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炉中文火
“这孩子，我记得是图登家的……”
“对啊，不知道她脑子怎么长得，好好的家不回，居然会去给那个怪人当助手。”
“这小姑娘不会被下药了吧？我听说，那个怪人身边，已经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了，那个更惨，好像连话都不会说……”
……
镇子上的社交网络非常简单，一共就这么几十口人，彼此之间，也都互相认识。纽曼一开口，人们的言语、目光，便自然而然地，汇成一股无形压力，齐齐转向这个女孩身上。
她本就畏缩的身姿，变得愈发胆怯，几乎要把自己缩到看不见了。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些目光和言语压碎了，嗫嚅着嘴唇，就要开口。
————
“人家自己的家事，跟你有关系吗？”张人凤忽然回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什么身份啊？”
纽曼愣了一下，似乎没预料到，他会当场给自己顶回来，脸上再度挤出防御性的笑容，“您误会了，我没有过多僭越的意思，我的出发点是……”
“为了大家好。”张人凤一句话怼了过去，丝毫不留情面，“麻烦你别乱出发。”
第四百三十九章：才来一天，该得罪的，已经都得罪完了
“慢点吃，又没人和你抢。”——打小，张人凤就幻想过，如果能以长辈的口吻说出这句话，该是何种感觉。没想到，二十多年后，在地球的另一边，他居然还有机会，亲自试验一下。
狼吞虎咽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她了。
晚餐上的所有菜式，都是奥萝拉一个人做的，小小的身影在厨房里掌勺，忙碌个不停。
时间紧凑，她做的菜也很简单：就是将这些肉尽可能快地煮熟，适当地加一些调味料，使其可以入口，不至于吃坏肚子。
其实再退一万步讲，不煮问题也不大。雪山上那会儿，狼已经饿到生啃一只驼鹿了，照样没出什么问题，只是吃熟食，看起来会更加似人一点。
张人凤起先见她一个人忙进忙出，颇有些看不过去，说要帮忙。但自他记事以来，就一天厨房都没下过，眼下身处亚美莉加，这些调料上写的，全都是英文，他甚至未必认得全。
当他拿起一袋细糖，就要往锅里倒时，引发了奥萝拉尖锐的爆鸣声，这应该是今天一整天相处下来，她发出最响的一次声音。而后，小厨娘将张人凤推了出去，并明令禁止他再进厨房，吃饭和塔奥坐一桌。
第一碗热腾腾的白尾鹿肉出锅，都不用喊，少女直接自动开机，噌地一下窜到桌子前。她甚至连刀叉都懒得用了，直接就用手抓，都不怎么咀嚼，三两口就下了肚。
而另一边，随行而来的众人，却也没有急着离开。银霜之前和塔奥签过临时雇佣合同，接了这单活，还有比收入，挂在塔奥这边。
剩下的几位，则是在去镇子上转了一圈后，才发现这趟展会，远比想象的要火爆许多。
天南海北，游人如织，早就把旅店的客房，都给订满了。
眼下，还能住的地方，就只有镇上居民家里。多出点钱，人家就把空出来的房间或者仓库收拾收拾，腾个地方出来给你住，也算是民间住宿的一种雏形了。
这群神人各自有各自的顾虑，都不愿意和镇子上的平民住在一起，思来想去，索性还是回到了塔奥的实验室。
反正他这里的二、三层，有大把的空房间，平时也无人问津。权当是交个朋友，塔奥收了他们一人一美元，便让他们就此安家落窝了。
……
“这样吗？”薇薇安勾动调色板，将暗红与苍白混合到一起，“刚刚你描述的，就是这种颜色？”
“好像……还是有点……”仁紧锁着眉头，说不上是或不是，他对颜色的捕捉能力，和他的口述能力，完全不成正比。
“就像是淀粉勾兑的那种白。”银霜在一旁看了好久，提出一个相当抽象的修改意见。
“淀粉……勾兑……”
薇薇安又加入了一些灰色，娇声道，“这样呢？”
