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炉中文火
无数飘摇的雨点，连成一道灰色的细线，将远处的天与海分割开来。
远处，高处，悬崖之上，雷影之下，赫然立着一座建筑。
像教堂，又像宫殿，以如此华贵的姿态，独自立于悬崖之上，还亮着暖融融的灯光。在这一片黑暗的天地间，显得格外明亮。
“……”
惊鸿一瞥，它在张人凤眼中骤然逝去，让他不禁有些惊愕。到底是什么人，会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呢？
车身剧烈的一下震颤，将他拉回了现实中。
“见鬼了……”
张人凤暗骂一声，半蹲下来，开始研究怎么解除车厢的挂钩——这玩意儿的学名是链钩插销式连接器（Link-and-Pin），对于火车上工作的人来说，它的结构，其实算不上太复杂。
总体分为三步：第一步，敲击插销顶部，使用一旁的长柄锤，从销孔侧向敲击插销，破坏其卡阻；第二步，撬动链环，假如插销松动但仍无法抽出，将撬棍楔入链环与叉口间隙，扩大摆动空间；第三步，抽出插销，用铁钩或拉杆，将插销从销孔垂直向上拉出。
三步走完之后，再来几个工人，一起推拉待脱钩车厢，使其与主列车分离。
然而，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张人凤还是个门外汉，盯着连接处看了半天，最后的结果则是……
“完了。”
他的心凉了半截，“完全看不懂该干什么啊！”
插销几年没人动过，长柄锤也不知道丢在哪里，这种时候，就该张人凤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了！
他咬紧牙关，用双手扳住插销的两段，双臂发力，将这团正宗的金属器件，按得嘎吱作响。
“见鬼，都是雨水，这也太滑了……”
“呃……”
张人凤换了一个发力姿势，随着他的力量一点点加大，脚下那仅有的丁点空间，也开始跟着剧烈摇晃起来。
姿势受限。
空间受限。
甚至连摩擦力，都因为这场大雨受限，他必须用比平时更大的力气，才能不让插销和链环，从手中溜走。
诸多限制之下，张人凤所能仰赖的别无他物，只有他那远超常人的身体力量，也就是数值。
而数值，是从来不会让人失望的！
“啊——————！！！”
“咔哒！！”
张人凤梗直脖颈，迸发出一声怒吼，只听一声闷响，金铁断开，连接两节车厢，停留在销孔中的插销，被他用蛮力，生生拔成两段！
“哈！”
张人凤脸上露出笑容。
然而，下一刻……
“轰—————！！！”
后两节车厢，因为这根断掉的插销，瞬间朝右侧后方倾倒，翻出了铁轨之外！
更要命的是，张人凤并不了解车厢脱钩的机制，他以为只要拔了插销就万事大吉，实则不然。这是第一步，链环与叉口，依旧会将车厢连接一段时间，需要不断扩大摆动空间，才能将车厢慢慢脱开。
他直接大力出奇迹，确实是一下子拔掉了插销，但也让火车，彻底失去了摆荡的机会，后两节车厢直接脱离轨道。
它们的自重，通过链环，直接传导到了前面的车厢上。
张人凤所站立的狭小位置，也因此整个向下倾斜，剧震之下，将他的身体像炒菜一样，轻轻松松颠到半空中。同一时间，狂躁的飓风从旁吹来，瞬间捐助他的身体，朝半空中，漫无目的地掷出了去。
“？？！”
当面袭来的飓风骤雨，让张人凤无比彻底的明白了，自己，以及自己引以为傲的武术……
在大自然的伟力前，到底有多么微不足道。
————
拴着的绳索瞬间拉直，拽住他的腰部，张人凤不得已，在空中来了一记摆荡式的大回旋。
前面的这节车厢中，已经传来惊恐的尖叫声，隔着一层铁皮，张人凤也能听到。
“咚———！”
他绷紧脚尖，借着回旋的力量，双腿齐出，狠狠踹在车厢上，将平整的铁皮，当即踹出一个凹陷。
