，和光照派无关。
他也很有默契地，摘下脸上的小丑兔面具，露出有些谄媚的笑容。
“船长，不知道你喊我来，是……”
伊斯塔沃没有回答，而是摆了摆手，开口道，“不急，先吃饭。”
“我们边吃，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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