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炉中文火
“欲人施诸己者，先施之于人。”
“派克城遇到了飓风天灾，现在能逃出来的，多半都是这座城市主城区的居民。或许只是时局所迫，被迫挤在又小又冷的车厢里，但穿上西装、打上领带，我们看他们与诸位，恐怕没什么不同。”
“给他们一点小小的帮助，他们日后，必然会将这份恩德，回报给各位的。”
“如果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将对方拒之门外，甚至驱赶走，似乎，有些不太优雅……”
亨德森推了一下眼镜的边框，问道，“你们觉得呢？”
第七百六十七章：好用的宣称
“老师，我不明白，这么棘手的事情，偏偏还是城市里，有贵客来访……您为什么非要把它包揽下来呢？”
眼前的年轻人斜靠着门板，手中拿着一本书，十分随意地翻阅着，在那儿等着亨德森换衣服，一边问道，“刚刚的讨论会上，大家的态度，都已经表现的相当明显了。”
“四千多个人，就是四千多张嘴，要喂饱他们，还要给他们找地方住，加在一起，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没人愿意白白承担这种开销，本来老师你随便找个理由，附和市长两句，把他们驱赶走就可以了。”
“结果弄成现在这样，这四千多人的伙食费，搞不好都要我们来出。后续出了什么岔子，比如这四千人的住宿、安置，安全问题等等，责任自然也全在我们这儿。”
“可我们安排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呢？竞赛马上就要开始了，突然涌进来这么一群人，安全问题，又该如何保证？”
年轻人耸了耸肩膀，虽然没有埋怨，但这一系列话语，显然也对亨德森当众和别人唱反调的行为，并不那么满意。
亨德森没有回答他，只管自己整理西装——他先回了一趟住所，换上一套新的西服，比刚才那套做沙龙时候的，看起来更加硬朗。以黑色打底，红色马甲作为内衬，看上去相当板正。
他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领，不紧不慢地问道，“瓦伦丁，你那么能打听，那四千多人中，领头的那个是谁，你有打听到吗？”
“乔纳·瓦格莱特啊。”瓦伦丁耸了耸肩，这种问题难不倒他，“不是那个老二吗？”
“是老二，不管是年龄，还是职位，都排不上号。据我了解到的情况，派克城的市政府体系里，一切都是市长说了算。具体的活，分派给下面的各个部门去干，而乔纳担任的职位，叫做‘市政秘书’。是一个官职很高，但没有任何实权的位置，连市长的喉舌都算不上，撑死了，只是他的一根笔杆子。”
“是吗？”瓦伦丁漫不经心地说道，“那不就更没必要去见了吗，一根笔杆子而已。”
“再想想。”亨德森说道。
“……”瓦伦丁其实并不笨，又思索了一会儿，眉头便紧锁起来，意识到事情不对。
市长本人并不在这四千多人之中，这很不寻常。
也就是说，组织起这整整四千多人，逃出派克城的，就是这根不起眼的笔杆子？！
“突然降临的天灾，是对一座城市，最好的考验。应急能力、调动能力、组织能力，只有这些能力都不缺乏，才能在众人乱作一团的时候，组织起有序的撤退。这种时候，那些只会动嘴的人，就现原形了，只有真正的强大的执行力，命令才可能彻底贯彻到每一个人身上。”
说到这里，亨德森叹了口气，“我见过很多自然灾难，飓风、洪水、蝗虫……都不新鲜，遗憾的是，亚美莉加国内的绝大多数城市，都不具备这样的应急能力。”
“但这个老二做到了。”
“我明白了！”瓦伦丁不再依靠着木门，站直身子，正色道，“您的意思是，这个乔纳未来可期，值得我们长期投资一下？将来，或许还能从他身上，狠狠地捞一笔回本，是这样吧？”
“……”
亨德森没有回答这个纯功利的解读，只是看了一眼自己这位学生。此时此刻，他站在自己面前，穿着一身快要拖到地上的托加长袍，紫绸内嵌着金线，在飘摇不定的烛火中，显得无比华贵。
“你很喜欢这身戏服吗？”他突然问道。
“怎么突然问这个。”瓦伦丁愣了一下，随即撑起手臂，脸上露出些许兴奋的笑容，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对啊，这不是您教我的嘛，要将自己的‘体验’，和‘人物’，真正结合到一起。”
“我这个人物，在即将到来的场合下，不就应该穿成这样吗？”
“老师，我错了吗？”
……
短暂的沉默后，亨德森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我真的不知道。”
————
橡木城的运气确实相当不错，它和派克城的距离并不算太远，却并没有受到飓风影响。它和大湖恶魔的边缘，将将好擦过，只是天色有些阴沉而已，空气里的湿度很重，不见几滴雨水。