不管里头的人是如何惊叫，至少，这个反向的力，让这节车厢重归平衡，没有从轨道上掉下来。但他自己也像树袋熊一样，挂在这根绳子上，上不来也下不去。
“不行，还有链环扣着，没完全脱钩！”张人凤咬紧牙关，双手抓住绳子，向上攀爬。
必须马上……
……
“咔哒！”
此时此刻，对张人凤而言，再也没有比这更动听的声音。
金属的轻响。
然后，就像彻底甩掉了包袱一般，剩下的几节车厢忽地一轻。那两节装着钢铁和物资的车厢，终于在真正意义上，完成了“脱钩”，它们在张人凤的视野中远去，径直掉了下去，在数秒钟后触地，爆发出一声无比剧烈的声响。
“轰—————！！！”
尘埃落定。
————
“……”
张人凤的心脏仍在狂跳，尽管一切结束了，他还是有些错愕。在他的计算中，勾连在插销上的连环和叉口，在没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似乎不应该，这么快就自然分开的。
他抓着绳子，在雨水的干扰下，有些艰难地爬到了车顶。
……
“咚————！！”
忽然间，凭空一声炮弹出膛般的巨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他看得很清楚，那分明是一个人。
一道人影，从车厢坠落之地，骤然起跳，迅速腾空百米有余。此人周身的音爆环在空中炸出一条弧形空腔，恍若一只灵巧的雨燕。在展示了自己堪称逆天的弹跳力后，他凌空翻了个身，“轰”的一声，以极其潇洒利落的超级英雄落地姿势，精准降落在火车轨道上。
“是你……”张人凤喃喃道。
“……”
那人的身影缓缓站直，一头被雨水浸湿的银发，被狂风裹着，在空中纷乱地舞动着。
在茫茫大雨中，两人的视线，在一瞬间交汇，而后又迅速分开。
他站在火车轨道上，巍然不动。
而火车却载着张人凤，驶向了更远、更远的地方。
第七百六十六章：不够优雅
“所以，在东方的宗教体系里，这一世的结束，并不是结束。他们普遍相信，会有‘转世’之说，即，一个人的肉体虽然腐朽，但灵魂却通过轮回，再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上。”
“并且，今生今世的境遇好坏，也和上一世的自己有关。是行善还是作恶，是福报还是业报，完全取决于上一世的自己。只要做个好人，多行好事，即便在这一世得不到回报，也可以在下一世兑现。”
“当然了，这种说辞，多少带有宗教色彩，但大家也应该意识到，宗教归宗教，信仰归信仰，这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
“我想要强调的重点是，东方人的信仰基础中，并不认同死亡就是终点。他们不像我们，死后，可以有一个永恒的、安宁的、不变的天堂，所有好人的灵魂，都可以在那里安享永恒。他们仍然要通过轮回，继续回到这个世界上，继续体验这个世界，带给他们的好与坏。”
“现在，过去，未来，在东方人的信仰观念中，这三者，可以通过轮回，而相互转换。没有起点，亦没有终点，只是永不停歇地奔跑，这就是他们信仰观的底色。”
“这种观念，充分体现在他们的艺术创造中，下面，请允许我向各位，简单展示一下，其中的……”
“咚！”
木门被大力推开，一个身穿西装，官员打扮的年轻人跑了进来，神色有些慌张。
“亨……亨德森教授！”
房间里的氛围完全被打断，沙龙自然也进行不下去了。
而被他称作“教授”的，是一个五六十岁，衣装整洁、仪容得体的男人。
他最外层穿着一身浅墨色西装，里头是白色衬衣，再里面是一根笔挺的海蓝色领带。西裤，皮鞋，梳得一丝不苟的背头发型，即便年纪已经很大，但镜片背后，折射出来的目光，却依旧精神矍铄。
此刻，他正站在高台上，讲桌上则是堆放着一摞老书，正在给下方听讲的众人娓娓道来。
