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炉中文火
“很有意思，骡子，很有意思。”赫克托歪着嘴，扯出一抹冷笑，“我没记错的话，这不是你第一次表达出类似的意思了。”
“因为我不瞎。”伊戈给了他一个白眼，“那天，那个律师还没把你怼清醒是吧，你还在做大庄园主的美梦？我说实话，就你那半吊子水平，能把马匹的买进卖出折腾明白，就不错了，再往后的钱，都是乘上了时代的火车，才顺手捡到的。”
“再不抓紧时间，你连手上这点都保不住。”
“这么急着腾笼换鸟啊。”赫克托用手指敲击着桌面，漫不经心道，“是要把这里，腾出来给你的新朋友吗？”
“……告诉我，尊贵的赫克托阁下。”伊戈则是回以冷笑，“被愤怒的群众从家里拖出来，活活打死，或者关在地牢里，最后在自己的排泄物里溺死，对你来说更有尊严吗？”
“还不会走到这一步。”赫克托将交叉的双手缓缓放下，“在你像个怨妇一样，喋喋不休抱怨的时候，我和拜伦，探讨出了一个办法——一个可以一劳永逸，除掉红中的办法。”
“还只是草案而已。”拜伦在一旁补充道，“不过，要说可行性嘛……反正也没有更好的尝试了。”
“当啷——”
一把匕首被他按在桌上，轻轻一推，滑至伊戈面前。
匕首的刀柄位置上，有一个不同于其他款式的拉环。
“有一个发明家，和我们一直有合作的。前几天来的时候，他送了我一个小礼物。”
“……”伊戈将匕首拿起来，立刻就从配重中，发现了些许不对劲。他并未去碰那个拉环，摆弄两下，便发现了其中门道，“拉开之后，匕首会弹射出去是吧？”
“懂行。”赫克托打了个响指，“你去杀了红中。”
“……我？”伊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地笑出声来，“说这句话之前，你知道黄金团那四个雇佣兵吗？其中有一个，还骑着一头北美野牛呢，你猜猜看，那头牛现在怎么样了？”
“这并非完全是异想天开，骡子。”拜伦沉声说道，“我们都知道，你是红中信任的人，这一点，就没必要再否认了。不如说，我们的计划，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
“你可以靠近红中，在他完全放松的时候，拔出这把匕首，扣下拉环。我们已经测试过了，它的力道，足以刺穿三叠厚的木板，初始速度和子弹无异，根本反应不过来。贯穿一个人的喉咙、心脏，应该也是绰绰有余。”
“杀掉红中，对方必然军心大乱，我们就有机会反攻。”
赫克托的语气很随意，挥了挥手，“你要做的事情很简单，靠近他，拉下扣环，射出匕首，完事。这之后，我们自然会……”
……
伊戈怔怔注视着这把匕首。
他说的话，已经听不太清楚了，只看见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像货摊上卖的鱼。
视野之内的一切，抖开旋转起来，这宽大、奢靡的厅堂，富丽堂皇的装饰，还有一张张熟悉却又陌生的扭曲脸孔，都像一口巨大的棺材，朝他压过来，要将他永远钉在里面。
“哈，哈哈……”
他莫名笑起来。
“怎么？”赫克托冷笑道，“吓破胆了？”
“不，我就是好奇，这个想法是谁提出来的？”伊戈抹了把脸，拿起匕首，咬紧后槽牙，笑着问道，“这样，先退一万步来说，我愿意接下这个任务，我拿着这把匕首，去红中的大营里。再退一万步说，我真的用这招干掉了红中……就当是最完美的情况发生了吧，其余的一切一切，都先不谈了。”
“我该怎么回来？”
“你们不会以为，红中帮，就只有红中一个人，杀了他，就像解决掉了故事里的魔王一样，可以达成happy ending吧？除了他们，还有百来个愤怒的驽马镇平民，我这么个侏儒，要怎么在杀了主将后，从他们的大营里，全身而退？”
……
……
……
长久的沉默后，众人看他的眼神，或多或少有了变化。盘算下来，这竟然是他们在当下局面中，所能找寻到的，伤亡和代价最小的办法。没有人第一个开口，但大家看向伊戈的眼神，都充斥着一种急不可耐的热切。
“你不是一直想成为家族的成员吗？现在机会来了。”赫克托冲他微微点头，“去杀了红中，我就认可你……真正，成为佐拉埃尔家族的一员。从此之后，你将享有和我们一样的地位和荣耀。我们会按照传统，为你准备一次盛大的葬礼，这之后，所有出生在这个家族的人，都将知晓你的姓名和事迹！”
“这是你一生之中，为数不多，可以洗刷‘骡子’这个耻辱性代称的机会，好好把握住吧。”
————
“那……我是不是，还应该谢谢你啊？”伊戈咧起嘴角，露出一个有些骇人的笑，“当初，骡子这个称号，也是你亲自取出来的。现在我终于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只要来一场自杀行动，就能把这个侮辱了我一辈子的名号……就此摘掉，感谢您的大恩大德，赫克托阁下。”
赫克托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瞪出眼睛，怒斥道，“那个人，杀了你的堂兄、兄弟，和侄子！我们家族的族语……”