火车无言地停靠在站边，仿佛是从海里捞出来的一样，每一个零件都在往外渗水。
亨德森远远就看到了一群人，不禁头皮有些发麻，相信其他人也有类似的感觉。坐在屋子里讨论这件事的时候，他们是无法感同身受，“四千”到底是一个什么规模的数字。
人头攒动，密密麻麻。
作为橡木城的市长，诺顿自然也早早就到了。为了防止现场情况失控，他们不得不调了装配实弹的护卫过来。尽管如此，在人数方面，依旧远远不及对面。
“市长先生？”
“……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你提出的建议，教授。”
诺顿的脸色铁青，“既然你这么愿意去和这些臭水沟里爬出来的家伙接触，就请吧。”
亨德森也相当意外。
他近距离看到了这四千多人的情况——一个个都面黄肌瘦、衣衫破烂，还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恶臭。那么多人，连一身像样的打扮，乃至一双像样的鞋都凑不出来，这和他在市政厅的预言，无疑大相径庭。
都是穷人。
可……穷人，在面对这种大灾难的时候，是怎么乘上火车，跑出来的呢？按理说，这种时候，火车票应该涨价到了，穷人绝对不可能买得起的地步啊。如此数量庞大的穷人，他们这一路逃生，吃什么、喝什么，全都是难题中的难题。
对亨德森而言，这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因为他打心眼里不相信，会有哪家市政府，在遭遇天灾时，还有心力去管城市里的穷人。
但不知为何，他们的眼神里，并没有那种瑟缩的畏惧感。相反，反而有所依仗般，一个个昂起头，毫不避讳地盯着自己看。想来，诺顿市长也是对这种眼神感到厌恶，才如此烦躁的。
……
“那个……这位先生，您……您好……”
一个蜷缩着肩膀，讲话结结巴巴的年轻人，缓步上前，伸出手，却不敢看他的眼睛，“感谢贵方，在我们面临危难的时候，对我……不，是对我们，伸出了援手……”
“您是？”亨德森问道。
“哦，抱歉，抱歉，忘了介绍。我是乔纳·瓦格莱特。”乔纳连忙道歉，陪笑道，“我是派克城的市政秘书，现在，市长因故缺席，我……我是代理市长。”
瓦伦丁在人群中，看到他的表现，不屑地摇了摇头。
“就这？”——亨德森百思不得其解。
就这么个怂货？
他有能力，组织起如此盛大的逃亡吗？
“好吧，那么，瓦格莱特先生，请您……”
“哗———！”
话未说完，人潮忽然自行分开，分的无比整齐，完全是人们出于自愿，让出了一条道。
亨德森更是惊愕，因为他从这四千多人眼中，竟然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整齐划一，步调一致，仿佛看到了神明，真正在人间行走的样子一样。这种无上限的尊敬和崇拜，或许，才是成功动员四千多人的关键。
直到这时，亨德森才意识到，这老二到底还是老二，这场逃亡行动，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他既没有胆子，也没有能力。真正的操刀者另有其人，而他，只是一个好用的宣称。
————
张人凤从客运车厢的正门下车，一步，一步，缓慢地朝自己走来。
第七百六十八章：人脉
“诸位，是我们唐突到访，万望海涵。”
人群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讨论声，说什么都有，不过此时此刻，张人凤对这些话，也快听出免疫来了，并不怎么在意。
如果那两节车厢没有脱轨，那么物资至少可以顶个一两天，钢材也可以作为交易品，试着和对方谈谈交易。总体来说，不会像现在这样两手空空，如此被动。但当时的情况，再不脱轨，整节火车都可能被拽下去，他们也根本到不了这儿，早就变成山里的孤魂野鬼了。
没办法，现在一切都要靠人家接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们是派克城来的，那里遭遇了飓风摧残，水位上涨，整个城市可能都会被淹掉。市长把他们抛下等死……车上的煤储量也不过，这座城市，是我们唯一可以到达的地方。”
张人凤环视四周，他总觉得这座城市里的人，好像哪里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来。
“事出有因，我们从城市里抢救下来的物资，全都被天灾给毁了。现在我们身无分文，食物、药品、物资，什么都没有。但很多人生病了，大家吃不饱、穿不暖，还饱受灾难的侵扰，抵抗力就更弱了。其中还有一些老人、孩子，再没有药品的话，可能会挺不过去！”
“我们需要一个可以居住的地方，哪怕是帐篷也可以，只要有地方过夜、休息，就可以。还需要一些食物，可以喝的饮用水……只要是能吃下去，能消化的东西，就足够了。柴火我们可以自己找，营地我们也可以自己搭建，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只要几天就好，接济我们几天，让我们调整一下状态，我们很快就会离开。”