“我正在给学员们讲课，课堂，理应是一个神圣的场所。”亨德森压低声音，“你应该先敲门的。”
一眼扫过去，能坐在这儿听他讲课的，穿着打扮也都不简单，可以说是很有品味。他们对这个突然闯入，打断了沙龙气氛的人，或是皱眉，或是低声抱怨，表现的相当不满。
但是，当他开口说出下一句话后，基本上所有人都闭嘴了。
“抱歉，抱歉，教授，但，实在是有特殊情况。”闯入的男人吞咽了一下口水，“诺顿市长那边，请你立刻过去！”
……
亨德森面色略微一变，却也很从容地收起讲义，“万分抱歉，本次沙龙因为特殊状况，恐怕不得不延期了。”
“具体再开的时间，我会择期，以书信的方式通知各位的。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尽管时间再紧急，尽管闯入的男人，已经多次提醒，并露出火烧眉毛的表情。
亨德森依旧和所有参与沙龙的人，一一握手，并向他们送上一句诚恳、有力的“抱歉”。将所有人送走之后，才收拾东西，跟着他一起离开。
一路上，男人偷偷观察他，他也只管自己四平八稳地走着，甚至都没问自己一句，市长遇到了什么难题，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打着伞，闲庭信步，好像只是去自己家的后花园，喝一杯咖啡提提神。
这种镇定自若的感觉，让男人发自内心地钦佩，太了不起了，太有定力了！
————
橡木城。
市政处。
议事大厅。
众人已经吵嚷到不可开交，虽然声音很大，让人的耳朵嗡嗡作响，但半闭着眼睛的亨德森，已经意识到了，其实并没有谁和谁在“争吵”。他们叙述的，都是同一个观点。
诺顿市长，坐在长桌一端，双手支撑着下颚，将眼睛藏在厚厚的镜片后面。以不带感情的眼光，审视着这张桌上的所有人。
也包括自己。
……
“这么多年过去，来这座城市的外人，一直精准控制在每年五十个人左右，现在突然冒出来四千多个人，这不是开玩笑吗？”
“严格意义上来说，海湾城，倒也不算是外头的人。毕竟是瓦格莱特家族嘛，他们不是……”
“现在那里都不叫海湾城，改名叫派克城了。”
“再说，那么多人一下子涌进来，我们去哪里找他们的口粮？难不成要把这些浑身泥水，身上指不定哪里还在腐烂，两眼饿疯到冒绿光的难民，全都放到城区里来嘛？这简直是……成何体统！这要是传到外面去，让他听到了，那还了得！”
“虽然有点残忍，但要我说，就应该当断则断。天知道他们是怎么过来的，放一辆外来的火车，进入我们城市，本身就违反规定了。趁着时间还没闹大，赶紧派人，去把他们撵走吧！”
……
言语之间，诺德的眼神闪烁不定。
“亨德森先生。”他终归开口道，“你认为呢？”
“我不在你们的市政府里任职，市长先生。”亨德森的语气十分平静，在第一轮的交锋中，他甚至选择了示弱，“虽然我不明白，您为何愿意邀请，来旁听如此重要的会议，但我想……”
“外行人，在这种场合下，还是不发言为好。”
……
诺顿意味不明地笑了。
“不必这么说，亨德森教授。”他改变了对亨德森的称呼，摊开双手，笑道，“谁都知道，你在这座城市，有着相当特殊的站位。我们做任何决定之前，都要充分地，尊重你的意见。”
“不管是什么，我们都会虚心接受的。”
亨德森的眉头微微皱起，他很清楚，对方说这种话，并不是有多么谦卑，而是刻意要将自己，推向大多数人的对立面。
被诺顿这么一撩拨之后，看向自己的视线，就多了几分不友好的火药味。
好在，他也无儿无女，一把老骨头了。
对于这种视线，浑然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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