“去他妈的家族！”伊戈忽然间暴怒，以绝不逊于赫克托的音量、气势，骤然起身，将身后的凳子一摔，如同一头毛发贲张的狮子，咬紧牙关，环视四周，怒斥道，“到了今天这一步，你们还以为，可以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一切嘛？”
“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南军14年前就败了！我们这群该死的奴隶主……早就该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里了。”
“还家族，哈哈哈哈……这是我这一年里，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血浓于水……血你*的头！从小到大，如果我每受到一次欺辱，就能得到1美元的话，那我早他妈的成全美首富了，那时候你怎么不提血浓于水啊！？知不知道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啊，为什么连旁到不能再旁的旁系佐拉埃尔，都敢这样搞我，不就是你带的头！”
“你从来没有把我当做家族的一员，从来没有过。”
“于公，于私，我巴不得你们这群混账，被名为红中的巨轮，碾死一万次！都去死吧，你们不配活着！不配呼吸！不配享有这美好的阳光和空气！”
“还有你，赫克托，你也去死吧！”
……
对于家族，就算再怎么不情愿，自己也享受了二十多年他们提供的资源，这是事实。
伊戈来此的目的，是想做最后一次尝试，帮他们分析一下现状。大家都是体面人，如果能体面收场，那是再好不过了。
但赫克托的点子，从本质上来说，不仅没有把他当做家族成员，甚至没有把他当人。怒火攻心之下，他做了生平之中，最冲动的一个决定。
“叮！”
扣环拉动。
匕首出膛，朝对面的赫克托飞射而去！
第三百九十二章：苇草
一直默默站在赫克托身后，一言不发的比尔，眼中精光猛跳。
他没有去尝试拦截飞刀，而是直接扳住赫克托的座椅，朝右侧转动。
只听“当”的一声，飞刀的穿透力，确实如拜伦保证的一般，十分强劲，直接穿透了椅背，距离这张布满褶皱的老脸，仅相隔了零点几厘米。闪烁着寒光的锋芒，近乎是紧贴着他的脸皮。
他的嘴巴微微张开，好像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竟然会有人干敢对自己，对佐拉埃尔家的家主，发起攻击。
在这片地方作威作福了那么久，赫克托的心态，已经和皇帝没什么区别了。
事实上，直到伊戈含怒动手的前一刻，他对这场战争的走向，还是很乐观的，这是上位者常有的毛病——总觉得事情，一定会按照自己的剧本往下走。
冰冷的刀锋紧贴着脸，让他清醒过来。
“啊……”
“啊————！！！”
他开始发出嘶哑的吼声，不知道是愤怒，还是距离死亡仅仅一线的恐惧。
“把他带回房间里去，关起来！快！”拜伦挥手下令道。
……
接下来的事情，伊戈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他只觉得舒畅无比，丝毫没有为这一下而后悔。
压抑、屈了二十多年的释放，简直比和一千个女人在床上翻云覆雨，还要痛快、还要舒爽！尽管残存的理性告诉他，这种时候，和赫克托撕破脸有害无利，但是无所谓了，因为感性已经爽到天上去了。
他将匕首朝桌子上一丢，竟然纵声大笑起来，随后，在赫克托反应过来之前，就被两个彪形大汉夹住胳膊，带了出去。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他的笑声，久久回荡在走廊里。
————
“那种感觉怎么样？”拉罗笑着问道，“很爽吧？”
“哈……是啊……”伊戈靠在枕头上，半眯着眼，回忆起刚刚在议事厅的那一幕，他的手背还在发抖，喃喃道，“很爽。”
这之后，他被强行带到一处房间里，房门上了锁，好像突然从那个纷繁嘈杂的世界抽身而退，再也无人问津。
最开始的兴奋褪去，伊戈变得有些无聊，只能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他不禁幻想，如果自己是红中，或许就可以一脚踢开门锁，然后直接无双杀出去，杀他个痛快！可惜，他只是一头基因不良的矮脚骡子，什么都做不到，只能被这群人关在这里。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敲开门的，却是熟悉的面孔。
拉罗给他带来了一个牛肉罐头，一瓶酒，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他们什么意思？”伊戈喝了一口白兰地，眯起眼睛，“让我当个饱死鬼？”
“不至于。”拉罗摆了摆手，“老头子非常恼火，说要杀了你，但拜伦把他劝住了。理由是，真到了关键时刻，可以拿你当人质，去和红中谈判。”
“他们还是不够了解红中。”伊戈冷笑道，“他不会和任何人谈判的，他就是……类似山洪、泥石流、地震一样的东西。你见过它们来之前，会和别人谈判吗？”
