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炉中文火
双拳对撞。
天地都跟着晃动。
烟尘，香料，碎石，木屑，玻璃，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被这一拳之威卷到一起，再轰然散开。
原本还算平整的地上，凭空多出来一个大坑，张人凤平静地站在那里，看他的眼神很是复杂。并没有因为分出胜负而高兴，反而有种不得已的感慨。
卓艮的整条右臂，则是在对上一拳后，耷拉下来。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自己的右臂，忽然一笑，背靠在一个木箱子上，很自然地，滑坐到了地上。
“过瘾……”
他喃喃说道，“过瘾！”
……
张人凤不知道该说什么，叹了口气，径直绕过他，朝豪华游轮走去。
卓艮慢悠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似乎对他的做法有些不满，“你对你的敌人，一直都这么仁慈的吗？”
“不。”张人凤压根没心思和他打嘴炮，头也不回，只管自己继续赶路，“只有你们是这样。”
……
船前。
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那里。
张人凤和仁对视了好一会儿，他相信，对方此刻的心里，一定也不比自己好受到哪里去。要和曾经并肩作战的战友，刀兵相向，对他们这种单纯的武人来说，都是一种煎熬。
沉默片刻，仁的右手，从武士刀的刀柄上放下来。
“不打一打吗？”张人凤问道，“你是他的护卫吧，象征性过两招呢？”
“没这个必要。”仁摇了摇头，抛出来一句很有重量的话，“在他这里，你从来都不是敌人。”
“是他派人通知我来的，现在我人到了，他却在和别人谈事儿。”张人凤的眉头略有松懈，但随后，他立刻又想到了光照派的威胁，问道，“这次的事情，他到底打算如何收场？”
“……”
“没有别人。”
“啊？”张人凤听得一脸懵，“可门口的那些人说……”
“他在你身上寄托的东西，远比你想象的，要沉重的多。自从接到这条消息，他的谋算就已经开始了。直到今天，这个为你攒出来的局，才算真正启动。”仁往旁边跨开了一步，“具体如何，你自己去问他吧。”
————
“那么，作为我的继任者。”伊斯塔沃拍了拍手，身披白袍的卡西姆端着两杯酒，缓步上前。
见此状况，格雷顿时受宠若惊地站起来——这些年来，在公众面前，伊斯塔沃身边的护卫，已经换成了仁，卡西姆在公共场合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但这个人，在伊斯塔沃的核心成员中，变得越发神秘。眼下他一出现，就代表着一锤定音的力量，他不得不站起来了。
“干杯。”
伊斯塔沃向他举起酒杯
“哈！”格雷忙不迭地端起酒杯，笑容已经快遮掩不住了，“伊斯塔沃先生，干杯！”
……
即将到手的权力、财富和地位，随着这一口醇香好酒，吞下了咽喉。
今晚，直到现在，伊斯塔沃看着格雷活动的喉结，终于第一次地……
笑了。
第五百六十八章：他不曾放弃过你
“咳……”
片刻过后，格雷的面色变得有些青紫，猛地咳嗽几声。
但他还有余力对伊斯塔沃露出笑容，指了指盘上的鸽子派，为自己开脱道，“哈……都，都怪这个派，给我噎住了。失态……咳咳……伊斯塔沃先生，我……我是……”
他真觉得自己被呛到了，又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想把那点卡在嗓子眼里的鸽子派咽下去。
“咳———！！”
事与愿违，一口老血从他口中喷了出来，洒在盘子上。
“？！”
格雷的脸已经变成了可怖的青紫色，再看伊斯塔沃一脸平静的模样，即便他再天真，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只是，理性已经分析出了结果，但他的感性却无法相信，甚至无法接受，因为他根本想不明白，伊斯塔沃有什么动机要害他呢？他们两一个出海的，一个砍树的，没有半点利益冲突啊！
“我给你介绍个人，认识一下。”伊斯塔沃拍了拍手。
一道人影，从楼梯边缘的阴影中，缓缓来到了光芒下。
看到他的瞬间，格雷的瞳孔瞬间缩放，他想要站起来，却双脚一软，“砰”的一声，一头砸进桌上的餐盘之中。
从黑暗中现出的，赫然是自己的脸！
“阿比·格雷。”伊斯塔沃朝他挥了挥手，轻飘飘地说道，“这个人，你应该不陌生吧？”
“从今往后，他会代替你的人生。”
