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炉中文火
还有这山呼海啸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拽出此世，某一瞬间，他忽觉眼前看客们的身影、姿态，都和记忆中，擂台下的观众们重叠起来。自己又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天天在擂台上打拳的日子。
带着好奇，他没有立刻就开始裹乱，而是以身体上的绝对优势，硬是在人海中挤出一条出路。收获了无数声F开头的国骂，张人凤也不和他们计较，终于穿过人群，来到这个密集圆阵的最前排。纵然是一身硬功，也挤得他满头大汗，感觉快变成沙丁鱼罐头了。
“挤成这样，后面的人，真能看到东西吗……”张人凤忍不住吐槽道，从刚才挤过来的人数看，光是围观的人，就已经有一两百之众了。这一场一场打下来，都得交了钱才能看，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这一场的两个拳头，站在圆阵中心的空地上，被主持人牵住两手，以嘶吼般的音量，高声介绍道。
“这一位，来自圣昆塔克街头，称霸了斗角巷一带，灵巧和凶狠并存，意大利佬麾下，大名鼎鼎的‘独狼’！”
一个留意着罕见板寸头，眼睛却是吊三角眼的男人高举拳头，以凶狠的眼神扫视过观众，算是打招呼了。
“而这一位，则是驰骋在草海之上，勇猛无畏的红番战士——‘酋长’！！”
红番？
张人凤自己也经常被人称为黄番，听到了这种带有歧视意味的称呼，登时便留心起来：那是一个印第安人，在此之前，他只见过游隼这一位印第安人，相较于他，眼前的酋长要高大很多。肩宽，腰细，两腿看上去尤为壮实，往那里一站，更是巍然不动。
听说前朝在挑选锦衣卫时，讲究一个“虎臂蜂腰螳螂腿”，酋长基本符合这三样。粗壮如水牛的脖颈上，挂着一串兽牙做成的项链，除此之外，他还真没有太多印第安人的样子，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短衫，尽显一身霸道肌肉。
唯一不搭调的，是他的年龄，看上去饱经风霜，已经是四五十岁的年纪了。
他的头发束成几股辫子，面对人们或是轻蔑、或是嫌恶的眼神，他却一一以微笑回应。
“喂，你！说的就是你，那个黄番佬！”一个身材矮小，脖颈上挂着木箱的男人，从人堆里一路挤进来，一把抓住张人凤的手腕，没好气地说道，“你下注了吗，就往里头钻？必须得买一个。”
“我买酋长赢。”张人凤从挎包里掏出五美元。
“酋长……是吧？”男人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似乎在奇怪这个黄番为何出手如此大方，但很快，他的嘴角便抬起，露出一抹不屑的笑，“眼光不错，等着吧。”
张人凤感到一丝不对劲，但不等他细问，比赛已经开始！
“好了，先生们，你们都知道规则的。不能踢那玩意儿，不能尖叫，不能像个娘们一样哭哭啼啼。枪响之后，你们就得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展开空手搏杀，直到一方求饶！倒地不起！或者断气为止！”
“砰！”
他朝天开了一枪，枪声和人们的欢呼声，形成了一堵如有实质的浪潮！
“来吧，红番老头！”孤狼吐出舌头，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去，挑衅道，“我要剥了你的皮！”
战斗开始。
看了几眼，张人凤的眉头皱起来，因为场面比他想象的，更加不温不火。从打架风格来看，孤狼确实是街头干架的类型，嘴里乱吼乱叫，拳打脚踢，恨不得连牙齿都用上，脚步虚浮，动作也全无章法可言。
但偏偏就是这种家伙，酋长应付起来，却显得很吃力。
他一直在用退避的姿态，互相给予对方乱拳，一下一下，殴打在对方的身体上，看起来十分热闹。
“好！打得好，孤狼！干掉他！”
“你的拳头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啊，这么大块头是白长的吗？！”
“淦！红皮佬，老子在你身上下了10美元啊！给我赢！！！”
“把他的耳朵咬下来！”
……
随着拳拳到肉的打击感越来越强，众人惊呼有之，怒骂有之，悬念几乎拉到了极限。
人群之中，神色疑惑的张人凤，显得格格不入。
他看的不是那眼花缭乱的拳，而是脚：孤狼脚步散乱、虚浮，围着对手跳来跳去，如同一只浮躁的猴子。而酋长的脚步却很稳，如同老树扎根，移动的幅度很小，却足以闪开一些可能造成真正伤害的拳脚，用发达的肌肉，将伤害硬扛了下来。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张人凤一眼便看出，酋长是在让招。出拳的时候，明显都是收着在打，只是他演的很好，挨打时也会顺便晃动一下上身，造成一种受击的假象，围观人群不明就里，还以为二人打得不分胜负。
