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炉中文火
第三百十五章：白马，白马
马车行驶在雨后的道路上，车轮挤压着路面上的石子，轻微的颠簸，反而让伊戈颇为惬意。他靠在椅背上，小口啜饮，半眯着眼，像一只在享受着午后阳光的猫。
在营地里，他是兢兢业业的厨子，尽管人人都知道他身份不一般，却总归有那么层窗户纸在，没有捅破。
只有在和自己人相处的时候，他可以卸下伪装，恢复自己的本来面貌。
“这些日子，都是你们两头跑，辛苦了。”
“也不过如此吧。”瓦尔加的回答十分干练，“新伊丽莎白州那边，也是根据你的方针来的，保守处理，用不着投入太多力气。白炬镇这边，就更轻松了，连镇长都是我们的人，所有生意都在稳步推进，没什么阻碍。”
“我们的万人迷柴德尔先生，可有些日子没露面了。”伊戈漫不经心地问道，“最近有他的消息吗？”
“他在花岗岩州，那里不是我们的地盘。”瓦尔加不愧是伊戈一手教出来的，即便他没有吩咐，这位二把手，也会在和上司难得的见面汇报时，做好一切信息的准备，“他似乎有所预感，果断放弃了白炬镇的银行事业，甚至放弃了新奥斯汀州，转战其他城镇去了。”
“据说这一次，是在花岗岩州的高树地带，发掘出了大片的石油田，他将那视作重振旗鼓的第二桶金。至于他在新伊丽莎白州的产业，也是以保守策略为主，变得比之前低调了很多。”
商人的嗅觉，往往是最为敏锐的，尤其是像莱恩·柴德尔这样，在各个领域都有所斩获的商人。你可以说他坏，但他绝对不傻，哪怕人没有到场，仅仅是靠流窜过来的消息，他都嗅到了变天的味道。
白炬镇已经改天换地，不再适合他横插一脚了，好在他的银行还在开业初期，没有投入太多，仅仅是把本保住，就当做一个长远投资的买卖吧。
至于次子的仇……这么长时间过去，他早已进入贤者模式了。
不过说到底，失去儿子的痛苦，也并没有在他的心里盘旋太久。一旦莱恩变回那个精明、冷血的商人，根据不断窜入他耳朵里的情报，仔细盘算后，发现强行替科林复仇，所要花费的成本，其实远远大于此举的收入，便暂时偃旗息鼓了。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大不了不在这玩儿了，跑到你们手伸不到的地方去捞钱，这总行了吧。
“呵，继铁路、蔗糖、银行之后，这次是石油吗？”
伊戈无不嘲讽地笑道，“这老东西，非要把天下人的钱，都塞到他自己口袋里，才算罢休。”
马车停靠在仙人掌酒馆前，这是伊戈的习惯：除非有特殊的外勤要出，否则，每周这个时候，他都要和吉米约在这里见面，交流情报，并且进行一次梳理、对账。
眼下，吉米已经和怒雷帮没有任何瓜葛，明面上，他仅仅是莱恩·柴德尔集团的法律顾问。
但这位商界巨鳄，似乎并不打算让吉米参与进，他在花岗岩州的石油生意。毕竟像隔一个州，法条的细节、执行，都会有很大差异，他更习惯每到一个地方，就雇佣当地名气最响的讼棍，用钞能力让他们为自己而战。
众所周知，图库大字不识一个，除了花式杀人，并没有管理帮派的才能。
因此，在他管事期间，怒雷帮的财物状况，很大程度上，都是吉米这个代拉师爷在管。现在进了红中帮，他也会负责处理那些难以出售的等价物，比如不记名债券、尤其贵重的珠宝等等。
在安吉洛宅邸中，搜出来的那些值钱货，要是卖到黑市里，未免有些暴殄天物了，这种时候，就会由吉米去发动人脉，联系专门的买家，卖出一个合适的高价。
伊戈要管的就更多了——因为他身兼双职，不光是红中帮的厨子，也是怒雷帮此刻的操盘手。
最开始，两个身份还会带来一些割裂感，但随着家族会议开过，这种割裂感渐渐变小，他越来越倾向于前一个身份。脑子里考虑的，也都是如何将怒雷帮的墙角，撬到红中帮那里。
只不过，今天的仙人掌酒馆，格外热闹，马车还没停稳，就已经听到了里面传来的欢腾喧闹。
“奇怪。”瓦尔加皱起眉头，“上午十点，哪里这么多人？”
————
“方块7，方块7……”