“短时间内，他会按照你刚刚说的商业计划，继续运营你手下的那些公司，然后，在一个特定的时间，他会因为一场‘意外’，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是那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消失。当然了，灵堂，葬礼，亲人哭诉，这些环节都不会少，安心吧。”
“你……伊斯塔沃先生……为什么？！”格雷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眼睛里满是血丝，但他最后的力气，只够他紧紧抓住桌上的餐巾，“……为什么……啊……”
“……”
伊斯塔沃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看着他，直到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消失。
直到最后，格雷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死在今晚。
“【阎王拜帖】，哈。”他笑了笑，重新坐了回去，靠在椅背上，自嘲似的说道，“这死法真是吓人到极限了。”
“伊斯塔沃先生。”隐的声音有些颤抖，“您……”
“好了，隐，没事的，按照计划行事。”伊斯塔沃的语气十分轻松，嘱咐道，“记得之后，抽空去见他们一面，和他们把你的事情说清楚，别坏在自己人手上。”
“和你共事，是我这一生的荣幸。”
扮成格雷的隐，呡了一下嘴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朝他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便转身离开。
……
卡西姆端上来一杯酒，替换掉了伊斯塔沃面前的那杯，当着他的面，他将自己的大拇指伸入酒水中，浸泡了一会儿。同时，那双好像从来没有情感的眼眸里，透露出一丝质询。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谢谢，卡西姆。”伊斯塔沃却只是笑着说道，“抱歉，说好了要帮你找到那个女人，解开诅咒的，恐怕不行了。”
卡西姆摇了摇头，将手指抽出杯中，示意他不必介怀。
“啊，终于……”
伊斯塔沃轻叹了一声，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轻声感慨道，“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再睁开眼时，张人凤已经坐在了他对面。
————
“好久不见，张。”
还是熟悉的起手式，但这一次，张人凤的心态，却有了些许小小的变化。即便一路上一直在做心理建设，真正到了面对他的时候，张人凤依旧无法将救他于水火中的伊斯塔沃，和光照派的E·U联系到一起。
他的卷发中，已经有了些许霜白。
“你老了。”
“哈……”伊斯塔沃摇了摇头，感慨道，“我要操心的事情太多，怎么可能不老。”
你什么时候开始，成了光照派的人——这个问题在张人凤喉咙里卡了好一会，终究还是没有问出来。
也许，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他很害怕听到答案。如果时间比自己想象中更早，比如“救你的时候”、“我们在茶楼分别的时候”，亦或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是了”，完美无瑕的回忆中，便会就此落下一个瑕疵。
就像一匹娟秀的布匹，被烫出来一个不起眼的洞，除了自己，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但在自己心中，就是过不去的一道坎。
“真没想到，咱们会像这样，面对面地坐下来，把一切都摊开了说。”伊斯塔沃用叉子叉子盘中的面条，也不吃，就这么卷啊，卷啊，将其卷成一个漩涡形的鸟巢，“在我的预想里，你现在，应该已经回家了才对。”
“回家？”张人凤一时没转过来这个弯，“回到哪里？风吹沙那个马厩窝棚？”
“回家。”伊斯塔沃淡淡地说道，“大海另一端。”
……
“！！”张人凤面色一变，肃然起身，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是你？是你告诉我师兄，我在这里的？！”
“是我。”
伊斯塔沃沉声道，“还记得那天，我们离开港口的时候吗？”