“啊——！！”
孤狼吼得十分热血，对他来说，这应该是一场“稍微有一点点挑战性”的战斗，他将最后的力气，都赌在了这一拳上。
“砰！！”
张人凤的瞳孔瞬间睁大，流露出十分罕见的惊诧之色。
在他出拳的瞬间，酋长蹬地跃起，以营造想要反击，但却棋差一着的感觉。但，最高明的是，他竟然配合着拳头打过来的方向，主动将整张脸，连带着下颚，一并往右侧扭动！肩部、颈部、头部，甚至连下巴……所有可以用到的肌肉，都在瞬间调动完毕，完成了在这位元年武状元眼中，堪称惊才绝艳的壮举。
他将这一拳的威力，近乎完全消去了！
“咚！”
酋长倒在地上，晃了两下脑袋，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最后还是倒下了。
骂声顿时响作一团，但说白了，也没有太夸张，他的落败似乎早有所料，下注在他身上的，也只是觉得自己倒霉。酋长被两个人拖出场地，胜者迎接欢呼，下一场很快就要开始了，人们又要忙着鼓掌、欢呼、下新的注，
……
“是消力……”张人凤暗自惊叹道，“而且，是极高的水准！”
第两百二十九章：1879年，第一次在国外打自由搏击……
“师父，无相功就无相功嘛，干嘛前面还加一个小字？”张人凤盘坐在蒲团上，一脸不解道，“难道还有大无相功？”
“凤啊，做人做事呢，谦虚一点。满招损，谦受益，轻舟才好掉头呢，什么话都说得太满，以后想改，都没机会了。”师父摇了摇脑袋，一如他每次摇头那样，幅度大得吓人。
干瘦的脖颈咔啦咔啦作响，让人忍不住担心，他不会把自己的脑袋给摇下来。
“诶，这样啊……”张人凤挠了挠头，他正处在一个对大道理左耳进右耳出的年纪，思维自然也是跳脱的很，“可我已经有气硬功了，咱们门派的规矩，不是一个人，只能传一种功的吗？我听师姐说，两种功法混在一起，会走火入魔、筋脉尽断而死的啊！这小无相功，我怕是无福消受了，师父将它传给师弟师妹吧。”
“你个憨货。”师父翻了个白眼，一点情面不留，直接骂道，“哪儿有什么走火入魔，这种志怪小说上的东西，你也信？为师所言，只传一法，是让你们互相之间有个制衡。”
“万一出了哪个心术不正的，学了老子的功夫，出去胡搞一通，海角天涯，你们还可以替为师清理门户。若法门尽被他学了去，岂不是要老子亲自出山，那多麻烦啊？”
师父骂骂咧咧的样子，像极了不愿意下地劳作的懒汉。
好现实的理由啊……张人凤忍不住想道。
“传给你们的几门功夫，全当是个傍身手段，打打基础的。把你们领进门，之后的路，就要你们自己去走了。这小无相功的法门，老子只能告诉你两个字。”
师父顿了顿，难得收敛起老顽童的气质，认认真真地，将他钻研了大半辈子的东西，毫无保留地，传给了他的弟子。
“消力。”
“消力？”张人凤狐疑道，“化劲吗？”
“很像，但是不一样。所谓消力，是一种圆融通达的状态，如水一般。任何攻击打在水上，都会变得绵软无力……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东西，站姿、身形、动作、皮肤、肌肉、地面，甚至是一缕吹过的风，将打在你身上的力道，消弭于无形。”
“厉害……”张人凤听得两眼放光，仿佛男人见到了绝世美女一般，咽了口口水，“那我要怎么练习？”
“练习消力，不需要任何器材。”师父悠悠地说道，“站着、坐着、躺着、吃饭睡觉，随时随地，都可以尝试消力。”
“你什么时候，能像老子一样，感觉到碗和筷子的重量，什么时候就成功了。”
“这么抽象吗？”张人凤惊愕道，“师父，能不能像练气硬功时候那样，具体一点？我要站多久、坐多久、躺多久，吃几碗饭，才能达到你说的那种境界啊？”
“哈哈哈……”师父却不自觉地笑了，“傻小子，说到底，消力只是一种状态，代表着你能‘完全’掌控你的身体，做到一切你想要做到的动作。到最后，消力甚至会成为本能的一部分。”
“我又不是你，怎么可能去控制你的身体呢？”
————
“名字？”管理员眼皮都没抬一下。
“艾斯蒙德。”酋长活动了下刚才尽挨揍的大臂肌肉，笑着说道，“押了孤狼对酋长那一场。”
“嗯……好，押了15美元是吧？”管理员看了他一眼，“赢了75美元，扣掉2美元场地管理费，一共73，拿好。”
这场地管理费也挺有降价，定在一个稍微有点难受，但还不至于令人抓狂的金额。大多数赢了钱的人，肯定都在兴头上，这2美元，给也就给了。酋长眼中有些许无奈，最终还是点点头，给钱，收拾行李，裹上自己的大衣，准备离开这里。
……
“你让我输的很惨啊。”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让他的脚步停住。
回头，见来人脸上并没有多少兴师问罪的意思，酋长也露出笑容，向其抬帽致意，“抱歉啊，朋友，世事难料嘛，这就是地下拳击。我最后疏忽了一下，就满盘皆输了。”