吉米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手，翻开其中一张散在桌面上的牌，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了。
牌面揭露。
是一张红桃3。
“啊————！！！”
围观者们顿时爆发出一阵呼声，“输了，输了！喝！”
在这个年代，酒馆里往往还伴随着许多危险项目，哪怕是最基本的打牌、二十一点，都有输不起直接掏枪的。更刺激的，莫过于快刀戳指缝，就是用一把匕首，在手指缝之间轮番戳动，和人比快，但稍微歪一点，就可能把指头直接剁下来，比的就是一个刺激。
吉米没胆子碰这种项目，他现在在玩的，是最温和的“记牌”：将一套扑克牌散在桌上，给两个人一分钟时间去记，然后再全部翻面。两个人一次能翻两张牌，花色、点数要完全一致，就记一分，最后比谁的总分多。可以说，是一种单纯考验速记能力的游戏。
“哦，不是吧……”吉米捧着自己的脑袋，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却也带着几分畅快笑意。在旁人的鼓动下，他咬了咬牙，举起杯子，将凉爽的冰镇威士忌一口灌下，“咚”的一声，杯子重重砸在桌面上。
头重脚轻，眩晕感不可避免地从脚底板冲上来，涌到天灵盖。
“哈——厉害，厉害！我还从没见过……说真的，从没见过玩这个游戏，比我还厉害的人……你刚刚，连续猜中了7组牌……”
“不是猜，我的朋友，是记。”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至少在吉米眼中是这样。
他的面容十分深邃，眼眸透亮，带着几分狡黠。这身白西装加红马甲的组合，放在其他人身上，或许会显得太过招摇，但穿在他身上，便恰如其分，相当衬他的气质。不算太浓密的八字胡，高挺的鼻梁，还有微微凹陷下去的眼眶，一切搭配，都显得如此完美。
男人将帽子挂在一旁的椅子上，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笑着说道，“我对自己的记忆力，尤其是……数字方面的记忆力，向来很有自信。”
……
伊戈像是被人定住了一样，站在原地，目瞪口呆，露出了无比惊愕的表情！
“拉罗……”
“好久不见，老弟。”拉罗将帽子戴上，笑着说道，“那么，麦吉尔先生，很荣幸认识你。我等的人，刚好也到了。”
第三百十六章：佐拉埃尔家族的大脑
基因这东西，实在是太神奇了。
尽管伊戈的身高，只有拉罗的一半，但两人靠在仙人掌酒馆外墙上的角度、姿势，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拉罗用靴子上的硬质皮革，划亮火柴，点燃一根高档香烟，先递给伊戈，而后者也没有说什么，默默地接过了香烟。而后，拉罗才给自己也点上一根，两人几乎是同时将烟头放入口中，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呼……”
浓烟吐出，震耳欲聋的沉默，在两人之间盘旋。
“墨西哥那边……怎么样？”
拉罗半眯着眼，脸上洋溢着迷人的笑容，似乎在对每一个路过的人微笑致意，但离了近了，仔细看就能发现，他并没有对任何人笑。他的目光径直穿过每一个目标，投向了人们身后的虚空。
“我和爱德曼先生聊得很愉快，初步的合约，已经成型了。”拉罗拍了拍伊戈的肩膀，笑道，“那地方就这样，代替一个军阀的，永远都是另一个军阀。只要他们不停更替轮换，我们就有利可图，可以给这个摇摇欲坠的佐拉埃尔家族，缓上一大口。”
“那真是恭喜你了。”伊戈的语气有些复杂，但至少在这一刻，还是真诚的成分比较多，“再一次成为，挽救家族的功臣。”
这世上最令人心酸的，并不是不公平，而是有人比你有才能，还比你更努力。
随着西部世界越来越文明，过去那种有胆子有枪，就能狠捞一笔的时代，一去不返了。佐拉埃尔家族里面，若说他当真敬佩某个人，那便是他这位一母同胞的兄长。
在以残忍、凶悍为家风的家族中，他简直就像变异出来的一样，诞生出了家族所不具备的优点。有时候，伊戈会忍不住这样想，是不是在母亲腹中时，拉罗吸走了所有的营养，才导致自己变成这样一个畸形？