“两块沉甸甸的白银，堵十多个人的口，终归堵不严实。”
“消息还是泄露出去，被你的师兄知道了。这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戏法师，在沿海的各做城市来回跑，专门在码头给人表演戏法。一来二去，他和几乎所有码头的人，都混熟了。”
“用表演糊口的同时，他向那些从外国来的商船，打听你的消息。他的英语口语，就是在那个阶段里，自己锻炼出来的。”
“差不多两年时间吧，风霜雨雪，马高镫短……”
“他一天，都没有放弃找你。”
……
张人凤的嘴巴微张开，鼻子一酸，眼眶不自觉红了起来。
在剧场见面时，朱魁泷二话不说，上来就给了自己一脚，现在看来，他居然只是踹了自己一脚……这两年背后的心焦、疲惫，还有一次次期盼，又一次次失望，朱魁泷竟然半个字都没提！
只是在聊起信息来源时，说了一句含糊不清的“海风带来破碎的消息”，就把他等待海风时，受的那些苦，全都盖过去了。
“可惜，他最后还是没有把你带走。”伊斯塔沃摇了摇头，感慨道，“也就是说，你留在这个国家的意志，还有你对你原来国家的排斥、厌恶，其程度，都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多了。”
“你想让我走吗？”张人凤皱起眉头，“为什么？”
“你会死的。”伊斯塔沃沉声道。
第五百六十九章：红中之死（上）
“从白炬镇开始，我就觉得不对，这不是你的脑子能干出来的事。”伊斯塔沃用调侃的口吻说道，“别误会，张，我不是在嘲讽你。”
“你是一个经典的个人主义英雄，在你的世界观里，一切都很简单，正义战胜邪恶，勇气压倒一切，你一直都是这么做的。我发自内心地钦佩你，真的，不是谁都有这个胆量，去和那些奸邪恶徒斗的。”
“但，你写出来的故事，在‘勇者战胜恶魔’之后，就结束了，甚至连‘和公主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都没有。这世界那么污浊，有那么多恶魔，勇者哪有功夫结婚啊，他还有下一个恶魔要杀，下下个恶魔……这之后，王国会怎么样，村长会怎么样，勇者从没有考虑过。”
“到杀掉温迪戈为止，我相信，都是你在主导。”
“但这之后，火速把握住权力真空期，扶植傀儡，将白炬镇收入自己囊下，这不是你会做的事。你的团队里，有一个老谋深算的人。”伊斯塔沃的语气，略微有些称赞，“伊戈里纳西奥·佐拉埃尔，你们军师是个人才啊，可惜，我福薄，没有机会见上一面。”
“这叫什么话？”张人凤皱起眉头，“你想见他，来找我就好了，有何难的。”
伊斯塔沃复杂地笑了笑，端起酒杯，送到嘴前时，略微停顿了一下。
但最后，他还是喝下了一口，又很有尊严地，伸出大拇指，将嘴角溢出的酒水，轻轻抹去。
“……他很有远见。”伊斯塔沃沉伸出两根手指，“二十年。”
“啊？”
“我估算，西部混乱、无序、缺乏监管和秩序的时代，最多还有二十年。”伊斯塔沃沉声道，“枪手和亡命之徒的时代，将会在1899年，走到尽头。在那之前，不做出改变，文明的车轮会把你们碾碎。”
“张，纵然你有千钧力，挡得住时代更迭吗？”
……
沉默后，张人凤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他对自己的能力，早已有了清醒的认知。
在这个巨大熔炉面前，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不足道的蝼蚁。
“你们军师不想做人家的筹码，他想入局，想成为牌桌上的玩家……但玩家就这么多，你上来，就有人要下去。谁都不愿意下去，尤其是你们逼他们下牌桌的方式，是把他们痛揍一顿，再一枪毙掉，让他们物理意义上消失。”
“最开始，这是白炬镇。后来又是圣昆塔克，再是风栖港、三马镇、多弗丘，再到最近的拉格拉斯。”
“你一路杀的，都是恶人，但恶人是不会觉得自己是恶人的，在他们眼里，你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玩家。每把都疯狂梭哈，不光要牌桌上的筹码，还想要牌桌下的‘座位’，于是人人都忌惮你。”
“某种意义上，你成功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麻将牌，轻轻搁在桌上。
灯光之下，麻将牌上的“中”字，格外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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