“也许下一次，幸运女神会眷顾我们……”
“轰！”
话未说完，一记重拳破空而来，直奔他的面门！
酋长面色骤变，瞬间将帽子丢下，抬手将其拨开。这一拨，酋长的眼睛瞬间瞪大，这个看上去个头没他大的家伙，出拳竟能如此之重，他需要使出八成力气，而且出手精准，直奔鼻梁而来。要是没能拨开，这一下砸实，估计自己就得躺在地上了！
然而，让他惊讶的，还远远没有结束。
“野马跳涧——！！”
跃起。
腾空。
干脆利落的三连蹴击！
酋长见过空踢，但印象中，一般都是单次踢技，能踢出两下的，已经是凤毛麟角。而眼前之人，轻而易举便完成了高难度动作，出腿收腿，几乎要快出残影来，砰砰砰三声，接连踢在自己的手臂上。隐约传来的巨大力量，更是让酋长感到咋舌。
速度快本身就很可怕了，力量却还一点都不缩水……这是人吗？！
意识到对方不好对付，酋长再无可退余地，牙关咬住，眼底流露出几分狠厉之色。
“咚————！！”
背身，弓背，绷紧肌肉。此刻的他，不像是拳手，而是一个标准的铁饼运动员，正在做投掷动作。仅靠这一个动作，他把所有力量都集中到了一点上，挥出一拳，正中张人凤心口。
好硬！
酋长暗自皱眉，如果不是张人凤的衣服太过单薄，他甚至要怀疑，这哥们儿是不是穿了身盔甲在里面。拳头上传递回来的手感，简直就像，在击打一块坚硬的大石头！
饶是如此，张人凤还是被一拳震退了——他的双足是不会动的，就这么扎根在地上，是整个身体向后平移了数米。鞋底与码头的木板摩擦，发出尖锐的刺响声，被淹没在汹涌的声浪里。
拳赛仍在继续，无人在意这场小小角落里，发生的冲突。
“果然……”
酋长的瞳孔有些缩小，十分震惊，看得出来，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正面硬吃下这一拳，张人凤只是拍了拍胸口的灰尘，露出猜想得到验证的笑容，心满意足。
“这就对了，这才是你这个骨架和肌肉，应该有的力量。”
看穿之后，紧跟着的，便是不理解。
“明明能赢的，那种地痞流氓，十个加在一起也不是你的对手，干嘛要打假拳？”
第两百三十章：这把我们就遇到小代了
“……你输了多少？”酋长翻开他那明显是真皮缝制的小挎包，“我把钱还给你，别缠着我了。”
“我只想知道真相。”
“为了什么？”酋长将那顶颇有墨西哥风格的帽子，戴回脑袋上，帽檐将大半张脸遮住，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漫不经心地说道，“一个红番佬，在文明世界遇到的种种困难，可以成为你在吃饭的时候，和家人朋友的谈资吗？”
对于文明世界，酋长从不投入过多奢望，他很清楚这些“文明人”的底色是什么，也很清楚自己在这里的地位。不同的肤色，便注定了，他无法在这片土地上，收获到一丝尊重。
哪怕只是最基本的人权，都未必能保证。
这里的文明人，更愿意将他看做一头未开化的野兽。
既然投身此地，他便决心要扮演好，人们希望他扮演的角色——一个空有力气，没有头脑的印第安红番傻大个。哪怕是个混混，也能在和他大战几个回合后，将他轻松斩于马下。
发生在他身上的不幸，只会成为人们嘲笑、轻蔑他的理由，早已习惯了这一点的酋长不再多言，拉起挎包，转身欲走。
……
“他们也叫我‘黄番佬’。”
“嘲笑你，不就是嘲笑我自己吗？”
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将他的脚步拴住。
人来人往中，一个东方人，一个印第安人，相互对视着，仿佛与这躁动不安的拥挤世界，隔开了一层水帘。
酋长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对这所谓的“文明世界”，本就接触不多，几乎也没怎么见过张人凤这样的黄皮肤。对于对方在这个社会上的待遇，自然也不大清楚。
好在老张也是个不内耗的人，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反而有种平铺直叙的美，在酋长的心中，产生了一定暴击。
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
或许不算准确，但此时此刻，酋长确实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在这排外的世界中，他们，都是不被主流接纳的沦落之人。
“呵，这样啊……抱歉了，小哥，我刚才不知道。”酋长眼中涌起复杂的情绪，笑了笑，“但是说了也没用，我遇到的事情，恐怕不是坐下来聊聊，就能解决的。”
“试试看呗。”张人凤却十分自信，笑着说道，“就当我花5美元，听你这段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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