“对对对，我知道了！”看到这种颜色，仁顿时大彻大悟，“它把人的身体蛀空了，吸饱了人血，再加上它本身的白，才变成这样的！张，你快过来看看，是不是画上这样？”
张人凤不太愿意从师妹身边离开，但既然被喊到名字，他也没办法，挪动身子之前，他先掏出纸张，在狼鼓鼓囊囊的腮帮子上，擦了一下，帮她擦去油污。
这一幕，刚刚好被端着另一碗鲜汤煮肉，从厨房里走出来的奥萝拉看到。
女孩像是被施展了定身术一般，嘴巴微微张开，站在原地不动。
“啊，奥萝拉。”张人凤看到她，冲她略微颔首点头，以中国人独有的餐桌礼仪，招呼道，“差不多别弄了，你也一起来吃吧。”
“还……还有一些兔子肉和芜菁，不一起做的话，明天可能就要坏掉，太可惜了。”女孩半低下头，咬了咬嘴唇，“我还不饿，你们先吃吧。”
她转身进了厨房。
看着她的背影，张人凤总觉得有种古怪，如鲠在喉，说不出来。但他也没细想，径直走到薇薇安身边。
和参展作品不同，这是一幅素描画，应仁和银霜的描述，她尽力再现了多弗死亡时的样子。因为他死的时候，四肢已经被分开了，就只画了一条残留的胳膊，粘稠的菌丝，在这条手臂上纵横交错地分布着，仿佛奇异的花朵。
“真厉害，薇薇安，你都没见过……居然能画的这么像！”
“要是连这点水平都没，那我还参什么展，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嘛？”薇薇安没好奇地说道，虽然看不见她黑纱下的表情，但张人凤猜，她刚刚应该对自己翻了个白眼，“画是画出来了，然后呢？这种违反常理的事情，就算照实了说，又有多少人会信你？”
“不需要那么多人。”张人凤拿起她的大作，反复端详后，喃喃道，“只要一个聪明人，能帮我们解答疑惑……”
“就足够了。”
————
“复活？”夹起金属构件的镊子，悬停在半空中。
“复活。”张人凤点了点头。
“这是夸张一点的比喻，还是……”
“诶呀，塔奥，你看看这张脸，像是会开玩笑的吗？”提托飞快地在手稿上写着什么，一边打趣道，“就是字面意思，我亲眼看见，那家伙颈椎被打断了。过了一会儿，他又重新跳起来，发疯一样朝远处跑，完全不像是老人的状态。”
……
提托回来，积压已久的计算手稿，终于有人处理了。
塔奥不想打扰他们聊天，便将实验室的大厅，让给了众人，自己拿着还未拼好的模型，躲进了提托专属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也就是她图个清静，独自计算的地方。
帮助塔奥，摆平这些庞大、繁杂的反复计算，也是提托这位一号助手，需要完成的日常工作之一。两人早已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刷刷声，就像两个咬合在一起的齿轮，十分和谐。
直到张人凤他们，拿着一张画风意外粗犷的彩色素描，走入这间房间。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真菌，这不是我研究的领域，实在不敢随便下定论。不过，如果这真的是菌类，恰巧，镇子里有一位这方面的专家。”
“伊姆门萨·安普·提曼，业内称呼他为‘伊姆博士’，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以蘑菇为代表的菌类。所以，也有人叫他‘蘑菇头’。”
“因为想从他的研究中分一杯羹，纽曼旅社赞助了他的投资，如果你们去旅社，应该能找到他。”
“等一下。”张人凤脑海中，顿时夹起了新鲜的记忆片段，“你说的这个伊姆，是不是……姜红色头发，地中海发型，不戴眼镜，左眼上戴着眼罩，右腿还有点瘸，拄着拐杖？”
“你见过他了？”塔奥有些惊讶，“你才来这儿不到一天啊。”
第四百四十章：空人
多弗死前，身体里长满了某种诡异的菌类，就像冬虫夏草是以虫子的身体为苗床一样，这种菌类，以人的身体为苗床，几乎将他整个人蛀空了。
那场景令人不寒而栗、头皮发麻，要是细想一下，很容易就会吃不下饭。