“……里头那家伙，你认识吗？”拉罗笑眯眯地问道。
“吉米·麦吉尔？”伊戈神色平静，丝毫不露破绽，“他不就是莱恩·柴德尔，派给图库的法律顾问吗，怎么了？”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保持冷静。
伊戈没有否认他和吉米的关系，因为，从正常的逻辑来看，他们两就要应该是认识的。他是被家族派来，接手图库在新伊丽莎白州的一切生意，既然如此，免不了要和他发生交集。他们约了时间，在仙人掌酒馆里对账，也是很合理的事吧。
“在来这里之前，我稍微看了一下这段时间的账本……”
拉罗有意无意地停顿一下，微微俯身，那份笑意中，终于显露出些许锐利。仿佛一直在打盹的老虎，瞥到了属于他的猎物，活动身体，即将要展开迅猛出击，要将其一口吞下！
“……”伊戈的定力非比寻常，都被这样暗示了，依旧没从脸上露怯，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心里有底，表现出来的样子就有自信。
涉及到怒雷帮的所有账目，他都是亲自看过，把关过的。
一些涉及到红中帮的业务和数字，他也都在合理范围内，做出了一系列修改。他有自信，即便是对数字相当敏感的拉罗，也无法从明面上，看出什么问题来。
在这双圆睁的眼睛之下，他有种被审视的感觉，仿佛那目光已然刺透皮肤，剐蹭着他的骨头。
……
“你出色地完成了赫克托阁下，交托给你的任务，作为一个仓促上阵的救火员，简直太棒了。”
紧绷到极致后，拉罗忽然松劲，又恢复到自开始那种如沐春风的氛围，笑着拍了拍伊戈的肩膀，“干得漂亮，老弟，我真为你骄傲！”
“哈……没什么……”伊戈突然意识到，那股审视的目光并没有消失，只是隐藏在了他温柔的笑容之后。
好一个攻其不备！他真正想要看的，就是自己在以为安全后，那一瞬间的反应！怎么忘了，和人打交道，从人身上套取情报，才是这头白马可怕的地方——他总能用他自己的方法，得偿所愿。
不能松气！
“职责所在罢了。”
“是啊，职责所在。”拉罗半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抱起双臂，咬着烟头，看向门前熙熙攘攘的行人，“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干的事，越过雷池一步……砰！”
他比了个烟花的手势，“就会像里头那家伙一样。”
“他怎么了？”伊戈问道。
“叛徒。”拉罗平静地回答道，吐出一口烟，“他背叛了图库。”
“怎么做到的？”伊戈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一些，“你从他嘴里，问出点什么来了？”
“那倒没有，他很聪明，即便是喝醉了，也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这就是他的工作嘛，靠着一根舌头，吧啦吧啦，把黑得搅成白的。”拉罗意味深长地看了伊戈一眼，笑着说道，“但，任凭他说的天花乱坠，只要做过某一件事，必定会在世上，留下痕迹。”
“痕迹，是没办法抹去的。”
“什么痕迹？”伊戈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立刻就想到了，“如果你是说，白野牛牧场里，新增的那些黑人雇工，那是……”
“那是你的主意，我知道。”拉罗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去了一趟牧狼帮，想要找出挤压家族生意的源头，善心大发，救下了一批被关在地牢里，准备卖出去的奴隶。没地方可以安排，所以直接放到了白野牛牧场……那是赫克托阁下，原本给你安排的养老地。”
直到此刻，伊戈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震惊的表情。
这些情报并没有刻意隐藏，只要愿意，谁都可以查到。