张人凤呡了一下嘴唇，压低声音，“当然了，我知道……这个要求，确实有些过分。”
“但我保证，我们今天从这座城市得到的一切，来日，都会加倍奉还！”
……
“你保证？”
有趣的是，亨德森看他的眼神，并没有那种歧视或者厌烦，反而对他相当好奇，“你是谁？”
张人凤被他问的一愣。
“他是我的朋友。”莉迪亚走上前来，一路颠簸到现在，其实也没什么仪态可言了，但她还是尽力地，让自己报上名号时的气质，显得更加庄重，“我是莉迪亚·尤里西斯，船长伊斯塔沃·怀特·尤里西斯的长女。”
但，在这座城市里……
船长的名号，似乎也没那么管用了。
亨德森平静地看着她，以例行公事的语气问道，“你愿意为你的朋友做担保，是这个意思吗？”
莉迪亚点头。
“很好，既然你们执意……”
……
“橡木城不对外人开放，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诺顿的声音是干瘪的，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两寸冷光从镜片后射出，这是他第一次在公共场合下，对亨德森发难，“我们不会收取你们的‘报答’，我们只需要，你们立刻离开这里。”
“你们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惹下了多少麻烦……这座城市，可不是你们这些衣冠不整的虫豸，有资格进来的。”
“也没说不走啊。”山姆被他冰冷的态度，弄得有些恼火，语气也激烈起来，“就是借个地方，借点吃的，好歹让我们恢复一下元气。恢复完之后，我们会走的。”
“很遗憾，我们没有义务，对你们提供救助。这座城市的每一笔开支，都有财务官进行记录。如果让他知道，我们将一大笔钱，投入到这种毫无干系的事情上……作为市长，我无法交差。”
诺顿挥了挥手，眼睑低垂着，他没有在明面上透露出厌恶，但这淡漠至极的神色，甚至比厌恶更加可怕。打心眼里，他都不觉得这四千人的生死，有什么重要的。
“这可和您之前说的不一样啊，市长先生。”亨德森也不恼怒，只是侧过身，半笑不笑地看着他，“您不是保证，这件事情，由我来和他们，做第一次接洽吗？”
“我是保证过。”
诺顿以冷漠的眼光，扫了一眼聚集在火车旁的四千多人，“您这不是见过，也‘接洽’过了嘛？那就可以结束了。这座城市，理应在任何时候，任何状态下，都是‘完美’的。这四千多个臭气熏天的流浪汉，会成为一个无法抹去、无比刺眼的污点，相信大多数居民，都无法赞同。”
他的这番话，获得了相当广泛的认同，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得到了民众的支持，诺顿的语速，便愈发快了，“现在，我是这座城市的最高执行官，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我说了算。”
他挥了挥手，像掸落一只苍蝇般，无比轻巧地说道，“没有任何条件可讲，请你们，立刻，离开这座城市。”
……
护卫们齐齐向前一步。
“……”
“怎么还站在这里不动，没听懂吗？”诺顿推了一下眼睛框，对这群乌泱泱的人群，十分不耐烦，“这座城市不欢迎你们，快离开，随便你们去哪里都行。”
“要是……我们就是不走呢？”张人凤眼神发直地盯着他，“你打算怎么样？”
“那样是违反法律的。”诺顿一板一眼地说道，“作为市长，我有权力组织人手，对你们进行暴力驱逐。这中间，不管发生多少伤亡、流血，我都不会被追究法律责任。”
“是吗？”张人凤微微侧过脑袋，咧开嘴角，露出一个有些可怖的笑容。
————
……
“我劝你们，还是别招惹他比较好。”
一个清亮的声音，忽然从人群后方传来，为这几乎犬牙交错的氛围，按下了暂停键。
诺顿满脸阴鸷的表情，收放自如，再回头时，又变得平静且恭顺，甚至还有几分讨好的意味。他甚至直接丢下前方对峙的工作，一溜烟小跑，跑到来人身侧，“您怎么出来了？”
深色精纺外套，内衬墨绿色佩斯利马甲。下身则是一套很经典的坎伯兰郡装扮，西裤配上骑兵短靴。
再加上那种时刻挂着浅笑的俊朗面容，深邃的五官，以及这霸气侧漏的背头发型。
张人凤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却又一时僵住，想不起来细节。
“不认识我了？”男人略带调侃地说道，“真伤心啊，张先生，我们在多弗丘，不是见过一面吗？”
“……”
“啊！”
张人凤脑海中灵光一闪，“你是那个……泽……泽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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