而现在，恰好就在这座城镇上，有一位受雇于纽曼旅社，专攻菌类的研究学者。
要说这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而他背后的纽曼旅社，似乎也明里暗里地牵连着线索。
“这个纽曼旅社，到底什么来头？”
“我把实验地点选在这儿，有一半的原因，是不想被打扰。”塔奥一脸平静地说道，尽管他已经明确表达了厌恶，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是一成不变，看不出情绪的波动，“再将范围缩小一点，我不想被他们打扰。”
“他们并非宗教团体，而是一处类似秘密结社的地方。据他们所说，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一体的。打坐、冥想、诵读……只要通过某种方式，让彼此的频率达到一致，就可以做到完全的‘相互理解’，从而在彼此的身体里，找寻到绝对平静。”
“这世上最大的恐惧，就是生死之事。而拥有绝对平静的人，甚至可以连生死都不再畏惧。连死亡都不再畏惧的人，人世间的诸多痛苦，自然就随之远去了。”
听了塔奥的介绍，张人凤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脖子窜上来，一直向上，抵达了他的后颈。
不惧怕死亡的人，又怎么会珍惜生命呢？
“我更好奇，他们的经费从哪里来？”提托吐槽道，“可以不怕死，但人活着总要吃饭吧。”
“这一套话术，在上层圈子里，出乎意料的好使。”塔奥继续完成手上的模型拼接，一边说道，“纽曼也是看人下菜碟的。在来这里之前，他就已经靠旅社这个概念，吸引了许多北边的富人，让他们心甘情愿地出钱。”
“这帮傻*北方佬……”张人凤不屑道。
所处环境对人的改变，往往是润物细无声的。
这几年来，张人凤一直在亚美莉加西部，准确说，应该是西南部摸爬滚打，对三马镇的远征，更是让他直接干到美墨边境了，南到不能再南。尽管他压根不是这个国家的人，但潜意识中，他说出了一般是由铁血南方老牛仔，对亚美莉加北方人的感慨。
“确实是有的啊~~~那种物质已经极大满足，精神却还很匮乏的家伙。”提托则是如有所感，接着说道，“往往都是些家里很有钱的年轻人，吃的、穿的、用的，已经到下辈子都享用不尽了，只能寻求一些精神上的突破。”
“物质终究是有上限的，一个苹果就是一个苹果，不可能变出第二个、第三个。”
“但想象力构筑的精神世界，却是没有上限的，他可以说，在什么什么地方有一个金苹果，吃了之后，就能如何如何。只要他的话术足够逼真，足够能打动人，让那些富豪相信，真的存在这样一个金苹果，钱自然就来了。”
张人凤想起了科林·柴德尔，风吹沙那间红鸟酒馆，是一切故事的开头。
他寻找的那枚金苹果，叫做“牛仔与自由”。
“总之……遇到富人，他就谈高级的精神需求；遇到平民，他就谈一些现实的自我满足；遇到穷人，他就谈更加低端一些的东西，比如怎么看待当前的人生、困境之类的。”
“某种意义上，旅社也有其存在的积极一面。他来了这里之后，很快便以绝对优势，接手了镇长的位置，通过旅社赚来的钱，也有相当一部分，用在了建设镇子上。比如说那条石板路，就是纽曼出资修建的。”
“自他接手镇子以来，隔三差五，就会准备一些活动，硬生生扭转了多弗丘的风评。把这个毫无特点的地方，硬是变成了一个旅游业很发达的城镇。”
“今天出门的时候，你也看到了吧？各个地方的游客，快把这座镇子挤满了——这已经是常态。而他的纽曼旅社，也可以借机吸纳更多成员，将这份事业，扩散到其他州的城镇上。对他而言，这是一笔双赢的买卖。”
“说起来……”
“他们不止一次地邀请过我呢，就和伊姆门萨一样，加入旅社，成为他们的一员。”
塔奥莫名笑了一下，似乎是想到，自己和那些人一样，披着灰色袍子，站在人群中的样子，“一旦加入，就能申请到一大笔经费，他给我的承诺，是在5000美元左右，足够我接下来一个季度的开支了。”
“这你都能忍住？”提托打趣道。