真正让他惊愕的是，刚刚回到本土的拉罗，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理清了一切！
“可以理解，老弟，你从以前就是这样，对不必要的人，投入太多不必要的感情……不过暂且先不说了。”
“真正让我起疑，是刀疤村。”
“刀疤村？”
“除了怒雷帮之外，刀疤村还有很多其他人，酒吧、马厩、妓院、跳蚤窝……图库过习惯了舒坦日子，必须要有人服侍他。图库死后，这些人去哪儿了？”
“1879年，1月19日，一大批人从山上下来，坐上了驿站马车，被拉到了附近的某个旅店。”
“而后，里头那位大律师……为他们一一安排了去处。虽然粗糙，却也还算妥当。这可不是件容易事，要动用的资金、精力，都远远超出想象。他也是靠着人脉，才勉强搞定的。”
“我刚刚和他聊了一会儿，这位麦吉尔先生，可是一个无利不起早的人。很难想象，他会突然间善心大发，做这种好事。那么，换位思考一下，就只剩一种可能……”
“有什么人出了报酬，要他这样做。你觉得那个人是谁呢？”
一连串问题问完，拉罗露出平静的笑容，继续看向伊戈。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第三百十七章：平克顿，阴云再现！
“其实，到这里为止，证据链还不是太完善。”拉罗一转口风，继续说道，“最多只能证明，他确实是收了钱，来做这件事的。”
“需要证据吗？”伊戈的语气满是讥讽，“如果是图库，只要觉得有一点不对劲，就该用拳头交流了。”
“我不是图库，老弟。”拉罗瞪圆眼睛，似笑非笑地说道，“不要把我和那种货色相提并论。”
“真正让我起疑的，是那趟被红中帮劫了的火车。”
火车？
伊戈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抢劫那趟火车时，他虽然在场，却没有参与前期的策划。
当时他就有所怀疑，红中帮怎么会得到如此精准的消息。那可是价值一万美元的不记名债券，莱恩再有钱，也不是随便烧的，这种级别的货运列，一定属于保密中的保密。
收益很大，风险也同样大——有脑子的，稍微想一想就知道，这不就是和之前怒雷帮一样的抢劫方式嘛。只不过怒雷帮会把抢来的物资如数奉还，红中帮，则是全部收入囊中。
“这家伙极大概率，是在刀疤村的时候，就已经叛变了。图库没什么脑子，喝点酒之后，嘴上就没个把门的，要说把什么秘密情报泄露给他，也不奇怪。这样，就能解释很多事。”
拉罗嘴角咧起，深沉的眼眸中，迸出几寸冷光，“私酒营地被毁，我们在圣昆塔克的生意伙伴，意大利佬，也被连根拔起，这些全都有迹可循。赫克托阁下，绝不会容忍自己的生意被人撬墙角，偏偏还是杀死了图库，在我们脸上拉屎的红中……”
“想想他之后的待遇，我都有点同情这个倒霉蛋了。”
他将烟头潇洒地掷向地面，嘴角虽然是勾起的，眼睛里却全无笑意，说出来的内容，更是无比吓人，“老弟，这次我去墨西哥，也算是学到了些很新奇的玩意儿。什么哥伦比亚领带、血鹰，都已经过时了，你知道他们那里，是怎么处置叛徒的吗？”
“红火蚁。”伊戈并没有让他装成，直接给出了答案。
“哈哈，不愧是你，连这么偏门的东西都知道，但你一定没看过那场景。”拉罗半蹲下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家伙的身体，被埋在沙漠里，就露出一个脑袋。他们往光秃秃脑袋上，浇满糖浆，就这么把他放在那儿。然后，蚂蚁就会顺着糖浆爬过来，爬到他的脑袋上，密密麻麻，爬到他的鼻孔里、耳道里、眼睛里……”
“别看它们小，不一会儿，那人就被咬得满脸鲜血，但他还得在大太阳下晒好久，才能咽气。那时候，他几乎是求着我们，赶紧一枪把他崩了。”
……
“非要这样吗？”伊戈冷不丁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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