“要么跑，要么死，就是这么简单。”
“你知道吗，老弟，这件事情上，我和你有同感。我自诩也和他交手过几个回合了，在知能上，我不觉得自己有输给他。但是没用，他的每一步我都料到了，但他的每一招，我都接不下来。硬实力的差距，已经不是情报、计谋，可以弥补的了。”
拉罗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可惜，老头子听不进去，他要亲自挂帅了。这一战，是他们这帮老东西主打，我只能在边上辅助。”
“哼，找死。”伊戈的语气不屑到了极点，“没了你，他们被红中速通还差不多。”
“倒也无所谓。”拉罗如此说道，“该做的准备，我已经做好了。”
……
伊戈的语气有些痛苦，“你……真的要这么做吗？意义何在，同这个狗屎不如的家族，一起殉葬？！”
“他们杀了我的儿子。”拉罗的语气十分平静，仿佛在用第三人称视角，说着一件和他毫不相关的事，“这个理由如何？”
“哦，拉罗……别装的好像，你有多在乎这个儿子一样，真实情况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伊戈叹了口气，“你要是真的爱他，从最开始，就不应该把他留在这个吃人的火坑里。”
“那他应该在哪儿？”拉罗笑眯眯地问道。
“学校！”伊戈的语气激动起来，“去读书，去学习！至少这样，他就不会像头蠢驴一样，被赫克托吊在他脖子上的胡萝卜，弄得五迷三道的。他死了，ok，有什么意义？毫无意义，死的毫无价值，像一根苇草！”
“但你不一样，你明明很清楚，这一切……”
伊戈挥了挥手，洒出了几滴烈酒，语气愈发激动，“这一整套所谓的家族、名头、代称、领地，都是赫克托编出来的，他用这些，让源源不断的亡命徒加入帮派，来给他卖命。让那些和他一个姓氏的人，死心塌地地为他打工，让所有人都围着他转！”
“但最开始，是谁赋予了他这种皇帝般的权能呢？是那些被他忽悠着，为他出力、出血、出命的人！”
“这不过是一个贩马商人拙劣的把戏，你明明能看清这一切的，为什么？”
……
“呵。”
拉罗发自内心地笑了。
“老弟，你刚刚说……尤金死的毫无意义，如同一根苇草，是吧？”
他看向窗外，天色已经微微晦暗，豪华的宅邸门前灯火通明。
赫克托已经披挂上阵，开始亲自指挥战场上的埋伏，比如假设埋伏的位置，再往右侧移动五厘米之类的。但他已经好久没上一线了，这会儿能调动的，又全都是拉罗手下的亲信。
长期坐在高位上，发号施令的他，对一线帮派成员的威慑力，已经有所衰弱。
人们移动的很慢，对他的指令，也不是太信任。这就让赫克托暴跳如雷，扯着公鸭嗓怒骂的声音，在屋子里都能听到。
“其实，在我看来，大家都一样。我也一样，没什么区别，再给几十年，谁还会记得我们。”
“你看，我从来没有小看过你，在我看来，你和家族的所有人都一样。”
“能在最后时刻，成为一根轰轰烈烈的苇草……这样的结局，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也足够哦壮观，不是嘛？”
……
拉罗对他露出笑容，起身，离开。
仿佛将他的弟弟，永远留在了房间里。
第三百九十三章：漫长的冬日，即将走到尽头
“你们选的射击点，位置有问题，火力没法覆盖右边，这一支队伍，从你开始，你！你！还有你……你们几个，统一往右侧移动五米，快！”
……
佐拉埃尔家族，宅邸二楼，面相外界的回廊上，赫克托正扯着他的公鸭嗓子，来回踱步，仿佛修建金字塔的监工一般，在人们身后巡视。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调整阵型了，依旧没达到他的预期，没人知道他要干嘛，也没有一个具体的人出来指挥。
倒是有不少平日干活时，人影都见不到的佐拉埃尔老爷们，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手里都扛着至少二十年前流行的家伙，开始指挥布置掩体。
而他们的做法，就是将屋子里的大件玩意儿推出来，在宅子前排成一列。用他们的话来说，现挖肯定是来不及了，一会儿打起来，至少可以作为倚靠，挡几颗子弹。
如果光是这样，或许还没什么。但问题是，这些老家伙们自己的意见也不统一，一会说这么放，一会说那么放，弄到最后，还没见到红中帮的人影呢，就已经累的气喘吁吁。反观赫克托，精神却格外饱满，双目几乎从眼眶里凸出来，好像把步入老年后，攒了十几年的力气，都用在今天晚上了。
“原谅我，赫克托阁下，但……从几个小时前开始，手下的弟兄们别说吃了，就一滴水都没喝过，一直都在待命。有些兄弟是从田马镇撤下来的，身上还带着伤。”
赫克托停下步子，半眯着眼睛，用有些阴戾的眼神，盯着这个同他说话的年轻人。
“大夫那边却说，他们现在没有时间给我们治疗。我是说，这些伤口再不处理的话，可能会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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