“我不希望变成那样，追寻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自古以来，活人的需求才是最最重要的，活人，活生生的人，血肉之躯，我更希望用我的发明，帮助他们。”塔奥沉声道，“而且，‘空人’什么的……”
“听起来太荒唐了， 不是嘛？如果一个人，连最基础的负面情绪都感觉不到，没有痛苦，相对的，就没有快乐。这样的人，真的还能称之为‘活着’吗？无非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
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突然间停了下来。
注意到提托的异常，塔奥这才抬起头，“怎么了？”
“你刚刚说什么？”张人凤的瞳孔略微缩紧，“【空人】？”
多弗死前，不止一次地呼喊过这个词，看他的意思，就连他这死而复生的能力，都是空人的恩赐。
再度从塔奥口中，不经意间滑过这个字眼，张人凤并不觉得是偶然，反而有种一切终于合上了的感觉。
“我刚才没提到吗？他们的目标，是要寻找‘绝对平静’，这就意味着，作为一个人类，摒弃掉一切正面情绪和负面情绪。”
“快乐、满足、幸福、愤怒、痛苦、绝望……所有一切，都不再被人感知，他们将这最终的状态，称之为【空人】。也就是抵达了空无状态的人。不过，我倒是觉得，这样的人，叫做‘空壳’，会更加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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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社。圣堂。地下。
火炬燃起，无数个灰袍子站成一个个巨大的圆，朦胧的火光中，只有一个人是行动着的。他穿着与所有人都不同的白袍，主打的就是一个醒目反差，不紧不慢，在地面上徐徐前进着。
同样身披灰袍的纽曼，在这阴暗的地下，他褪去了金钱、权力和地位，以及在地上的一切，成了芸芸众生里的一员。
伊姆门萨没有穿灰袍，依旧是平常的打扮，站在纽曼身后，似乎隐隐预示着，他独立于整个体系之外。
而在这片黑暗中，只有那个缓步走来的白袍人……是不同的。
缓缓走上阶梯，在纽曼面前，来人终于停下了脚步，似乎在等他先开口，说些什么。
“好久不见，空人。”纽曼沉声道，“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我知道。”
天使眼摘下白色的兜帽，露出那双独立于尘世，非人一般的眼瞳，语气平静得像一块冰，“事不宜迟，开始吧。”
第四百四十一章：有人想改变过去，有人想改变未来
所有灰袍子，都取出一个随身携带的空玻璃瓶，大多都是空酒瓶。火把被轻轻搁在地上，他们整齐划一地，将瓶口高举到嘴唇处，深吸一口气，开始吹响瓶口。
“呜————”
一个瓶子吹响的声音，或许还没什么。
但，当几十个人，同时做出这个动作时，能够形成的回音，就如一阵低沉的音之壁般，浑厚而又低沉。这股声音十分诡异，和自然界中的任何声响都不一样，听得久了，会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产生极强的不适感。但这些灰袍子却浑然不觉，反而对此甘之如饴。在这阵令人不安的音色中，纽曼缓步上前，撩起右臂的袖口，将整条胳膊伸了出去，手掌朝上，半跪在地，像是在祈求某种东西。
天使眼面无表情，站在原地，握住了他的手腕。这一站、一跪之间，地位高低，便分的无比明确。
“嘶嘶嘶……”
仿佛蛇吐信子一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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